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樂在電影中的應用

熱愛電影的觀眾往往會被電影中的音樂所吸引，一部優秀的影視作品與出色的配樂是分不開的，《海上鋼琴師》、《辛德勒的名單》、《美國往事》中的音樂都堪稱經典。除了這些原創歌曲，不少古典音樂在電影中的應用也起到了令人眼前一亮的效果，例如《時光倒流七十年》的拉赫瑪尼諾夫《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走出非洲》的莫扎特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以及《鋼琴家》里的肖邦鋼琴作品等。對于許多沒有學習音樂背景的人，初接觸古典音樂，難免會覺得枯燥無聊，不知所云，而電影將抽象的音樂具體化，賦予它畫面、故事和情感，也許是一個比較好的走進古典樂世界的起點。

這里先從一首短小精致的鋼琴作品開始，談一談影片《戀戀筆記本》中出現的肖邦e小調前奏曲。①這部電影大多數人都很熟悉，劇情就不多贅述了。

作品分析

（可參照文末譜例）

E小調前奏曲是肖邦作品號28里24首前奏曲中的第四首，肖邦本人要求在自己的葬禮上演奏這一曲以及莫扎特的《安魂曲》。整首前奏曲的基調非常陰沉，盡管除了17至18小節外全曲的表情記號都是“P”和“PP”（“PP”出現在結尾兩小節），卻聽來像一個步履沉重、茍延殘喘的老人，帶著死亡的氣息。除了小調本身帶有的陰暗，這種壓抑的氣氛主要來源于樂句線條的走向。右手負責單聲部主旋律，很難想象這樣動聽的一首曲目，它的主旋律竟然是大篇幅的兩個音單調重復，而且在曲子的前三分之一部分（1至8小節）旋律的音域僅限于A到C的小三度之間（除開頭第一個音之外）。讓這單調旋律變得生動富有感情的是左手的和弦變化。左手從頭至尾彈奏的基本上都是不斷變化的八分音符和弦，雖然全曲都處在較為穩定的e小調內，沒有明顯的轉調，左手和聲中豐富的調外音卻暗示了別的調性的可能性，表達了安靜的外表下（右手線條）細致的內心變化。E小調前奏曲為兩段式，左右手在開頭均處在相對來說較高的中音區域，接著慢慢向下滑動，在第12小節，也就是一半的篇幅時，達到了一個低點，接著右手一個大幅度的上升，在半小節之內又拉回了開頭的高度，于是開始了后半段（13小節，與第一段第一小節相同）。第二段與第一段的形狀基本相似，也是緩慢地向下移動，只是在17小節處出現了一個小插曲，兩手均到達了不論是音域還是音量上的最高點，然而在短短的一個小節后，又恢復了下行走向，一直持續到結尾的最低點。這樣在一首曲目中只下不上的音型安排獨特少見，營造了一種向下墜落、令人沮喪的氣氛；而單薄的主旋律與變化的低音和聲相結合，也達到了描繪孤獨內心獨白的效果。

陰暗并不是這首曲子的唯一主題，和這一向下的主題形成對比的是音樂中暗藏的企圖向上的掙扎、偶然出現的生機、以及希望破滅的無奈。

這種復雜的心情首先體現在上段提到的和聲變化中。在e小調的框架內，不斷出現了對更加明亮的大調的探索，以及努力失敗后又回到小調。例如，第4小節第三拍的E-G-B-D小7和弦②為D大調二級和弦，而到了同一小節第四拍變為E-G-bB-#C，減65和弦③，暗示d小調。同樣，到了第5小節第一拍E-G-A-C為G大調的小43和弦，而第三拍的E-#F-A-C為關系小調e小調的半減2和弦。④在第7小節出現的D-#F-A-C可以同時作為G大調和g小調的屬七和弦⑤，但右手第四拍的還原B暗示了G大調，這一次大調暗示延伸了較長一段時間，屬七和弦保持了整整一個小節，似乎是作曲家看到了一絲希望，然而，第8小節G大調卻沒有得到持續，轉為了C大調小7和弦（D-F-A-C），第三拍時又轉為a小調半減65和弦（D-F-A-B）。這樣隱藏的大小調交錯貫穿全曲，讓聽眾感到在e小調基礎上似乎總是出現命運的轉機，最終卻又恢復原狀。

和聲調性暗示加上節奏變化的配合，表現得更加生動。在開頭的六個小節中，右手旋律的節奏在每一個小節內都是三拍加一拍的組合，但到了第7小節——也就是上面提到的出現G大調轉機的地方，最后一拍的四分音符變成了八分附點加十六分音符，這個附點產生了一個向前沖的趨向，和之前四分音符的穩定節奏有鮮明的對比。這里的附點給聽眾帶來作曲家睜大雙眼，想要傾身抓住G大調帶來的希望的感受。

另外，曲目中的兩段雖然構造相似，但第二段有一種加速的感覺，這是因為第二段中左手和聲下降的速度比第一段要快，左手一般兩拍換一次和弦，在第一段中三個音里只有一個聲部每次換和聲時會下降一個半音，而在第二段中出現了兩個聲部同時下降的情況，因此第一段中所有的和聲位置在第二段都提前了，加速的效果蘊藏著一種不耐煩的焦躁情緒，似乎是作曲家急于想要找到一條出路。

結尾的設計也很有意思。9-12小節與18-20小節的主旋律線互相對應（只有節奏稍有變化），而12小節是第一段結束的地方，因此聽眾潛意識中也會感到21小節是全曲結束的地方，加上第20小節里和弦中聲部的E-#D和低聲部持續的B是e小調完全終止⑥前的典型音型，難免讓人期待接下來第21小節的第一個和弦是e小調主和弦。可是，肖邦在21小節寫出的阻礙終止⑦中的C大調和弦讓已經沉浸在e小調的悲傷中的聽眾眼前一亮，感到也許故事的結局還會有另一種可能性，但第四拍的e小調半減43和弦（C-E-#F-A）否定的這個可能性。在23小節肖邦再次和聽眾開了一個“玩笑”，這里低音的bB十分反常，整個和弦暗示了F大調或f小調，這兩個調均為降號調，在e小調升號調的曲子中一般不會出現，也許可以把他理解為臨死前最后的掙扎，而這個令人驚奇的和弦后是一段較長的沉默，最終在較低的音域回到了e小調，以完全終止結束，至此一切希望都成了幻影。

在電影中的應用

肖邦e小調前奏曲是《戀戀筆記本》中女主角Allie經常演奏的一首曲子，在電影中出現過兩次。

年輕的Allie和Noah在熱戀時，一天晚上走進一幢老舊的屋子，Allie在走音的鋼琴上彈奏了這一曲（約31分鐘時）。與之前影片中充滿青春朝氣的氣氛比，這支前奏曲的旋律顯得過于傷感，不像是這兩個年輕人當時的心情，可是這樣的旋律似乎暗示故事的發展。看過電影的觀眾知道，這是一對小情侶快樂日子中的最后一晚，從老屋子回家后緊接著發生的就是爭吵、分手、以及七年的分別，曲中下沉的旋律線預示了影片情緒的轉變。不知是否巧合，Allie彈完第六小節就被Noah打斷了，正是在上文提到的第8小節出現希望（G大調暗示以及附點節奏）之前，避免了曲目中與命運抗爭的部分，這也許間接表現了片中后來Allie和Noah在分別的七年中低落、希望破滅的心情，和因為家庭背景差異、戰爭、Allie母親阻止等因素無力與自己命運斗爭的狀態。

第二次出現是在醫院中，已經年老失憶的Allie憑記憶再次彈奏了這一曲（約69分鐘處）。電影中一直都有兩條故事線索，即年輕和年老時的Allie與Noah交替出現，而這支前奏曲將兩條線路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第二次這熟悉的旋律一響起，立刻勾起了觀眾對之前情節的回憶，而在經過了一系列的曲折坎坷，再次演奏這樣悲傷的旋律，也更加恰當。這里的引用也許也可以作為對未來情節的預示。Allie此時已完全失憶，連自己的子女都認不出來了，卻還能靠記憶彈出見證了她年輕時種種酸甜苦辣的這首曲子，觀眾難免會猜測，往事的片段是否在她心中還沒有完全消逝，是否會有她恢復記憶的可能性，而在片尾這也的確成為了事實，因此，e小調前奏曲的第二次出現是為這個結局埋下了伏筆。

影片對樂曲的獨特詮釋

音樂是抽象的，對每一首樂曲的內涵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在電影中前奏曲的兩次出現，就被賦予了不同的感情色彩。

Allie在老房子里第一次彈奏時，尚未經歷人生苦難，在富裕的家庭中長大的她衣食無憂，被周圍的所有人寵愛，這時她的音樂聽來是非常年輕稚嫩的，有一種年少不知愁卻強說愁的意味，不流暢的演奏、不穩定的節奏和鋼琴明顯的走音也減弱了曲中本來有的悲傷。在昏暗的燈光下，音樂隱約表現了兩人心中對對方的愛慕，很難讓觀眾覺得憂傷。

第二次旋律的出現帶來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白發蒼蒼的Allie得了老年癡呆癥住在醫院，Noah忘了替她翻看樂譜，她坐在鋼琴前略微沉思，接著微微一笑，彈起了熟悉的旋律。這一次的演奏比之前流暢熟練很多，但是青春朝氣已經全然沒有了，結合剛剛發生的劇情，充滿了經歷種種磨難的老人平靜地追憶曾經的大起大落的感覺，以及隱隱流露出的人至暮年的死亡氣息。

注釋：

① 《戀戀筆記本》（“TheNotebook”），2004年NickCassavetes執導，RachelMcAdams和RyanGosling主演的影片，講述男女主人公Noah與Allie的愛情故事。

②小7和弦為大調二級上的和弦，音程構造：小三-大三-小三，轉位依次為：小65，小43，小2。

③減7和弦為小調和聲小調七級上的和弦，音程構造：小三-小三-小三，轉位依次為：減65，減43，減2。

④半減7和弦為小調二級上的和弦，音程構造：小三-小三-大三，轉位依次為：半減65，半減43，半減2。

⑤屬7（V7）和弦為大調或和聲小調五級上的和弦，音程構造：大三-小三-小三，轉位依次為：V65，V43，V2。

⑥完全終止，也稱正格終止，指樂句結尾V和弦到主和弦的轉換，最后兩個和弦的低音均為根音，即和弦在原位上沒有轉位，尾和弦的最高音是調內主音（如E為e小調主音）

⑦阻礙終止指大調樂句結尾V和弦到vi級小三和弦的轉換，或小調樂句結尾V和弦到Vi級大三和弦的轉換，使句子收尾處有一種未完成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