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坑村位于贛西北,隸屬于安義縣,距離江西省省會南昌市只有80余公里。自2012年夏天起,南坑村就只剩下鐘兆武一家。沒多久,他的妻子到安義縣城幫二兒子帶孩子,這個原本有32戶人家、136口人的村子,就只剩下鐘兆武和他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兒。
每天早中晚,鐘兆武家的房頂總會升起裊裊炊煙,表明這里還住著人家。但放眼四望,滿地的野草和落葉,以及鄰家門窗上的蜘蛛網,都在述說著這個村子的蕭條。要不是這個身體干瘦、個頭不高的老人還堅守在這里,南坑村恐怕會像那些早已消失的村莊一樣,遠離人們的記憶。
“也許過不了多久,我也要搬走。我現在就是在打發日子?!?5歲的鐘兆武坐在門前的空地上,呆呆地望著出入村莊的道路。這條窄窄的水泥路,承載著他最大的期望。他總盼著,有人能走進這個村子,和他聊會兒天——那樣的話,時間會過得快一點。
能走的都要走,這個地方留不住人
天剛蒙蒙亮,鐘兆武就從被窩里爬起來,到廚房生火做飯。炊煙升起時,南坑村一天的故事開始了。
鐘兆武自然是故事的主角,他那38歲的女兒以及他養的兩條狗、4只雞,只是故事的配角。主角外出的時間,南坑村幾乎沒有故事。
早飯他從不含糊,一定要炒幾個菜,吃干飯。多年以前,他就在附近的公路段找了一份臨時差事,負責維護公路。這是一份體力活,不吃干飯,肚子撐不了一上午。
做好早飯后,鐘兆武踩著“嘎吱嘎吱”響的木頭樓梯,爬上二樓,叫醒女兒。女兒還在襁褓中時,發燒“燒壞了腦子”。現在,她的嘴里只能吐出幾個簡單的音節,生活不能自理,全靠老父親照料。女兒下樓后,鐘兆武給她套上毛衣,扒拉上幾口飯,就騎上電動三輪車去上工。
南坑村有17棟房子,大都為木結構,分布在村中小溪的兩側。一些房子的外墻木板已變得黝黑,顯然已有些時日。有一棟土木結構的房子,屋頂已塌了大半,完全不能住人,雜草也早已封鎖了入戶的路。很多房子門窗俱在,透過窗戶,還可看到屋內井然有序的家具。一些人家門前還堆著柴火,自來水管也能出水。
村中有一塊水泥空地,曾是村中議事談天娛樂的地方??盏匾粋鹊耐翂ι?,白底黑字寫著“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等字樣的標語。
通往外界的路,是一條新修的水泥路。路面不寬,僅容一輛小轎車通過。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南坑村,沿著路行走2公里就可到達大路,不遠就是合水村。這一段2公里的距離,一度將南坑隔絕于繁華世界。
20世紀90年代以來,南坑村的人就陸續外遷,大規模的外遷則在2005年之后。先是青壯年出外謀生,后來老人和小孩也被接走。慢慢地,村里就只剩下鐘兆武一家及他的一個堂兄。堂兄是五保戶,去年被送進了養老院。
鐘兆武的兩個兒子,很早就跟著同鄉到外地做鋁合金門窗生意。2012年,他的二兒子在重慶做生意賠了本,一家5口人便回到安義縣城,租了個房子住下。
很早之前,鐘兆武的生活就被定格:照顧女兒,維護附近的公路以及種水稻種菜。自去年他的妻子進城幫忙照看孫子后,他的生活又多了一項內容:為妻兒送糧食送菜。菜和米都是自己種的,比買的要合算。
鐘兆武每天工作8個小時,每月能拿到800元工資。在公路上做事多年,他熟知每一個村莊發生的故事?!昂芏啻搴臀覀兇逡粯?,空了,沒剩下幾個人,凈是老頭和老太太。”鐘兆武說。
這些年,幾乎每過幾天,他就能看到一支搬家的隊伍。起先,他還會和搬家的人家打個招呼,聊上一陣。碰到老交情,他還會塞上一張百元大鈔。后來,他看到搬家隊伍,不再打招呼,只是呆呆地看著隊伍駛近又走遠。到現在,他甚至連頭也不抬了。
“沒什么好說的。能走的都要走,這個地方留不住人?!彼卣f。
生活本不是這樣子
對鐘兆武來說,一天中最難打發的時間是收工后。老鐘所在的工作組共有3人,負責10公里長的道路維護。有時候,他們能湊在一起說說話,玩會兒紙牌。沿途也能碰到不少人,鐘兆武寂寞的時候,就隨便找人搭個話。
一回到家,鐘兆武幾乎一言不發。他也不知道和誰說話。他和女兒的交流,僅限于對她的訓斥。但無論他說什么,女兒只是笑著。
這個家實在太寂靜。因此,做飯的時候,老鐘時不時故意用鏟子敲打一下鍋沿,弄出點響聲。有時,他會突然吼上一句??措娨暤臅r候,他會把聲音開得很大。有時,他還會把那臺不離身的小收音機打開,聽一會兒“刺激帶勁”的歌曲。
即便如此,當那300多元的電視機放出《新聞聯播》的結束曲時,鐘兆武就習慣性地結束一天的生活:上床睡覺?!巴砩蠜]事干,不睡覺還能做啥?”
“生活本不是這個樣子?!辩娬孜渑紶栆矔耙稽c詩意的話出來,“如果生活就是這樣子,人活著真的沒有意義。吃飯睡覺,和豬有什么區別?”
因此,他常常懷念從前某個熱鬧的午后,大家一起打牌。他甚至認為,人民公社時代的政治學習也比現在有趣得多。在那個遙遠的年代,大家學一陣,“就想打個牌”。一有人提議,大家就圍著火坑打牌。直到火坑的火熄滅,才一個個回屋睡覺。
然而,這一切都離他遠去了。大家搬走的同時,也帶走了老鐘對生活的熱望?!艾F在我就盼著有個人來和我說說話?!辩娬孜湔f。
村子曾寄托著很多人的夢想
時間退回到幾十年前,鐘兆武很難想象到南坑村現在的蕭條。那時的南坑,和現在的默默無聞截然相反。當時,南坑是姑娘們爭先恐后嫁過來的地方,更因吸引一個上海女知青嫁到此地,而成為四鄰八鄉熱議的對象。
南坑村背靠大山,早些年,山上有很多兩個人都抱不住的大樹。在大集體時代,村子靠著木材加工等副業,集體收入在當地首屈一指。很長一段時間,這里的人走出去,都以自己是南坑人而自豪。
上海女知青張鳳蓮當時決定嫁到此地,部分原因也是因南坑“光明的前景”。1969年,張鳳蓮被安排到合水小學當民辦老師。在這里,張鳳蓮和南坑一名民辦教師相愛。張鳳蓮出生在上海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家里條件并不寬裕。當她了解到南坑村的生活后,認為“留在當地也不錯”,就嫁了過來。
“人是三截草,不知道哪截好?!比缃竦膹堷P蓮說。在當初那個時代,她認定在南坑生活不會比在上海生活差。
和當時南坑的很多年輕人一樣,她鉚足勁求上進,以圖有一個更好的未來。在南坑的歷史上,上海女知青張鳳蓮是個不可忽視的人物。20世紀80年代初,她就被評為“全國優秀教師”,還曾當選為中共十三大代表,以及全國婦代會的代表。
回顧那段歷史,張鳳蓮認為,當時的村子與個人是一種相互促進的關系:南坑發展了,南坑人就能受到重視;南坑人強大了,就能讓南坑更好地發展。因此,“村子曾寄托著很多人的夢想”。
不僅張鳳蓮,鐘兆武也是這樣認為的。在那個年代,鐘兆武也曾想象,如果按照當時的節奏發展下去,說不定他也能脫離“農門”,到公社當個干部。盡管他沒成功,但他的堂弟鐘兆良成功了。鐘兆良現任安義縣城建局副局長。他從南坑電影隊放映員起家,做到合水村的黨支部書記,又做過鄉鎮的副職,最后到了現在這個位置。
然而,人民公社解體后,張鳳蓮所看到的那種相互促進關系逐漸淡了。“現實很殘酷。那時,南坑是大家的驕傲;現在,南坑就是一個符號?!睍r隔多年,坐在安義縣城租住的房子中,張鳳蓮唏噓不已。
另外的變化也在發生。1990年后,合水小學的生源一直在減少,1997年前后,這所小學終于關門。合水村和南坑村所有學生都必須到距離南坑村10多公里的鄉政府所在地上學。從那時起,合水村有孩子的人家,就開始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通常是丈夫在家干農活兒,妻子陪著孩子上學。
隨著教育衰落的,還有經濟上的衰落。南坑的集體收入開始銳減。2005年安義縣進行封山育林,南坑的收入斷了。在生活以及孩子教育無著落的情況下,南坑村以及周邊村的村民,紛紛開始搬家。
回不去的過去,回不去的家
又是一個寂靜的夜晚。不密封的門窗,擋不住小溪的流水聲;窗外的兩條狗,偶爾叫上一陣。鐘兆武眼睛盯著電視,不一會兒打起盹來。
突然電話鈴聲響起,鐘兆武一激靈,站起身就接。不小心還碰倒了火盆,他也顧不上扶起。電話是二兒子打來的。父子二人的對話特別簡單。
“爸,吃了嗎?”
“吃了?!?/p>
“我明天回家一趟?!?/p>
“嗯?!?/p>
“掛了?”
“嗯。”
放下電話,鐘兆武突然活泛起來。他打開客廳的燈,開始收拾屋子。
客廳中擺滿了雜物。前幾天,公路上兩側的護欄粉刷,留下一些橘色的油漆。鐘兆武便帶回家,把一張方桌、兩條長凳刷成了橘色。
等一切收拾停當,他便打開院子的燈,用掃帚打掃院子。院子很干凈,早晨他剛掃過。打掃完后,他望著黑漆漆的遠處,呆呆地站了一會兒。
這個家已經很久沒有熱鬧過了。妻子一走半年,從來沒回過家。倒是二兒子有時會帶孫女回來,但也僅僅待一會兒,從來沒在此過夜。他幾次欲留兒子過夜,哪怕讓孫女陪他一個晚上,但他說不出口。老人也清楚,兒子生意賠本,心里煩。
在他的床頭,還貼著幾張女明星照,以及兩個kitty貓的卡通圖像,這是大孫女留下的“杰作”。
這天晚上,鐘兆武沒有像往常那樣,伴隨著《新聞聯播》的結束曲上床睡覺,而是打開了話匣子,談起自己的生活。
“連人都沒有了,南坑不是一個村子了?!辩娬孜鋰@息道。
2012年的春節,他感觸頗深。
正月初一那一天,老鐘一家人早早地準備好豐盛的飯菜。早先,他還特意到集市上買了當地比較流行的白酒,就等著晚輩上門拜年。
鐘兆武是這一鐘氏家族的“兆”字輩,他父輩的“大”字輩已經無人,因此,“兆”字輩就成為南坑村輩分最高的人。
當天,鐘兆武幾乎迎來了村里所有的晚輩。有些孩子進門就叫他“爺爺”,但他已經分辨不出是誰家的孩子。
一天的時間,迎來送往,客人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幾乎沒人留下來吃頓飯。一桌子菜,幾乎沒人動。村中的長輩分散在各個角落,他們得趕時間去拜年。
鐘兆武感到有些失落,但也毫無辦法。他非常清楚,如果這些孩子有一家沒走到,定會落下個不孝之名。
兒子也曾勸父親搬到城里去一起住。可是父親下不了這個決心。他有多種考慮,比如支出的問題,比如女兒的問題。他還有一個考慮,那就是關于這個村子、這個家族未來的考慮。不過,他只和自己的哥哥鐘兆文討論過此事。他不想和別人說,怕別人說他“虛偽”。
他用現實的理由堵住了兒子的口。他對兒子說:“我要搬進城里,得多租兩間房子,自己一間,女兒一間?!蹦壳埃亩鹤釉诳h城里租住了兩間房子,每間每月租金80元。
老鐘還給家人算過一筆賬:現在全家的吃喝,幾乎全部從他種的田里出。南坑村雖然人均只有兩分地,但大家把地拋荒了,老鐘就撿了起來。要是他也到縣城住,就意味著要買菜買糧,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因此,搬到縣城里“劃不來”。
當然,鐘兆武也非常清楚,這個家,兒孫是回不來了。他所有的關于過去的記憶,也不可能回來了。
這天晚上,兩條狗叫了很長一陣。老鐘從床上爬起來,穿衣服到院外看個究竟。他還打著手電筒朝路上晃了幾下,沒看到什么,只好又關門睡覺了?!皟鹤诱f明天才來呀?,F在會是誰呢?”他嘀咕著。
第二天上午,兒子回到了家中。盡管從頭天晚上就開始盼見面,但當老鐘見到兒子時,還是刻意擺出一副父親的面孔,表情嚴肅,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昨晚接到電話時的興奮,與現在的若無其事,在他身上奇怪地并存著。
大孫女沒來,但給他買了兩只兔子。兒媳婦說,是孫女怕他孤獨,給他買來做伴兒的。說這話時,鐘兆武坐在凳子上,曬著太陽打瞌睡,眼皮都沒眨一下。兒媳找了一個箱子,在箱子上打了兩個眼,把兔子放進去。鐘兆武始終也沒來幫忙。
傍晚老鐘收工回到家后,兒子兒媳已經走了。紙箱中的兔子,一只跑了,一只死了。鐘兆武將死兔子扔到溝里,不住嘆息:“這個孩子,一只兔子20塊錢,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現實的生活以及后代的教育,是鐘兆武現在最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為此,當鐘兆武一見到他的堂弟鐘兆柳時,就忙不迭地問對方,能否給自己的女兒解決一個五保戶的指標。鐘兆柳是合水村的黨支部書記,但對這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侄女也無能為力。
鐘兆武仍舊一趟一趟奔波于南坑村和安義縣城之間。至于奔波到什么時候,他心里也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