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后金融危機時代金融改革的焦點議題之一就是如何更好保護金融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從傳統的投資者到如今的金融消費者這一身份的轉變反映了投資者的強勢地位向弱勢地位的滑落,而對弱勢群體進行保護已成為現代法治實現社會正義的應有之義,因而通過法律制度以保護作為弱勢群體的金融消費者的利益之正當性似乎毋庸置疑。
【關鍵詞】金融投資 生活消費 弱勢群體 變遷
從美國的多德—弗蘭克法案設立消費者金融保護局,到臺灣地區出臺金融消費者保護法案,對于金融消費者進行保護的聲音喧囂直上,國內的法學學人亦多通過對金融消費者弱勢地位的分析來論證我國對于金融消費者進行保護之合理性,但是對于金融投資如何轉化為生活消費,金融投資者從強勢群體向弱勢群體的滑落所彰顯的社會變遷背景之下的新生弱勢群體應如何獲得法律的回應,卻鮮有人觸及。
一、從消費者權利的生成來看法律對弱勢群體之保護
“在典型的市民社會中,消費者是根據人格平等和契約自由(合同自由)的原則,自我負責地選擇商品和勞務,對其蒙受的損害,可以不履行合同和侵權行為請求損害賠償,這是以訴諸于一般市民法的手段保衛自己,并以此保持市民法的平衡”[1]:461。此種權利義務的民法構建是建立在“理性人”的假說基礎之上,假定經營者與消費者有相同的“自利”能力,因而賦予雙方相同和對等的權利義務,并進而假定“消費者對于商品和勞務的選擇具有充分的自由,單靠民法違約責任和侵權行為責任,即可保護消費者的利益,維持雙方之間關系的平衡。[2]”
但是這種理論上的假定在現實社會中并不存在,“理性人”只是在理想狀態下的全知全能的人,真實的人更多時候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有限理性、有限意志力和有限自利[3]:16,隨著社會經濟和科技的發展,經營者與消費者在社會現實中的巨大的實質不平等也逐漸顯露出來,一方面經營者憑借其強大的經濟、技術實力,為謀求巨額的經濟利潤,不惜采用各種手段損害消費者的利益;而另一方面,消費者面對日益繁多的商品、鋪天蓋地的廣告、日新月異的技術,已失去了與經營者平等的意思能力和決策能力,逐漸成為市場交易中的弱者[4]。
消費者運動起源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1962年美國總統肯尼迪在向美國國會提交的一份國情咨文中明確提出了消費者的安全權、了解權、選擇權和意見受尊重權,該提案正式開啟了通過法律權利的傾斜配置來保護消費者權益的大幕[5]:16-19。這種對于經營者和消費者的差別性的權利配置與民法中的形式平等似乎格格不入,但是卻符合實質正義的理念,即“為了平等地對待所有的人,為了提供真正的機會平等,社會必須對具有較少先天稟賦的人和生來社會地位就不大有利的人給予更多的關心。[6]:112”
可以說,消費者權利的生成反映了立法對于特定法律關系中處于弱勢地位群體的一種法律保護,這種保護是基于現實中從法律人格的平等向不平等的人以及其背后所蘊含的從理性的、意思表示強而智的人向弱而愚的人的轉變[7]:66-70,這一轉變體現了法律已經從將人作為自由行動的立法者、平等的法律人格抽象地加以把握的時代,轉變成坦率地承認人在各方面的不平等及由此產生的某種人享有富有的自由而另一種人遭受弱者的不自由的時代。[8]:21
二、從金融投資到生活消費的嬗變
(一)個人投資行為的演變
依據布萊克法律詞典的定義,投資是指為獲取利潤而進行的財產或貨幣支出行為[9]:844。從投資的主體來看,大體包括國家、企業與個人三類,在個人投資領域,基于資產保值增值的需求,其投資對象大致可分為實體資產(如房產、貴重金屬、古玩字畫等)和金融資產(如股票、債券、投資基金、銀行存款、理財產品、衍生金融產品等)兩類。個人投資的發展與國民收入的提高息息相關,在人均收入較低的時期,個人投資更多是少數有錢階層的“奢飾品”,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國民收入的不斷提高,個人收入中扣除當期必要消費支出后的余額不斷增加,普通家庭剩余財富的積累使得越來越多的個人面臨財產保值增值的壓力,因而投資的主體從少數人擴展到了社會中的多數群體。
投資主體的泛化和投資對象的多元化使得投資成為現代社會中多數人的一種常態生活方式,同時個人投資者無論是面對傳統投資領域中的房產商、古董經營商,還是面對金融投資領域的金融機構,其弱勢的地位不言自明。尤其是在金融投資領域,個人投資者在經濟實力、信息能力等方面與金融機構的差距更為明顯,金融投資領域的這種懸殊的強弱對比也引起了法學學人的關注,學者們開始引入“金融消費者”這一概念來試圖將金融領域的個人投資者和其他個人金融客戶納入消費者法的保護范疇。眾所周知,消費者法是保護處于弱勢群體地位一方的消費者合法權益的法律,個人投資者與金融機構相比的弱勢地位似乎與消費者和經營者之間的強弱對比并無太大不同,但是法學研究弱勢群體的目的在于通過法律制度的設計以達到對弱勢群體利益的保護,而這種保護只能在特定的法律關系中才得以實現。因此,弱勢地位可以成為給予投資者更多保護的理由,但卻無法構成把投資者納入消費關系使其獲得消法保護的理論基礎。“金融消費者”身份的成立關鍵在于個人投資者與金融機構的法律關系是否屬于消費法律關系,亦即個人的金融投資行為是否屬于消法中的生活消費。
(二)個人金融投資行為之性質
生活消費的目的是為了滿足人的需求,其范圍并非一成不變。馬斯洛把人的需求區分為“匱乏”和“后需要”兩類,前者指人的生存基本需求,包括生理需求、安全、歸屬及愛得需求、尊嚴的需求等,后者指人的發展性需求,包括自我實現、知識和理解、審美等需求[5]:68-69。傳統上一般認為凡是基于求生存、便利或舒適的生活目的,在衣食住行娛樂方面所為滿足人類欲望的行為[10]:108,即屬生活消費之范疇。而隨著社會經濟和科技的發展,除了衣食住行等滿足基本生理需求的選擇范圍在不斷擴大之外,新的需求也在不斷的生成,如從事文化娛樂旅游等活動以滿足人的精神需求,從事投資以滿足人對于未來更好生活的追求等。可以說,人在滿足了基本生存需求之后必然會去謀求實現對更舒適生活的追求。如果說傳統的生活消費的著眼點在于人的基本生存需求,是對人“當期需求”的滿足,那么投資的目的則不在于滿足“當期需求”,而是通過投資收益的獲取以滿足人的“遠期需求”。在居民收入普遍提高的當代社會,個體將滿足基本生存需求之后的剩余家庭財產用于投資以擴大其遠期生活消費的能力已成為一種普遍的生活方式。因而個人投資與消費之間的手段與目的的關系體現了投資行為與消費行為的內在邏輯統一性,兩種行為所追求的終極目的具有高度的契合性。
投資與消費行為的契合性程度只能證明兩者目的之統一性,而要將個人的金融投資行為視同消費行為還需證明投資行為與消費行為在法律關系上的一致性。依據不同的金融投資對象,金融投資關系可分為股權關系、債券關系、儲蓄合同關系、理財合同關系、基金合同關系等,在這諸多投資關系中,筆者認為可以根據最終投資對象是否由投資者自主選擇分為以下兩種類型的投資法律關系,其一是投資者個人選擇最終投資對象的投資法律關系,包括股票投資、債券投資、期貨投資、期權投資等;其二是投資者通過支付對價來獲取金融機構的專業投資服務,由專業金融機構代替投資者選擇最終投資對象的投資法律關系,包括儲蓄投資、理財產品投資、基金投資等。而在兩種投資關系中投資者與金融機構之間均屬于合同關系,且兩種合同都存在主體地位的實質不平等、經濟實力的懸殊、信息的不對稱、決策能力的不對等之情形,因而合同性質的一致性使這種包含金融服務關系的金融投資行為同樣可以納入到消費合同范疇之內。
三、金融監管部門對“金融消費者”概念的認可
我國立法機關并未在金融領域的法律文件中并未使用“消費者”或“金融消費者”的字樣來指代個人金融投資者或金融機構的客戶,因而也就導致了法院在審理金融糾紛案件時傾向于認為金融投資者或客戶不屬于消費者,不愿適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作為判決依據①;或者當適用消法與否不影響判決結果時,法院才在適用其他法律法規的同時并列適用消法。②但是相對于立法機關和司法系統對于金融消費者不予認可的態度,金融監管機關在其發布的部門規章及監管文件中多次使用了金融消費者或消費者之字樣。
根據筆者搜集到的資料,最早在金融領域中出現消費者這一詞條的部門規章是中國人民銀行聯合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于1998年10月發布的《會員卡管理試行辦法》,此后人民銀行于2001年6月發布的《網上銀行業務管理暫行辦法》第十四條規定:“銀行開展網上銀行業務,應遵守國家有關計算機信息系統安全、商用密碼管理、消費者權益保護等方面的法律、法規、規章。”2003年6月由銀監會與國家發改委共同發布的《商業銀行服務價格管理暫行辦法》第一條明確指出:“為規范商業銀行服務價格行為,維護消費者合法權益,……制定本辦法。”
而在金融監管機關發布的其他監管文件中,消費者這一概念的出現頻率更高。人民銀行于1999年所發布的《關于開展個人消費信貸的指導意見》第五條中指出:“(商業銀行應當)合理確定利率、期限和還款方式,……向消費者提供多種選擇。”隨后在銀監會發布的多份文件中都采用了消費者或者金融消費者這一概念。
此外保監會在其發布的《關于加強萬能保險銷售管理有關事項的通知》、《人身保險保單標準化工作指引(試行)》、《關于人身保險新型產品信息披露有關問題的通知》、《推進人身保險條款通俗化工作指導意見》等文件中使用了消費者、保險消費者或金融保險消費者等字樣。但是金融監管機關在其監管文件中并未明確指出哪些投資者或者客戶屬于金融消費者的范圍,不過監管機關的這種做法仍表明了其對于從投資向消費轉變這一現實的認可,也從另一個方面表明了投資者向消費者地位的轉變。
雖然從實定法的角度來看,現行的消法未明確將投資行為納入生活消費的范疇,但是制定法的滯后性使其在面對新的社會情形時必然會經歷一個再評價的過程,法律規范條文的措辭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也會容納新的含義。社會變遷所引致的投資者主體地位的弱勢化、金融服務合同中投資行為與消費行為的同質性以及這一背景之下金融監管機關對金融領域消費者的認可共同導致金融服務法律關系之中的個人投資者實際上已經轉化成為了消費者,投資與消費之間已不再像過去那樣涇渭分明,由此金融服務合同③中的個人投資者的“金融消費者”之地位得以證成。
注釋
①參見關志彬訴交通銀行洛陽分行凱西支行因管理物致人身傷害賠償案,洛陽市西工區人民法院【法寶引證碼】CLI.C.24961(判決書編號缺失);白國梁與信誠人壽保險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上訴案,北京市二中院(2009)二中民終字第07254號民事判決書等。以上判決書下載自北大法寶,http://vip.chinalawinfo.com/。
②參見周永輝與建行雙溪支行、建行開發區支行、建行金華分行財產及人身損害賠償糾紛案,浙江省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2005)婺民一初字第2209號判決書;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衡陽分行與劉中云等財產損害賠償糾紛上訴案,等。以上判決書下載自北大法寶,http://vip.chinalawinfo.com/。
③金融服務合同除了涵蓋理財合同(包括銀行理財和保險理財)、基金合同、儲蓄合同等具有投資收益目的的合同之外,銀行卡合同、個人貸款合同、個人保險合同等也屬于金融服務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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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馬輝(1981-),男,河南許昌人,南京大學經濟法學博士研究生,伊犁師范學院法政學院講師,主要從事經濟法,金融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