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是一個由漸進變革進入劇烈變革的大黃金時代。
那個時代,誕生了一個叫做“士人”的階層。
士這個階層,不是貴族,不是奴隸,不是工匠,不是商旅,也不是農夫。他們不是尋常的國人,而是“國人”土壤中滋生出來的一批以研修特定藝業與追求特定價值為人生目標的形形色色的流動者。如果非要找這些人的基本共同點,那么,知識技能與自由獨立,大約是兩個最大的基本點。
他們是這樣的一群人——無論有沒有固定的謀生職業,他們都在孜孜精進的奮爭,都在特定的領域達到了當時社會的最高認知水準;無論生存狀態如何,他們都有著昂揚飽滿的生命力,都在為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而進行著最為頑強的追求;他們是一群精神本位者,自由獨立的人格,篤定不移的信仰,尊嚴、榮譽與功業,對于他們比生命更為重要;他們分門別類地探究真理,分成了諸多形質各異的學派與專業,相互爭辯相互征服相互砥礪,從而達到了最高狀態的和諧共生;他們代表著專業知識,代表著社會良心,代表著社會理想,代表著普世價值,代表著涵蓋面最為廣闊的社會正義。
大體說來,他們是當時社會的中產階級。無論是淪落的貴族,或者是平民的小康,甚或是先代奴隸的蛻變,他們大體都是不窮,不富,讀得起書,游得起學,人人學有所長,個個都有爭心。他們有資格有能力走進廟堂,但是,他們卻沒有先天的政治地位,不能對社會推行自己的主張。他們的前途,必須靠他們自己奮爭。他們的價值追求,必須靠自己的頑強實踐去實現。因為不富,他們只能身著布衣,故而通常自嘲為“布衣士子”。
久而久之,“布衣之士”便成了這一階層的社會稱謂。
布衣群體的軸心,是研修為政之學的各派士子。
正是這批布衣之士,鼓蕩起了社會變革的浪潮。
在那個“求變圖存”的時代,一大批布衣名士自覺地卷入了歷史大潮,既強烈地追求著自我價值的最大實現,又自覺擔負起了天下興亡的重擔。他們的生命,他們的信念,融入了當時的國家生存競爭,融入了當時的社會變革洪流,也融入了華夏文明史的發展進程。從這一意義上說,他們的個人命運,已經變成了國家命運與族群命運的縮影。他們的自我價值實現得愈是充分,他們融入國家命運的程度愈高,他們的命運自由度就愈是狹小,甚至最終完全地喪失了對自我命運的支配權。
縱然如此,他們死不旋踵義無反顧,推進著社會變革。
那個時代的布衣政治家風云輩出,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壯麗的一道政治文明風景線。這道政治文明風景線,世世代代地激勵著我們,引領著我們,感動著我們。這些布衣政治家們的命運,大體可以這樣概括——他們始則應時而動,以無與倫比的超前理念與驚世駭俗的才具節操,做了社會變革風暴的歷史推手;最終,他們往往又被反變革風暴的回卷,推上了國家命運的祭壇,成為變革所激起的社會震蕩的犧牲。
布衣政治家的鮮血,是戰國大變革最為深刻的歷史標記。
這種悲劇犧牲,往往是一個國家興亡的歷史十字路口——或以布衣政治家的犧牲,消弭了社會利益集團間的巨大裂縫,從而使國家變革獲得繼續發展的巨大空間,保持了國家的持續強盛;或以布衣政治家的犧牲,導致了變法勢力的全面失敗,國家命運日漸黯淡,乃至最終滅亡。
商鞅之死,是前者的典型。
吳起之死,則是后者的典型。
歷史展示的法則是:某種社會變革愈是松緩平和,社會付出的種種代價便愈小,當然,社會發展的步伐也小也慢;某種社會變革愈是劇烈深徹,社會犧牲的種種代價便愈大,當然,社會發展的步伐也大也快。世間沒有免費的午餐,歷史依然如此。人類千百萬年的變革歷史,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唯其如此,春秋時期相對松緩平和的漸進變革,發動并主持變革的政治家們的死難犧牲,便很少很少。整個春秋時期三百余年,直接因發端或介入變法而被殺者,大約只有一個半人。一個,是鄭國“作竹刑”的鄧析。半個,是越國實行平和變革的丞相文仲。文仲最終被殺的真實原因,基本面在于權力斗爭與君主猜忌,而不在于推行變革。故此,文仲只能算得半個變法犧牲者。春秋時期更多的變法政治家,大都是執政到老而正常謝世的。齊國的大改革家管仲,鄭國的大改革家子產等,都是強勢而終的。
編輯/一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