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與周作人的交誼,始于“五四運動”,終于“七七事變”。在此期間,兩人詩文往還,留下許多詩篇,“詩生活”可謂鮮活生動,至今讀來還意趣盎然。1917年初,在家鄉(xiāng)紹興教書的周作人,首先從其兄魯迅寄來的《新青年》雜志上讀到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等文,對其中“今日當以白話文為正宗”的主張大為贊許。4月間,周作人到北京大學任職,又從文科學長陳獨秀處得知留美青年胡適的若干詳情。9月,胡適應(yīng)聘進北大,在一偶然場合,與周作人初遇,其時周33歲,胡26歲。此后,兩人同為文科教授,不時相遇于馬神廟的教員休息室“卯字號”,又在12月共同參加小說研究組活動。這一年,只是兩人相遇、相識的開端,真正的友誼始于1919年。
◎1919:小河里的鄉(xiāng)愁
1919年初,在有關(guān)婦女、兒童問題的討論中,胡、周兩人就“貞操問題”、“老子與兒子”等敏感話題迭發(fā)新論,一時驚世駭俗。與此同時,胡適還熱衷“詩體解放”,嘗試著創(chuàng)作白話新詩,雖應(yīng)者寥寥,卻篤志獨行。周作人對此大為感佩,盡管自知非詩人者流,竟也陸續(xù)發(fā)表數(shù)十首新詩,投身于胡適所倡行的白話詩“實驗”之中。其間,胡對周的長詩《小河》尤為激賞,贊為“新詩中的第一首杰作”,認為全詩觀點細密,思想深沉凝練,其詩意詩旨不是舊體詞調(diào)表達得出來的。胡適將其刊于《新青年》1919年二月號卷首,以示贊賞與倡導。
◎自壽詩中茶與酒
到了1930年代,胡、周二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與理論研究上實際已經(jīng)分道揚鑣,道不同不相與謀。只是同在北大共事,加之昔日交情還不至于破裂,交往還是有的。周作人到1934年為50虛歲,他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做壽“做虛不做實”的習俗,用南朝志明和尚“牛山體”的打油詩體式,于1月13日吟詠自己的五十大壽,詩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宅吃苦茶。
詩的大意說自己前世為出家和尚,今世卻是人世間的居士,已到孔子所說的“知天命”之年。閑來無事就在街頭聽人談鬼,窗下畫蛇;玩骨董,種胡麻;若問這是為什么,請到寒舍一面品嘗苦茶,一面聽我閑聊罷。此詩表現(xiàn)了周作人五十虛齡時的心態(tài)與情態(tài),可謂其后半生人生態(tài)度的一份宣言書。
1月17日,胡適按照周作人原詩的“家麻”韻,學著古人酬唱和詩的模樣,也寫了一首“古體詩”。雖是“古體”,可格式之內(nèi)的文字通俗明白,這對于一貫提倡白話文學,一貫標榜現(xiàn)代文學的胡適而言,可謂舊瓶裝新酒,仍是新文化做派。詩云:先生在家像出家,雖然弗著啥袈裟。能從骨董尋人味,不慣拳頭打死蛇。吃肉應(yīng)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種芝麻。想來愛惜紹興酒,邀客高齋吃苦茶。
這首詩里,胡適調(diào)侃周作人,說他舍不得拿紹興酒招待客人,只能泡苦茶裝裝樣子。“吃肉應(yīng)防嚼朋友”,則又使用了一個典故,來自周作人祖父夢后不敢吃肉,懷疑是故人回報的周家傳說。當然,這也可見胡、周二人的交誼深厚,交情一般的友人不可能知道這些家族典故,更不可能信手拈來。第二天,胡適興趣不減,又再依前韻和了一首五言詩,詩云:老夫不在家,也不著袈裟。人間專打鬼,臂上愛蟠蛇。不敢充幽默,都緣怕肉麻。能干大碗酒,不品小盅茶。
胡、周二人的此次自壽詩酬唱,算是輕松收場。從這首詩中,還是能看到,胡對周的某種期許,還是能體會到,胡對周的某種惋惜。胡期許的是,周能在書齋生活中,繼續(xù)為新文學、新文人貢獻力量,只要能“斥朱子”,“著袈裟”也不妨。胡惋惜的是,周的才識與能力絕高,卻極可能在自怡自得的書齋生活中,逐漸喪失斗智,于當初二人共許的新文化運動而言漸行漸遠漸無聲跡。“制欲”與“閑情”,在胡看來,皆是斗志衰退、人將暮年的表現(xiàn)吧。
胡、周二人的“詩生活”,從1919至1939年,整整二十年間,在向前還是向后的抉擇中,滲透著各自的詩意,貫穿著各自的情意。當然,“詩言志”仍是中國詩的基本主題,胡、周二人的二十年“詩生活”,無論是白話詩還是打油詩種種,都皆可作公共知識分子們志趣的剪影,皆可作他們在時代生存境遇中的一冊存照。千百年來文人們的詩文酬唱,說到底不過是抒寫自己的“斯文惆悵”罷了,胡適與周作人也不例外。只不過胡適惆悵的是國家興亡,而周作人惆悵的只是兒啼婦語,各有各的惆悵,最終二人是否一解愁懷,我們只能探究,而無法定論。那個猝死于臺灣“中研院”酒會中的胡適,與猝死于大陸自家?guī)锏闹茏魅耍仓皇橇粝铝诉@么一點“詩生活”的紀錄,讓后來者繼續(xù)因之酬唱,繼續(xù)為之惆悵罷了。
編輯/果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