本刊獨家連載《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作者歷經兩年,踏訪香港、上海、無錫、東莞等多座城市,走訪了唐翔千等數十位當事人,以最詳盡、最鮮活、最真實的史料和細節,還原了這位愛國實業家的傳奇人生,再現了香港經濟騰飛以及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
唐翔千 出生于無錫紡織世家,1953年在香港創業,先后開辦布廠、染廠、紡織廠、針織廠、制衣廠,創立了龐大的紡織王國。他晚年“觸電”,華麗轉身,進入電子行業。2010年,在福布斯香港富豪榜上,唐翔千以66億港元身家,排名第40位。
香港政務司前司長唐英年對父親唐翔千如此評價:“父親的嗜好第一是企業,第二是企業,第三還是企業。”
一次次碰壁讓人崩潰
對于父親的決定,唐翔千一點兒也不意外。那天晚飯時,他發現父親有點心不在焉,筷子老是在一個菜里打轉,母親跟他說話也只是哼哼哈哈地敷衍一番。飯畢眾人退出屋子時,唐君遠示意翔千留下來。
“爸爸,您好像有心事?”
“唔,也可以這么說吧……”唐君遠欲言又止。
“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了?”
“不高興?哦,沒有,沒有。”猶豫了一會兒,唐君遠亮出了主題:“今天,我去了慶豐廠。”
“到星海伯伯廠里去取經?”唐星海也是翔千的偶像,他不但生意場上是一把好手,而且風度翩翩,一表人才。
“星海真有本事!工廠管得就像大飯店一樣,機器揩得干干凈凈,紗布堆得整整齊齊,廠里老老小小一模一樣的工作服——青布短衫、黑色綢褲,就像國際飯店里的BOY(服務員)。”唐君遠邊說邊比劃著,欽佩之情溢于言表。
翔千頗有些吃驚:父親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很少有這種眉飛色舞的時候。
“今天星海給我上了一堂課,讓我徹底想明白了一個問題:一定要想辦法送你出去讀書。在我們家里,這件事比賺100萬元、1000萬元都更重要!”唐君遠緩緩走到窗前,遙望著星光閃爍的夜空,不由得浮想聯翩,“我年輕的時候,為了幫助你祖父打理生意,連大學四年都沒能讀完,更不要說去歐美留學了,這成了我永遠的遺憾。翔千啊,唐氏家族缺失的這一塊,千字輩一定要補上去。老話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有沒有喝過洋墨水,有沒有見過洋人的世面,大不一樣啊!”
那次談話后,翔千開始留意起報紙上的有關廣告;同學中有留學歸來的,他只要知道了就會找上門當面討教。他最怕的還是語言關,雖然大學四年讀下來,外國報紙可以看看了,外文書籍可以翻翻了,但與人交談就“露馬腳”了,說起話來結結巴巴、斷斷續續的,就像開著奧斯丁時不時剎車一樣。
翔千最頭痛的事情,是辦理出國手續時與政府打交道。那些坐在衙門里的人,雖說只是芝麻綠豆官,有的甚至連一官半職都沒有,僅僅是個小小辦事員,卻幾乎能夠把你整死。那副愛理不理的神態,那些防不勝防的難題,真的使人徒喚無奈,足夠令到你精神崩潰。在所有出國手續中,折騰得最厲害、最讓翔千煩心的,是辦理護照。
在一次次碰壁之后,唐君遠不得不動用家族在南京官場的一些關系。
“你去教育部找顧毓琇吧。”他給兒子指了一條路,盡管他平時不愿意與官府走得太近,但眼下別無選擇。
顧毓琇,一個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的文理大師,出生于無錫世代書香之家。顧氏五兄弟個個學識淵博,擁有麻省理工學院、康乃爾大學、漢堡大學等歐美名校的博士頭銜,從而有“一門五博士”之說,在民國時代被傳為佳話。顧毓琇曾經擔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政務次長(即副部長),在圈內是個說話有份量的人物。因為翔千母親王文杏與顧毓琇是表兄弟,所以唐家與顧家也可算是親戚關系。
根據父親安排,翔千坐上了火車,花了差不多九個小時,也就是整整一個晚上,來到了南京的顧毓琇家中。
站在門口,翔千自我介紹說:“我姓唐,是從上海過來的,與顧先生電話約過的。”
接待翔千的是顧毓琇的老管家,他笑著說:“啊喲,你是嚴家橋唐家大少爺吧?顧先生剛才出門時交待過了。真是不巧,他今天臨時有一個會議,非參加不可。他請你先坐一會兒,還關照我一定要給你泡一杯龍井新茶。”
翔千被引入客廳,在一張寬大的沙發里坐了下來。他嘴里喝著茶,眼睛盯著掛鐘,差不多等了三個小時,才見顧毓琇步履匆匆地推門進來。
“讓你久等了!”顧毓琇一臉歉意。
翔千急忙站起身來:“您這么忙還要給您添麻煩,真不好意思!”
“你坐,你坐。”顧毓琇接過管家遞過來的杯子,呷了一口茶,“你的事我曉得了,君遠兄已同我講過了。我會想辦法幫你辦好的,你我是親戚,留學也是好事。我在美國呆了四年半,我知道開闊眼界對年青人有多么重要!”
顧毓琇饒有興致地講起了在麻省理工學院讀博士的一些故事,直到分手時仍意猶未盡:“我寫過一首‘御街行·送出征將士’,念給你聽一聽。”說完,他走到窗前,凝視著遠方,輕輕吟誦起來——
紅搖燭影流光轉,
細語換,
良宵短。
男兒志氣展凌云,
且把柔情輕遣。
筆兒投卻,
巾兒焚去,
赴敵為君餞。
一聲畫角催人散,
樽酒滿,
胸懷暖。
今朝休更誤行期,
但祝前途骨坦,
金戈鐵馬,
千山萬水,
珍重青春伴。
離開顧毓琇家時,翔千知道出國留學已經指日可待,不會有太大的障礙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苦思冥想:這個國家怎么啦?小時候,書本上不是告訴自己,“人之初,性本善”,可現實生活怎么離得那么遠呢?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人熱衷于“腳下使絆子”,逼著你拿出錢來,卑躬屈膝地去孝敬他們?
他從心底里感到悲哀。
父愛如山
1947年春夏之交,在經過了一年折騰之后,翔千終于辦妥了所有出國手續。
為了讓兒子到異國他鄉能夠少一些坎坷,讓他的留學之路能夠走得順暢一些,唐君遠不動聲色地預先做好了三個方面的安排。首先,他在兒子就讀的曼徹斯特大學附近,租下了一套學生公寓房。翔千去學校讀書,只要步行七八分鐘就可以了。那里交通非常方便,巴士線路有好幾條,可以直接通往火車站和輪船碼頭。那房子按英國人的說法,300多平方英尺,也就是30平方米左右,兩個人合租,各有一個八九平方米的小房間,還有一個獨立的衛生間。雖然公寓里也有高標準套房,可以供一個人單獨居住,但唐君遠稍稍猶豫后還是放棄了。他倒不是心疼多掏出幾個錢,只是不想讓兒子在生活上太有優越感,他的標準是“過得去就行了”。當然,他也不想讓兒子像苦行僧那樣生活,作為父親他心里也不會好受。
唐君遠做的第二件事情,是為翔千找了一個伙伴。此人名叫蔡保乾,出身于書香門第。其父當年曾留學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拿了個博士學位回來后,在大同大學當教授。由于父親的言傳身教,蔡保乾的英語一直是他的強項,每次考試不是年級第一名就是第二名。當唐君遠打聽到蔡保乾也即將去曼徹斯特大學讀書時,不禁喜出望外,于是把他安排在翔千同一套公寓里。這樣,他等于為翔千請了一個外語“家教”,可以幫助翔千闖過語言關,盡快融入當地人的生活。最為唐君遠看重的是,蔡保乾這個小伙子性格爽朗,在社交方面是一把好手,無論什么樣的人,他一開口就可以拉近與對方的距離,熱絡得像久違的老朋友一樣。這種個性上的特質,唐君遠明白,正是兒子翔千所欠缺的。在幾個子女中,翔千的性格最像自己,平日里話語不多,三句話能夠說清楚的事情,絕不會拉拉扯扯說上十句八句。而且,翔千非常討厭應酬,因為在那樣的場合,常常要沒話找話,還得傻乎乎地陪著笑臉。所以各種各樣的“派對”、飯局,他總是能推則推。“知子莫若父”,唐君遠知道,雖然兒子身上有很多優點,比如孝順父母、為人正派、心地善良、勤奮刻苦等等,但性格內向也許是個“硬傷”。在上流社會或者生意場上,外向型性格的人總是占盡便宜。這方面,自己的體會太深了。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與性格開朗的同學同住一個屋檐下,也許能使他的性格出現一些積極的變化。
唐君遠為兒子做的第三件事,是給他安排了一個像朋友那樣的幫手。早在1930年代,因為協新廠要采購紡織設備,唐君遠與英國的信昌洋行有了來往。上海淪陷時期,因為害怕自己的工廠被日本人強行霸占,他找到了信昌洋行,希望能借用英商的名義,把上海工廠改名為信昌工廠。對方了解事情的原委后,一口答應。這么些年來,雙方合作十分融洽,一次也沒有紅過臉。不久前,為翔千留學之事,唐君遠親自到洋行面見董事總經理Gomersle。Gomersle問明了唐君遠的來意,爽朗地回答說:“唐老板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大公子在英國無論碰到什么困難,隨時隨地可以給我打電話,哪怕是半夜把我吵醒也不會有任何問題。將來,無論他實習也好,求職也罷,我們洋行都敞開大門。莎士比亞說過:朋友間只有患難相濟,才說得上是真正的友誼。”
在把三件事情辦妥之后,唐君遠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翔千臨行前,唐君遠特地在和平飯店沙遜廳靠窗的位置訂了兩桌,全家人濟濟一堂為兒子餞行。宴席上,唐君遠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當黃浦江上緩緩駛過一艘掛著星條旗的巨大郵輪時,他指著燈火輝煌的船身說道:“只有國家強大了,人民才能風風光光地走遍天下。我一直在想,如果中國每年有1萬個……不,如果有10萬個年青人跑到世界各地,學會一身的本事之后再回到中國,我們還會像現在這樣被人看不起嗎?不可能吧。”最后這幾個字,他既像是對翔千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翔千知道父親是個有想法、有抱負的商人,希望自己能實現他的未竟之志,便舉起酒杯昂然答道:“父親放心,兒子一定不會給家里坍臺。用功學習,多長本事,為家可以光宗耀祖,為國能夠濟世安民。”
說完,翔千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天高皇帝遠
在1940年代,上海與英國并不直接通船,翔千需要轉道香港,然后坐船越過印度洋、大西洋,抵達英倫三島。
到了香港之后,翔千住進了北角電器道一家小酒店。在香港,北角素有“小上海”之稱,那里上海人特別多,到處可以聽到上海話,好多餐館都把“上海菜”作為招徠生意的“噱頭”,春卷、油條這些上海人喜歡吃的點心,更是隨處可見。正因為如此,所以盡管翔千第一次來到香港,卻沒有太多的陌生感。
由于那時開往英國的輪船并非每天都有,閑著無事時,翔千便四處走走看看。他從天星碼頭乘上小輪船,站在棕櫚葉做成的船篷下,但見湛藍色的海面漪瀾輕揚,海灘旁泊滿了帆船和舢舨,一些船上人家正在炭爐上燒菜做飯,頭頂晾曬著衣褲,像萬國旗一樣飄來飄去;他在尖沙咀溜達漫步,在九龍城兜兜轉轉,這里小店鋪一家連著一家,食肆、酒吧、裁縫店應有盡有,影院門口貼著粵語片《金粉霓裳》的海報,人力車扎堆停在路邊,車夫們頭上戴著草帽,衣衫上打著補丁,黝黑的脖頸上掛著抹汗的毛巾;他在銅鑼灣怡和街跳上有軌電車,“叮叮當當”坐到上環文華里,一路上看到了修筑在斜坡上的破舊寮屋,也看到了人聲鼎沸的街市排檔,還看到了騎樓下成群結隊的露宿者,這些人躺在又破又臟的草席上,旁邊擺放著竹筐、掃帚、鍋碗……
香港給翔千的第一印象,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窮。這里根本不能與上海比,沒有上海那么多高樓,也沒有上海那么繁華,甚至比自己老家無錫還要差一個檔次。但香港也有它的特色:“天高皇帝遠”。中國政府管不到這兒,英國女皇似乎也沒有把這塊殖民地放在心上,懶得越過千山萬水來這兒看一看。她派來的港督,雖說是她的全權代表,但總放不下貴族的架子去民間看看,一天到晚呆在半山花園洋房里。這一邊緣化的社會現實,使得香港百姓很少有被人管束的壓抑感,政府的管治并未如影隨形纏得你難受。此外,移民文化或者說難民文化,也拉開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100多年來,操著各種地方口音的中國人,遇到戰亂就像潮水一樣涌進香港,等到戰亂平定天下太平,又打起背包回老家去了。港島和九龍,對他們而言,只是臨時避難所。還有一些人,在這兒停留一段時間后,咬咬牙齒繼續往南走,漂洋過海跑到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正因為各路人馬都有一種“過客心理”,只是把香港當作路過的地方,對它既沒有多少指望,也沒有多少指責,反倒使這里的文化少了一份壓抑、沉重,多了一些隨意、輕松。
也許是因為在銀行做過事情的緣故,翔千也總忘不了去匯豐、渣打這些銀行,看看與上海有些什么差異。令他十分驚訝的是,香港銀行里盡管人頭濟濟,卻是如此安靜、有序,而不像上海那樣你爭我搶擠成一團,客人整整齊齊排成一條線,彼此隔開一定的距離,隊伍太長的時候,這根線會像回形針一樣繞來繞去。無論隊伍多么長,無論等候時間多么久,所有人都安安靜靜的,沒有人抱怨,沒有人喧嘩。偶爾不小心彼此碰撞了一下,也沒有人會彈出眼睛大聲呵斥,而是堆下笑臉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翔千很喜歡這種“紳士文化”, 既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又講究處事規則,一是一、二是二。
在香港住了六七天之后,開往英國的輪船就起錨了。
作為香港的匆匆過客,當翔千提著行李走上甲板時,他絕對沒有想到,在三五年后會再次來到這兒,唐氏家族竟會扎根在這片土地上,繁衍后代,頑強生長,成為枝繁葉茂的名門望族,在香港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