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李宗盛口中的天才編曲,是歌迷眼中優質作品的象征,是唱片公司銷量的保證,是缺少視覺印象的神秘又溫情的男子。這個人,突然就唱起歌來了。當初以歌手的身份進入音樂圈,卻因制作和編曲聲名大振,似乎是為了印證他歌手的身份,在2008年的時候,他突然發行了自己的第一張唱片,唱起歌來了。然而,用他的話說,自己從來都沒丟掉過歌手的身份,每一首歌在為大眾聽到之前,他在錄音室里已經唱過幾百遍了。
或許每個人最終都會落在一個時代里,無論他唱著什么歌,聽著什么唱片,從事著什么樣的工作,都逃不開他身上印刻著的那個年代。而人生之所以稱之為人生的關鍵一點也在于此,它不是被限定軌道的單向列車,而是存在太多的可變性、可塑性,讓人期待,讓人惶恐,讓人琢磨不透。如果將這一點放在李正帆先生身上,那就得從他的音樂去反觀他人生的各個面向,從他的作品中去找到生命的各個出口。
音樂應該是以單純的心態做出來的吧。
音樂時空:不同的職業需要不同的心理素質,而你身兼了歌手、制作人、詞曲作者等音樂身份,這么多年來,你在創作的時候是如何靈活調度這些身份的?
李正帆:我從寫第一首歌開始,詞曲寫出來的時候,就用音樂編出來了,在當下我認為這是一個完整的創作。我覺得寫一首歌不單是詞曲創作,包括編曲是同一個過程,只有當這些都完成了,才能完整表達。后來在當制作人的時候,是要把自己寫的歌放在歌手的身上,將一首歌放在歌手的身上,我總是保持著期待的心情,期待對方能夠唱出來我寫歌時的真實感動。但在過去給歌手做唱片,我同時又是制作人的時候,在出發點上有時候會去揣摩,去揣摩對方的心境,再根據唱片公司的需求,因為畢竟是商業作品,盡量找尋到這個歌手的特質或者說是個性上的特色,然后去量身定做。
從詞曲創作開始,這個心理過程當然是不一樣的,一開始寫第一首歌是為自己寫,盡量用大家的共同經驗去取材,后來到了歌手的時候,因為我作為歌手的身份,幾乎也就是我自己的那張《二月三十一 我將離開你》的唱片,那張是寫給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太太,我的小孩,還有我的父親在大陸的第一個太太,就是我從未謀面的大媽媽。所以這個轉變很不一樣,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平臺能夠分享自己的感動的時候,我很開心的是,過去的都是一些歷練,從自己到別人,到唱片公司的立場,希望成功這樣的一個角度,然后到現在十幾二十幾年后的變異,回到48歲的現在,我回到了想要唱自己歌的人。所以這些身份并沒有刻意的去靈活調度,因為時代在變,環境在變,自己的心情,自己的人生,好多的事情要去面對,好多的事情犯了錯,好多的事情體悟了,有些事情也由不得自己的,那就順其自然。但最重要的是,在此時此刻是開心的,終于可以為自己做一些東西,為自己的人生下一些注腳、定義、體會,然后來分享。
音樂時空:你為那么多歌手創作過,詞曲、編曲或者制作,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個性和音樂上的才能,最能給你帶來創作靈感的都有哪些人?
李正帆:個性在于每一個人,當我接到這樣的任務的時候,我都要想象出來、創作出來一些歌手的個性,說穿了,有的時候歌手要唱什么類型的歌,也是制作出來的,因為每個人都有很多個性的維度,比如說她真的很可愛,真的像一個小女孩,然后她也有別的性格特質,也有很沉穩、很成熟的時候,但是我們總得挑出一個最能夠她他去展現,最能夠吸引人的,或者是說給所有的大眾有一些體驗,體悟或者陪伴,或者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么多人合作下來,從聲音來看,哈林(庾澄慶)是讓我很有創作感的一個歌手,他在音樂上的實力就不用多說了,他唱歌的時候,情感的爆發力和情感的詮釋能力是非常強的。當然還有一位女歌手趙詠華,她聲音的甜美度也是公認的。臺灣有一部家喻戶曉的《小天使》,那個時候她所唱的主題曲讓我感受到很純真,就像是一個小孩子長大了,然后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而且,在她的聲音里面可以表現出對未來的憧憬,對愛的期待,在生命里能夠找到一個相愛的人,所以在趙詠華的專輯里面,我寫了蠻多很有感覺的歌曲,靈感來源很充沛。
音樂時空:在你的創作生涯中,1993年可以暫時作為一個小的轉折點,自這一年起,你開始有大量的曲作涌現,能談談那幾年作品存在的共同點嗎?
李正帆:1993年那年很豐富。那一年其實有給張清芳、趙詠華的專輯,我在念書的時候就有聽張清芳唱歌,因為她出道非常早,她的聲音相當的清亮,聲音的清亮造就了我在為她寫歌的時候,也許不太會有一些哀愁吧,會是一種對美好世界的形容。我覺得從她的口中唱出來的,不會是讓人聽了覺得要去怎樣享受寂寞,絕對不是。我給她寫了那首《花雨夜》,有的朋友一看可能會問“《花雨夜》是臺語歌嗎?”其實不是,臺語歌叫《雨夜花》,“雨夜花”是臺灣早些年前的一首民謠,很悲苦的一首歌,雨夜里的一朵花,非常凄美。我把它轉化成了“花雨夜”,整個的畫面感就不太一樣了,花像雨一般落下的夜里,落英繽紛,很美的感覺。那一段時間我喜歡從以前的老歌中取材,但這個取材不是學它的旋律或者文字,而是將它的意念或者概念去做一個全新的轉譯、轉化,轉化成不同的或者相反的概念。
趙詠華的部分,在那個時候,說實話在當年大家還蠻清楚的,我給她寫了《求婚》、《最浪漫的事》、《只要你對我再好一點》、《早餐》、《早點睡吧》、《當我想你你想誰》、《好想永遠這樣》、《感動》、《像我這樣的女人》……很多,每一首歌都是非常的真心,非常真實,我花了很多的功夫來編曲、制作,包括跟作詞家的溝通。那個時候大量的作品涌現,也是因為跟她談戀愛啦,跟她在一起,對未來有很多美好的憧憬。戀愛時候的那種感覺,尤其是從她嘴里唱出來的那種美好只有我們自己心里面知道而已。當然啦,后來有一點不愉快,有時候在一起交往,到歌里面很容易入戲很深,就會忘記了現實生活,走出了歌,還是要面對柴米油鹽的事,我自己的個性就有很大的問題,年輕的時候不懂得,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包容,年少氣盛,不知道怎么去解決彼此間的問題。但是跟她的不愉快在2013年7月4日那一天,在一個演唱會的后臺,我鼓起勇氣去看了她,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愿意去面對過去的種種。我過去問她今天要不要唱《最浪漫的事》,這也是十八年間第一次跟她打招呼,她很驚訝,也很開心。隨后我們在舞臺上重新合作了《最浪漫的事》,我彈鋼琴,她演唱,十八年來的第一次。此時此刻我現在的太太在臺下幫我們拍照,她說這應該就是我最浪漫的事吧。
音樂時空:一首歌往往背后藏著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比如說《寧夏》,不知道你創作這首歌的背景的人,都將這首歌當情歌來聽,你會不會擔心別人無法感受到曾經深深觸動你的那份感動?
李正帆:說真的,如果我會擔心的話,我可能會變成作家來去寫一篇文章去描寫我當時的震撼與感動。那一天,我在中國大西北的寧夏,黃土高原西海固的王民中學,只有三種顏色的世界——藍色的天,綠色的樹,黃色的土,每天只靠一個饃饃餅和水生存的200個孩子。跟他們相處的那兩天,圍在我身邊的孩子們的眼神,是我從小到大沒有看到過的眼神,是可以直接透到心的。我一個一個問他們“你長大想做什么?”“李老師,我長大以后想當宇航員。”我看著他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他的內心,我告訴他“好,你以后一定能做得到。”“老師,我長大了想當書法家。”我說“相信我,你一定能做得到,因為我已經看到了。”每一個孩子在告訴我他長大了想成為一個什么人的時候,我都告訴他們“你一定做得到”。
我記得我有問過他們:“你們知道老天爺為什么要你們生在這里嗎?”他們眼睛睜得好大,望著我。他們沒有麥當勞,沒有肯德基,沒有便利商店,沒有隨時隨處可得的東西……他們能夠活著就已經是最美好的事情了。我說“是為了讓你們安心,要讓你們專心,當然你們也可以想象外面的世界,大都市的孩子,他們有多少的東西可以看,可以享受,當然也有很多很多的誘惑。老天爺要你們生活在這里,就是為了讓你們完成自己的內心的夢想,尤其你們有這么棒的校長。”
所以說,如果會擔心《寧夏》這首歌大家沒辦法感動到的話,我就不會寫成歌了。當這首歌梁靜茹唱了,MV拍成了一個夏天難忘的故事,或者被看成愛情歌曲,都好。因為流行歌曲就是在四分半的時間里可以陪伴你的一個隨身的行李,不是嗎?這個隨身的行李是會變的,會長大,它是活的。就好像你在中學的時候聽到這首歌,和你在大學的時候聽到這首歌,肯定會有不一樣的感覺。因為我寫的歌詞很白話,很寬廣,涵蓋的可能性相當大,所以這首歌能對應到非常多的人的人生里面。就像我在寫出這首歌的五年之后,我的父親突然有一天主動脈剝離,搶救了十六個小時,突然就走了,之前都是好好的。在車上我聽了《寧夏》這首歌,我摸到他的臉,可是不一樣了,音樂就是這么奇妙,尤其是流行歌曲。
音樂時空:梁靜茹的《茉莉花》的歌詞擷自中國民謠,曲作者就是你,一直很好奇這首歌是先有詞還是先有曲?
李正帆:是先有詞的,姚若龍老師這首歌出來,很妙。我記得那一天我看到那首歌詞的時候,我心里面覺得好有趣啊,我看著歌詞就把曲拉出來了,到最后就變成《茉莉花》了。我特別喜歡這首歌,它好簡單,那時候我在想,也許它能變成一首老歌的重新詮釋,我的老歌重新詮釋不是那種重新編曲了來唱老歌,是重新有一個新的故事出來。
音樂時空:曲作和民謠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風格,談談你在創作這首歌時的想法或者感覺。
李正帆:我常常講詞作者真的是很了不起,中國的漢字常用的就是幾千個,簡簡單單的串起幾十個字,上百個字,就能表達他的人生經驗,起承轉合都剛剛好,讓人聽完之后還回味無窮,這好難哦!曲作者其實就是要增加這首歌的親切度,當旋律把一個人的話拉起來、帶起來之后,然后你借力使力的將曾經有過的很多旋律片段的線索組合起來,讓人們能夠更容易地進入到詞作者的文字里面。而且你聽了上一句會期待下一句在講什么,就因為旋律的關系,因為旋律的動向有起承轉合,像一扇一扇不斷開啟的門,里面有不同的房間,帶領你一直進去,一直進去。那編曲是什么?編曲就是家具了,前奏就像一扇大門,有沒有紅地毯讓你想要走進去,還是一個很久沒有人居住的,推開門會有灰塵和蜘蛛網的大宅院……是什么總會讓你有興趣走進去,這就是編曲。所以看了姚若龍的歌詞,我覺得這個太有趣了,一定要把它連接出來,讓我的編曲將老歌跟新的感覺合在一起,完成一個新的定義,然后想象著梁靜茹的聲音在里面將文字娓娓道來,引人入勝。
音樂時空:徐懷鈺的《我是女生》,趙薇的《有一個姑娘》,郁可唯的《藍短褲》, 包括你自己的《男孩女孩》等都是非常歡樂的少年情懷的歌曲,你在寫這些歌的時候是怎樣一種心態?
李正帆:徐懷鈺的《我是女生》的詞作者是林文炫,趙薇的《有一個姑娘》是瓊瑤阿姨,《藍短褲》和《男孩女孩》是我自己的歌詞。我看到瓊瑤阿姨的“有一個姑娘,她有一些任性,她還有一些囂張”,畫面出現的時候一定是有一些跳躍的,又有宮廷里面的感覺,因為是古裝電視劇嘛,趙薇在戲里面演的是一個格格,俏皮、鬼靈精怪,我在編曲的時候,是對整體的一種情境的制造。《我是女生》我想象的畫面是一個女孩子有很多男孩子圍著,其實是在回憶自己小時候的感覺,人們總是希望回到小時候,因為小時候大家都很單純,沒有什么心機,我想音樂應該是以單純的心態做出來的吧。但郁可唯的《藍短褲》跟我自己的《男孩女孩》就不太一樣了,是寫我自己的小時候,我的幻想。然后《男孩女孩》是寫給我的兒子女兒的,這個要講的話實在太多了。
音樂時空:很多人聽你的歌都在猜想你一直懷有少年的情懷,有著對自然環境敏銳的感受力,否則那些小心思小情緒何以能如此擊中人的內心,說說你最真實的狀態是什么?
李正帆:我懷疑我的內心里面住著一個小女孩(笑),我很容易體會到別人心里面的喜、怒、悲、愁,也許這是因為我從小的經歷有關。我上面有四個姐姐還有一個哥哥,我的哥哥大我九歲,我7歲那年失去了哥哥,他走了以后就剩下我一個男孩子,家里面氣壓很低,愁云慘霧了很多年。也是那年,家里突然多了一臺鋼琴,然后我就在鋼琴房里長大的,想要出去玩,媽媽都不準,從那時候起就一直在學彈鋼琴。有一次我姐姐回來買了一盒卡帶,是The Carpenters木匠兄妹的歌,她聽了出來情緒變得很好,于是我等她不在的時候,用她要學習英文的收錄音機和卡帶聽著The Carpenters的歌,覺得怎么這么好聽,比我學習的古典音樂的教材要好聽太多了。這是什么樂器,是吉他嗎?是貝斯嗎?為什么它的聲音是這么讓我有安慰的感覺?雖然我聽不懂歌詞,很奇妙,我就用鋼琴去抓它的和弦,抓它的音,抓出來我就開始變化了,所以我就開始隨著我的心情亂彈,壓抑的時候,開心的時候,我的手都在鋼琴上面。
音樂時空:這樣的童年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才恰當。
李正帆:家里面就是我一個人在學鋼琴,所以我在彈什么沒有人知道,我是不是在彈奏鳴曲,是不是練古典鋼琴教材,沒有人知道,當然教材也要彈,因為要應付老師,其他的時間我都是在跟窗臺上的小鳥對話。在暑假的時候,大家都在睡午覺,我就將房間門鎖起來,一個130公分的小孩子將一臺立式鋼琴的三塊大面板全部拆下來放到地上,不發出一點聲音,然后坐在鋼琴前面看著已經被扒光了的鋼琴,我的手指頭抓好一個和弦,停在那里,手下去用最輕的力量,能夠看到琴錘打中了琴弦,發出的那樣的和聲、共鳴、聲響,延音踏板踩著,我的手拿開,一直看著琴弦的震動,我的整個人又飛進去了,在那里面有很多的情感,有很多的表情,很奇怪,不同的和弦就有不同的顏色,不同的人的臉,不同的境界,不同的花,不同的鳥,不同的樹,都在那樣的和弦里面,就會一直帶我進去。當我把琴的蓋子都關上,我坐在鋼琴前面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嗎?我看到鋼琴的黑色的倒影里面,那是一個世界,是可以進去的。可能從小就給自己營造了一套情緒、旋律、和弦對照的字典,很個人的,很自我的一套字典,所以有時候要做配樂的時候,或者要寫歌的時候,看到歌詞可能就想到了歌手的臉,可能就已經出現了那個旋律,就覺得他已經唱過了,很奇怪。
音樂時空:你寫了那么多的歌,可能多半都是在為別人量身定做的,許茹蕓的《學琴的孩子》是寫給你自己的嗎?單聽前奏就足以讓人感到心疼和徹骨的孤單。
李正帆:許茹蕓的這首歌還蠻妙的,這首歌是唯一一首跟歌手一起完成的,我在錄音室里,她和錄音師在控制室里,控制室里是保持靜音的,我在玻璃的這邊,我們彈了好幾遍,然后是一次彈完,她唱完,然后現場錄下來的。前面鋼琴的部分,其實我是在描述一段師生戀,教鋼琴的男老師和一個學琴的女孩子,你想象到的應該是那個女孩子吧。前奏大家可以聽聽看,高音的部分很簡單的五個音,一直往下走,那是男老師彈的,他用音樂在跟他的學生對話。
音樂在上,我們都只是謙卑的工具。
音樂時空:打開你的創作列表可以發現,你多年來持續創作,其實在樂壇不僅是歌手要面臨轉型、突破的問題,這也是制作人要面臨的難題。近年來,不同的元素逐漸進入音樂市場,你自己是否也產生過懷疑或者困擾?
李正帆:這個環境上的改變,我想是對音樂人的挑戰,因為它是一個篩選的過程。當年我做一整張唱片,就是陳淑樺《夢醒時分》那張,賣到了100萬張,后來還有徐懷鈺第一張新人專輯,突破了80萬張,那樣的銷售量給自己的鼓勵真的是非常大。可是后來因為MP3,因為網絡的關系,唱片銷量急速地往下掉,這個改變,躬逢其盛,應該讓人感到非常的難得。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音樂在上,我們都只是謙卑的工具!音樂不是個人的,是所有人內心的投射、陪伴,是屬于全天下人的,有耳朵的人都應該分享得到的,只不過是由我們的手去把它呈現出來罷了。呈現出來了是什么?是卡帶嗎?是CD嗎?都不是,現在的音樂在哪?摸不到、看不到,可你會有感動,那不就跟宗教一樣嗎,所以音樂在上,我們都只是謙卑的工具。我們要把感動呈現出來、轉化出來,所以我很高興能夠躬逢其盛。多少年了都沒有銷售量,最紅的歌手也就幾千張上萬張,以前是幾十萬上百萬,沒辦法相提并論。所以難題、環境、市場、音樂都還在啊,只不過是要用不同的方式呈現而已。
音樂時空:唱片市場發生了如此大的改變,你在音樂方面有非常明顯的堅持和改變嗎?
李正帆:我寫歌是寫給自己聽的,自己感動了再分享出去,感動了別人,那我為什么不走出去唱給大家聽呢?這就是我最近有改變的,從兩年前我的太太鼓勵我,我的太太叫珍妮佛,李王若涵,大光頭,她在美國是主修作曲和鋼琴的。在她的鼓勵下,我這個制作人由幕后走到幕前,在臺北一些可以表演的舞臺去演唱自己的新歌,雖然剛開始來的人也就幾百人,但是終于開始了,終于開始讓自己的作品和聽眾面對面了,我唱自己的歌給大家聽,其實我不愿意說自己是歌手,應該是一個生命分享者,人生經驗分享者吧,只不過是用音樂來表達而已,用這樣的方式,四分半鐘足夠了。
這種感覺真的就是短兵相接,不是以前包裝一個歌手的感覺,現在就是你的人生有怎樣的體會,你都可以錄成歌分享給大家。我身邊一個朋友,他的女兒要結婚了,他心里面有好多話但是講不出來,而看他在Facebook上寫的好得不得了,完全可以寫成歌詞,很多人都說自己不會寫,可是真的已經寫出來了,我可以幫他錄成歌,到那一天的時候唱出來,一首送給女兒的歌,這比什么都有價值,不是嗎?而對于我來說,你將自己內心最想講的話講出來了,我知道我做這首歌的意義有多么重大,是無價的。總比一堆虛擬的文字,丟給一個小孩,他唱的沒感覺,然后拿去用電腦修,修到好像很好聽的樣子再拿出來,以為美麗就是力量,其實不一定,有時候美麗是很虛弱的。
音樂時空:制作人不單要有高的音樂水準,還必須兼備敏銳的市場洞察力,在你手中有大把的成功案例,在拿到一首歌曲時,你是怎樣去平衡歌曲的商業性與藝術性兩者之間的關系的?
李正帆: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管過商業性,我只管這首歌好不好聽,我自己喜不喜歡。我有做音樂的朋友曾經問我到底聽的是什么唱片,到底是聽誰的東西,我在他家看到整摞的唱片,我就在想他賺的錢都在CD上了,我的CD可能不超過十張,他問我平時聽什么,我說平時開車就聽廣播,隨機去聽一些音樂,他以為我聽的是很特別的東西,我覺得最重要是聽到人講話,看到人心里面的感覺。當然了,我怎么去平衡商業性,也許是我運氣很好,碰到的詞作者都已經掌握了商業性上很重要的元素,就是淺顯易懂、個性鮮明。其他方面就是我自由發揮了,因為作曲、編曲全是我一個人來完成,所以我的色彩度會很好把控,不用去遷就誰,我可以“散”,什么是“散”呢?比如說我的旋律,說實話有時候你把某首歌拿出來聽,把伴奏全部拿掉,只剩下曲,你會很驚訝,這個曲為什么這么不起眼!現在明白了,因為音樂是整體的,我不會把它拆開來,而是一氣呵成,很完整的一個意念的呈現。所以說實在的,我沒有去想商業性,就是想容易接受,前奏一出來就希望很誠懇的讓你聽到,不是外面都能聽到的同一種節奏,同一種RB,或者流行什么就做什么,或者想要不一樣就做成Jazz,Blues,那種血液不是我們流過的,我們黃皮膚的人,在這個環境里聽的根本跟西洋音樂是沒有關系的,可是西洋的一些技法放在里面是有的。所以是運氣很好,大家的努力,包括整個企劃、文字、行銷各方面,再加上歌是好聽的,應該就具備商業性了吧。也沒有刻意為了藝術而藝術,風格都蠻多的,我不太喜歡兩首歌是一樣的。
音樂時空:你的作品有個很大的有點就是結構非常完整,將快、慢、悲、喜、情、景,拿捏得非常到位,就像一部音樂劇一樣,你在創作的時候,是先將整個結構架構好了再去填充,還是一點一點逐步完整起來的一種呈現?
李正帆:整個完整架構說不上,我可能會把整個劇情想好,我要做什么東西,但是有些時候由不得人的,因為我只有一雙手,然后我的時間只有一個線條,所以我走著走著會突然發現,哇,這一句真的是太美了,這一句我就放著,可能是B段。再彈的時候,用這一段來推到副歌的時候,我覺得好感動,憋在胸口的那種心酸或者一種滿足或者是一種感懷、感恩,情愫會跑出來,我就一塊一塊把它們連起來了。其實編曲的時候可以前后跳來跳去,然后再去不斷的欣賞,不斷咀嚼、端詳、醞釀,不好就洗掉。我在想,現在很多小朋友應該做不到這一點吧,我可以把編了一個禮拜的東西,洗了重新來過,就算別人已經覺得很好聽了,可是我沒感覺就是要洗掉。所以“拿捏”就是“拿起來捏一捏”,不合適就丟掉重新來過。
音樂時空:在唱片可以大賣的時代,在做音樂的時候會不會太去計較數字?其實這也是音樂商業化的集中體現。相對于現今的唱片市場來說,在你看來哪個時代的心思會相對單純一些?
李正帆:應該就是我作品很多的時代吧,很單純,那個時候我寫的歌就是我心里面想的內容,我在談戀愛我就創作我戀愛時的歌。在那個時候就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或者跟著陳升到北京去,我必須在15天之內弄出來一張在臺灣拍攝的《無言的山丘》——講礦坑的工人生活的電影——的電影配樂。陳升每天跟著工作人員到錄音室給我講一個故事,然后就出去玩,這邊就剩我跟老哥兩個在錄音室大眼瞪小眼,后來完全是順著當時的情緒,有什么就把它做出來,就這樣把整個音樂的編曲都編完了。那段時間也弄了一首歌叫One Night in Beijing,當時被他們灌醉了,我是不能喝酒的,二鍋頭一下去就不行了,很奇怪這天晚上我們怎么會在北京,這首歌40分鐘就做出來了,詞曲在哪里還不知道,那個是很內心的直覺,左手一個band,右手在彈keyboard,我就把主旋律拉出來了,我自己都嚇壞了,怎么會這么好聽呢,可能是喝醉了。現在不喝酒了,戒了八年了。
音樂時空:在你合作的歌手中,你與陳升的合作的時間跨度是最大的,從1990年的《貪婪之歌》、到《無言的山丘》、《北京一夜》,再到2005年的《魚說》中的幾首作品,你們之間的合作或許還會繼續延續下去,同樣是兩個才華橫溢的中年男人,對于和陳升的合作,你自己有怎樣的感想呢?
李正帆:陳升這個人我是又氣又恨啦,到了錄音室里我說:“升哥,今天要編什么?”他說:“我也不知道,那就這樣吧。”怎樣啊?我要編什么啊?我跟他的合作就是這種態度。跟陳升的合作,我其實也不算編曲,我們是共同創作,他對我來講是相當難得的,就是我愿意,我想現在很多年輕人不愿意,年輕人會想你付我多少錢,一首歌給我多少錢,你給我曲或者給我隨便一首歌,我就幫你編出來,copy一模一樣,過完帶再填上詞加上曲。可是我不是耶,我覺得好開心哦,我覺得壓力很大,可是我自己喜歡找這種特別的感覺。曾經有一次陳升嫌我說“你是很會彈就對了,是不是?”跟我挑釁,“你一定要這么多只手指下去嗎?你以為你很會彈嗎?”就這樣一直激我,后來他拿了一個麥克風架然后把我的左手綁了起來,真的把我的左手捆了起來,綁得高高的,我用一只右手彈出了有聲部的弦樂,我跟他拼了,非常有趣。
然后做One Night in Beijing,那是《無言的山丘》在北京錄弦樂的時候的一個插曲,他每天給我一個故事就不見了,就是一個故事而已,天哪,壓力真大。到了晚上有人叫我出去吃飯,喝酒,陳升用臺語講了句“我怎么在北京吶”,我有些醉了,說one night in北京?現場有一個拉大提琴的朋友,就把她帶進去,坐在我前面,其實我已經懵了,竟然還可以用機器。電鋼琴鋪下去,鋪完之后就錄第二軌,貝斯彈進去,第三軌鼓打進去,第四軌,前面的前奏全部一遍,就錄完了我什么都沒想,但沒想到出來的這首歌是我做得出來的,我想象不出。所以陳升很厲害的,他激發了我超級的潛能,所以我還蠻謝謝他的。
音樂時空:在正式進入流行音樂之前,你曾有深厚的古典音樂的底蘊,在你所編曲的作品中,最有古典音樂氣息的是哪幾首歌?
李正帆:我不算是有深厚的古典音樂的底蘊啦,學鋼琴從7歲學到13歲,7年的時間只是學古典音樂的初級吧,還蠻炫的,很好聽。在我的編曲中最具有古典氣息的有一首《繡花》,而且是郁可唯版的《繡花》。在網絡上好像有三個版本,有梁靜茹的DEMO,也不知道怎么跑出去的,然后還有我太太李王若涵珍妮佛唱的《繡花》,在我那張《二月三十一 我將離開你》個人專輯里面,再有就是最新的郁可唯版《繡花》。這是一首寫給我在內地的,從未謀面的大媽媽,因為我覺得她一定是非常苦的繡著花,盼著我爸爸,希望有一天我爸回去的時候風華依舊,但是他沒有,有回去看過她,拿回來一張照片,就是一張照片而已。我完全將我內心想要寫給大媽媽的東西表達出來了,雖然我沒見過她。我想告訴她的是人生可以剪貼縮放,就是photoshop處理圖片的軟件的功能之一,剪貼縮放,“剪微風、貼舊夢、縮寒冬、放晴空”。人生也是一樣,可以自己來剪貼縮放,就跟大媽媽講“比翼雙飛夢,早已繡在風中”。
這首歌很像郁可唯自己唱著唱著在說書一樣,我的鋼琴花了很多功夫編,雖然不算是最多的,但也有兩三個禮拜,每天彈每天編每天哭,想到了如果我是大媽媽,我變成了會彈鋼琴的“大媽媽”會繡花的“大媽媽”,然后在制作過程中郁可唯也很棒的變成了我心目中的“大媽媽”,你能聽到的念白是我寫的文字。在第一天的時候我什么都沒有告訴她,我就開了麥克風,我說“可唯,你可不可以幫我念一下?”她在念的時候我就把它錄了下來,我沒有讓她練習,可她就念出來了,但她也不知道她念的是我寫的新詩,是在歌詞之外的一整串的新詩,我把它變成了說書,飄蕩著,一句一句,那個美,我相當難以忘懷,想說的話就在這樣的機會里面呈現了出來。
音樂時空:到目前為止,經你手編曲的歌曲估計你自己都不記得有多少了,當多年以后,在電臺或者電視臺里偶然聽到自己的歌的時候,還會不會想起當初創作的一些情景?
李正帆:當然有啊,前面有幾年趙詠華的歌我根本不敢聽,因為那時候翻臉了還沒放下,一聽到就會不舒服,可是在幾年前我的太太,演唱會她特別喜歡挑趙詠華的歌,好像就是在一直告訴我“那就是一首歌而已,正帆,你為什么要把它扛在身上覺得怎么樣呢?很多事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那只是一個過程。”所以情結都會有。
音樂時空:很多音樂人通過音樂完成對社會的批判和思考,在你的作品中很少有這樣的呈現,不知你對此有何看法?
李正帆:思考,我覺得那個留給大佑就好了嘛,陳升也可以,留給他們就好。
《二月三十一 我將離開你》
音樂時空:你的首張各人專輯《二月三十一 我將離開你》推出后,普遍反映是懷舊、復古,其實看得出,你這張專輯不是為了市場,也不是作為歌手每年對自己的交代或者任務,你發行這張專輯的初衷是什么呢?完成自己一直以來的夙愿嗎或者說是將自己歌手的身份真正實現?
李正帆:我歌手的身份沒有停過,只不過是大家沒有聽到而已,因為我編一首歌錄一首歌,我在錄音室里面就已經唱了幾百遍了,只不過不會拿出去聽。正像你說的懷舊、復古,也不是為了市場,所以這張專輯并沒有賣得很好,可是也有幾千耶,我覺得已經很厲害了。這里面的歌,《二月三十一》是寫給我自己,《二月三十一 我將離開你》戰爭版是寫給我爸爸,《慢活》是寫給現在的都市人,《男孩女孩》寫給我的兒子跟女兒,《二水田中》寫給我的媽媽,《繡花》寫給我的大媽媽,《我要跟你說》是寫給我所有認識的朋友,《單車》是寫給我心里面的一個女孩子。我寫了我對父親的愛,從小我是不太敢接近他的,他是一名軍人,后來才發現他原來他有一些沒有表達出來的話。我是2008年3月發了那張唱片,他10月就走了。發片的記者會在臺北,他們在臺南,我跟我媽媽講“電視臺會播,你們要聽嘍,里面的歌是唱給爸爸和你的”。我在臺北一直在看我的電話有沒有響,突然電話響起來了,我接了,我媽說:“小帆,你老爹剛剛哭了……”我聽了這句話情緒就崩潰了,我大哭,我太太在旁邊,我就抱著她一直哭,我說老爹哭了。我永遠沒辦法忘記這一天,因為是寫給他的。
音樂時空:《二月三十一 我將離開你》更像是一張合輯,雖然你演唱的曲目占多數,還有黃大煒、珍妮佛演唱的歌曲,這在其他歌手的專輯中是很少見的,為何有這樣的呈現?
李正帆:對,確實很少見,因為這是我自己的專輯,我自己的人生。我幫黃大煒編了一首唱片的歌,他幫我唱了一首歌,我好像有賺到哦。珍妮佛,我太太有幫我唱《繡花》,扮演大媽媽。
音樂時空:“二月三十一日”,一個原本不存在的日子,是想通過這個標題表達怎樣一種音樂或者人生概念呢?
李正帆:是這樣的,在我的記憶中,我去過內地鄉下的地方,不知道是哪個地方,我看到了一個地名,那個地名非常不好聽,難聽到無法形容,可是那個地方風景很美,比如說“牛蛋”。我在回來的時候就有了一個概念,不知道哪一天我們就會分離,我最在乎的人我一直沒跟他講,或者是他在乎我也沒對我說,突然就想到二月三十一,沒有這一天,后面又加了五個字“我將離開你”。我就想象有一個車站,有一天男孩跟女孩說“日子已經定了,我要走了”。女孩子眼眶里都是淚水,抬頭看著他,淡淡地說“哪一天?你先讓我有準備吧”。男孩說“就是二月三十一啦。”女孩子破涕為笑。下一個場景,男孩坐在火車上,女孩站在月臺上,兩兩對望,車子開了……他真的走了,還是走了。火車過了,然后鏡頭一拍,一個木頭的站牌,車站的名字就叫“二月三十一”,不是很美嗎,我自己這樣想雞皮疙瘩都爆滿地了。如果那個叫“牛蛋”的地方,村長有一天突然召集大家說“咱們以后就改成‘二月三十一’吧”,多么有涵義的感覺,不錯吧,買一個小小的木頭的牌子,上面是書法寫的,烙進去的黑黑的字“二月三十一,我將離開你,愿我們永遠不分離”。好吧,被你們都聽到了,這是我愛做的事,可以造福大眾。
音樂時空:《男孩女孩》是專輯中最歡快的一首歌,將惆悵情緒唱得那般歡快,我不知道你在寫歌的時候會不會有一些救世情結在里面?聽你的歌總能感受到一種溫暖,永遠覺得有一種希望存在,不會絕望的樣子。
李正帆:對嘛,如果剛才會是個禮物的話,那就送給你們嘍,有一個什么樣的地名可以改成“二月三十一”,不要忘了請我去揭幕哈,我爸在天上一定會很開心,這是人一生最重要的意義不是嗎?就是要把感覺帶給世界上的人,尤其自己的同文同種。因為我每一首歌都是我內心的感覺啊,如果寫出來的是絕望的,我干嘛要寫出來了,我不會拿自己沾滿血跡的紗布隨便包裝一下就拿出來送給你們,或者賣給唱片公司,那是哪門子的真心,音樂是要把自己人生的體會、感悟轉化成正面的力量,而后要告訴所有人,所有的孩子們“你不孤單的,你要看見你自己,看見你自己的本來面目,不是要去求神問卜,你要求的是你自己”,只怕自己內心里有千千萬萬的感動沒有說出去而已。
音樂時空:專輯中除了有民謠、清新小品外,還有人生哲理式的歌曲,好像很難以一個概念或者主題來概括這張專輯,你自己的總結是怎樣的呢?
李正帆:我并不覺得一張唱片一定要有一個主題或者什么,當然這樣聽起來有一點亂,那個時候我的人生也還在整理當中,可是這個過程我覺得無價,對,無價,我最近的一首新歌就叫《無價》,也是認識了二十幾年的老同事林文炫,就是幫我寫《又下雨了》、《我是女生》、《你還記得嗎》的詞作者,他幫我量身定做的一首歌。我接下來要和太太出自己的專輯了,太多新歌了,我們現在頭大的是二三十首新歌,大家都沒聽過,我自己覺得好棒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