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柳岸
楊柳岸是我的老師,他是一個非常自負的人,童年時候受過苦,家境又一直不好,所以等到他教授我們的時候,便把這一切在課堂上都體現出來了。
先是對調皮搗蛋孩子的懲罰。那時候農村孩子普遍上學晚,十幾歲了才上一年級,因此班上抽煙喝酒的孩子比比皆是,這讓楊老師非常惱火。有一日,他想了一個法子,早飯時將抽煙的男孩扣留下來,每人臉上畫上騰云駕霧的云煙,整齊地站在村子的巷道上,等待貧下中農的檢閱。上工的群眾對這些孩子嘻嘻哈哈地指點,自家的孩子則惡狠狠地瞪一眼,做咬牙切齒狀。孩子肚皮餓得貼在后心上,又不敢言語。楊老師的壯舉得到隊長的高度稱贊。此后,抽煙的孩子收斂了許多。
另一件讓村里人稱奇的事情,是某個夏日的午后。一幫孩子放學后在澇池(陜北高原上低洼的地方下雨后積的水)里游泳,被楊老師發現了。楊老師沒有做聲,悄悄地將孩子們的衣服全拿走了。等到這些孩子玩夠了,準備上岸的時候,才發現衣服不見了。那天,他們在澇池里整整泡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等待他們的自然是父親的一頓拳腳。
楊老師的聲望更加隆重了,受到了不一般的鼓舞,有孩子的家長于是都開始請楊老師吃飯。楊老師也不客氣,東家炕上下來,西家再上去。那時候,我們是要參加校園勞動的。有限的課堂上,楊老師都會把一半時間用來呵斥。每到他的數學課,班長喊:“起立!”桌面上一個同學都看不到,大家齊刷刷都鉆到桌子底下去了。因為按照楊老師的慣例,喊完起立之后,就該拿著戒尺打學生的手心了。楊老師不偏不倚,挨著打,每人兩下,下手很重。女孩被打過幾次后,手心腫得老高,因此班長一喊起立,條件反射都鉆桌子底下去了。男孩子也怕挨打,于是跟著女孩一起鉆。楊老師很憤怒,桌子底下拖出來一頓拳腳,孩子們鬼哭狼嚎,教室亂成了一團。
小學時,我的數學每次都是滿分,很少考90多分的時候。楊老師叫學生上來做題,大家都鉆桌子底下了,我沒鉆,他于是就讓我上去。我站在黑板前胸有成竹地算題。算完了,楊老師瞪著眼睛問我對不對。看著他兇狠的樣子,我不敢肯定。楊老師生氣了,飛起一腳向我踢來。我躲了一下,楊老師撲了個空,鞋子順著門洞飛了出去,飛到院子的柴火堆上。楊老師惱羞成怒,拿起一根火棍(鋼筋做的)邊往我頭上敲邊說:“他媽的你算對了為什么不敢肯定?老子打死你!”那天我被打慘了,頭上隆起許多血包。等到母親趕到學校的時候,我已經昏了過去。楊老師有些著急,說這小子不經打,以后要好好修正呢。母親看見我滿臉血污,抱著我回去了。第二天,我精神錯亂,不得不停了學。等到恢復正常的時候,我看見數學就恐懼,高考時,數學僅考了2分!
多年后,我再也沒有見到楊老師。聽說他因為打人被辭退,回家種地去了。村里人都說楊老師是個好人,就是脾氣太倔。
但他的確改變了我的命運。
張文輝
張文輝是我的語文老師,是個瘋子。
很多的時候,張老師是不瘋的。不瘋的張老師講課昂揚激越,聲情并茂。他喜歡我的作文,經常在幾個班級朗誦我的文章,像講解名篇一樣給學生分析我文章的結構和立意、文采和細節。說實話,那些文采都是我無意中發揮的,沒有像他想象的那么多,并且我覺得也沒有他說的那么好。但是張老師一心要樹立我這么一位典型,那就讓他樹立吧。
張老師有一個兒子,應該遺傳了他的某些基因,癲癇病不說,腿經常抽得走不成路。這個兒子把張老師害慘了,經常正上課,孩子的病犯了,倒在地上扭作一團,女孩子嚇得哭了起來,張老師就罵,罵的話很難聽,有些像村婦的腔調。那孩子說話口吃,有同學跟著學,張老師便撲上去打學生,下手非常重。
然而即使這樣,我們還是喜歡他的。因為他的課的確講得很好。張老師上課的時候,神采是飛揚的,眸子是清亮的,聲音抑揚頓挫,極有韻味。他喜歡大段地讀,像朗誦詩歌那樣,帶著飽滿的感情去讀。這樣講的時候,我們的眼前便真的出現了古藤老樹、小橋流水,教室里洋溢著哀傷的味道。我看見,張老師的眼角竟然噙著淚花兒……而當讀到了大海,讀到了“大江東去”,他的音調會調高八度,像一位交響樂團的指揮家,我們便都跟著陶醉了。有一次,他給我們讀岳飛的《滿江紅》“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何飲匈奴血”時,把一盒粉筆砸在黑板上,同學們都嚇呆了。那時候,老師們的發型都是中規中矩的,但張老師不是,他長發飄逸,風流倜儻。
我們很少見到張老師的愛人來學校,后來才知道,張老師早就離婚了。孩子是他從小一手帶大,上課時就坐在門口玩,我們都替他感到不幸。更令人心碎的,是他的病犯了,滿校園攆著打人,幾個青壯年老師于是把他捆起來,關在辦公室。第二天,張老師又恢復了常態,與昨天判若兩人,看人的時候,臉上笑瞇瞇的。
“茂才,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正在上數學課,張老師站在門口喊。我揚起頭看數學老師,他示意我可以去,我于是就去了。
“啪!”一進門,張老師就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我被打得暈頭轉向,不明就里。
“啪!”他又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抬起腿踹了我一腳,我便坐在地上了。
挨打的原因很簡單:語文考試的時候,我把卷子給了周邊的同學,他們一字不漏地抄了作文,張老師極為震怒。
那次考試,我的語文被判為零分。
那以后,他對我的管教分外嚴了起來。有時也會叫我去他辦公室單獨輔導,我的作文在他的努力下提高很快,以致轉到縣城中學的時候,作文一鳴驚人,轟動全校。
后來,我參加了工作,經常在報刊雜志上發一些文章。這個時候,我會每每想起張老師,于是回家的時候就回到學校,想看看他。
數學老師說,張老師一年前已經去世了。他犯了瘋病,一頭撞在墻上,沒再醒來。
宋如新
我從小喜歡畫畫。那時候,家里冬天生不起火,我畫畫的時候趴在炕上,一晚上下來臉都腫了,手腳也凍爛了。
冬天特別冷,用來淘筆的水一會就結冰了。為了不受人干擾,我讓母親把我鎖在一間小房子里,然后一畫就是幾天。一張畫畫好了,感覺渾身像散了架,可是卻興奮得睡不著覺。后來我的書畫作品在縣城展出,轟動了全縣,這些作品很多是在放羊的時候畫的。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宋如新老師。宋老師是陜北吳堡人,西安美院畢業后分配到富縣文化館工作。宋老師的頭很大,也許是里面裝的東西特別多,感覺比一般人大很多,也要蒼老很多。我因為還在上學,所以學畫畫只能在周日去(那時還沒有雙休日),20多公里的山路,當天去,當天回。我學得很認真,素描、色彩、工筆、寫意都畫。學畫畫的過程,我發現文化館的書特別多,于是借幾本帶回去,下周再來換。許多中國古典文學及現代文學作品都是在那個時候讀的。后來高考不第,宋老師讓我到文化館當臨時工,一天給三元錢。三元錢在當時是很高的,我非常激動,以為可以長期地干下去,誰知展覽結束后,我的任務就完成了,只好回到農村。
生產隊的活非常辛苦,我吃不消,于是背起家具走鄉串戶做油漆活,心中積攢著奔出去的能量。油漆活干了一年,由于農村人欠賬太嚴重,我沒有資本,只好又回到家中。頭頂的天空是灰暗的,空氣沉悶。繁重的勞動我倒不怕,怕的是一輩子待在農村重復父輩們走過的路。那時候,改革開放剛剛開始,要跳出農門談何容易?別說是找正式工作,就是干個臨時工也非常難,沒有過硬的人事關系是不行的。這段時間,家里人忙著給我訂婚,可是沒有一家人敢把姑娘嫁給我,因為我們家實在是太窮了啊!那時,宋老師已經離開富縣,調到地區群眾藝術館去了。我把自己的苦悶寫信告訴他。不久,宋老師來信了,說一家陶瓷廠招聘美工,讓我去試試。我去應聘了,結果被雇為臨時工。
那家陶瓷廠是個國營企業,每年都需要大量的臨時工。這些臨時工是沒有編制的,人家正式工就像現在的公務員,而臨時工是紙飯碗,隨時都有可能泡湯。盡管這樣,我還是非常高興的。我的興奮在別人看來是那么的不值,他們勸我不要高興得過早,干一段時間就灰心喪氣了,因為有的臨時工干了十多年還沒有轉正。我知道這些現實,也知道他們說的都是實話,但是我想自己既然來了,就不能再回去了,這個工作哪怕是一根稻草,我也要讓它變成金條——我想把不可能的事情變成現實。
在陶瓷廠的日子里,宋老師經常過來鼓勵我。兩年后,廠子停產,工人放假了,宋老師就讓我跟他干臨時工,直到工廠恢復生產,我又回到陶瓷廠。后來由于工作成績非常突出,我得到了市長的賞識,市委領導來到陶瓷廠召開專題會議,討論如何解決我的戶口工作問題。接下來的情況就比較一帆風順,我被送到北京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進修,回來后成了技術廠長。
在延安的日子里,宋老師雖然不給我教美術,兩家人卻成了真正的朋友。周末的時候,他會帶著家人來陶瓷廠看看,有時我不在,他們就在我住的牛氈棚外面等。記憶中,我們的宋老師永遠是笑瞇瞇的樣子,很少給人發脾氣。后來,我離開了延安,也離開了陶瓷行業,相互的聯系就少了起來。
宋老師現在是著名的黃土派畫家,去年他在美術家畫廊舉辦個人畫展,我前去祝賀,宋老師非常高興。他說你現在都是名人了,寫了不少書,我在媒體上都看到了呢。我說哪里呀,如果當初不是您把我從農村弄出來,我現在也許還在放羊呢。
宋老師“呵呵呵”地笑了,臉上的皺紋擠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