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麥粒也沒留下

高速列車像一條發(fā)情的巨蟒，在六月的冀魯大地上狂竄。

被巨蟒快速甩在身后的是一片連著一片金黃金黃的麥浪，一眼看不到邊。散落在麥浪里的，是貪婪地享受著一年只有幾天好時光的無數(shù)臺收割機，它把憋了近乎一年的勁頭一股腦兒地全使出來，毫不吝惜，毫不疲倦。“突突突”一袋煙的工夫，剛剛還挺著腰桿不停地搖頭晃腦的飽滿的麥穗，這時已經變成一顆顆麥粒兒，爭先恐后地鉆進了一個個的口袋里，筆直的麥稈也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上。大爺二叔三哥四嫂的身上、臉上、頭發(fā)上都沾滿了麥楊，這些他們全然不顧，像是全身都開滿了豐收的花朵，樂得直合不攏嘴。

我和一行從北京出發(fā)、到山東高唐縣參加“‘泉林本色杯’我的一封信2013全國散文大賽頒獎大會”的文友們坐在舒適的高鐵車廂里，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情景，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地不停地議論著、回憶著小時候家鄉(xiāng)麥收時的故事。我的思緒也被大家的話題帶到了30多年前那個麥粒飄香的季節(jié)……

上世紀80年代初，大包干的第二年。父親帶著十歲出頭的我、不到十歲的妹妹、五六歲大的雙胞胎弟弟，組成一個“家庭麥收突擊隊”，母親不直接參入，因為她除了給我們這支突擊隊做飯、到地里送飯外，還要負責給菜園里的菜澆水、施肥，給豬狗鵝鴨喂食等。古話說“麥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我們要打一場豐收搶奪戰(zhàn)，麥子一熟，搶收的時間就那么三五天的時間，收晚了，麥粒就掉到地里了，雨水一下，不出幾天就變成麥芽了，那是誰也不愿看到的，誰也不想把馬上就要變成香噴噴白面饅頭的東西給糟蹋了。

一大早，父親把掛在南屋窗戶上的三把鐮刀取了下來，這三個家伙待在窗戶上快一年了，懶得一動不動，身上生銹了也不管，連洗臉刷牙都需要人伺候，你說它懶不懶？這下好了，不動也不行了。父親用爺爺?shù)臓敔斄粝聛淼膫骷覍氈唬粔K比初一的月亮還要彎的磨刀石，給這三個家伙連磨帶拉地洗刷了個痛快。轉眼間，個個面目锃亮，精神抖擻，一股要沖鋒陷陣的架勢。母親用奶奶留下的一個鍋底換了快十次的鋁鍋，從我們村的豆腐王村南頭李德習大爺家里端來了滿滿一鍋熱氣騰騰的豆腐腦，這是我們全家都愛吃的，也不是什么時候想吃就吃的，一年有那么三四次這樣的待遇就不錯了，可見母親對麥收也是很重視的。

我們個個吃得肚子圓圓的，父親推著獨輪車，車子上除了放著三把明晃晃的鐮刀和一堆繩子外，兩邊還分別坐著兩個耍賴的弟弟，我和妹妹背著裝滿水的父親當兵時用過的軍用水壺，跟在哼著小曲的父親的身后，向嶺西洼子地——我們家的第一塊麥田進軍。

出了村口，向嶺西走的羊腸小道上，到處是來來往往的三老四少，一塊一塊參差不齊的麥地里是三三兩兩弓著腰、揮舞著鐮刀的人影。前院的德江三叔起得最早，這時已經把割倒的麥子綁上車，晃晃悠悠地從地里往麥場里送了。

一陣風吹來，一股股麥粒的香味從嶺頂上、洼子地和北山根的麥地里飄來，直往心窩子里鉆，甜絲絲的、香噴噴的，好像還有一股咸咸的味道，那一定是三叔濕透衣背飄來的汗臭味。

“家庭突擊隊”的五個成員，真正干活的勞力是父親，我算半個，妹妹和弟弟是湊數(shù)的。父親在前面手舞鐮刀把一壟一壟搖頭晃腦的麥棵放倒在地上，我在后面把一堆一堆的麥棵打成捆，這個活不算難，去年我就學會了。妹妹負責看著兩個弟弟，別讓他倆走得太遠，因為麥地的周圍到處是石頭和荊棘棵子，一不留神就會碰著、劃著。從家里走的時候，母親是安排他們三個撿麥穗的，當時答應得好好的，可這時早已把母親的話拋到九霄云外了。

父親坐在地頭抽煙的時候，大約割了幾十捆了，我圓乎乎的肚子不見了，兩只手臂被麥芒刺得又紅又癢，再看看沒割的麥地比我們學校的院子還要大，我有些茫然了，心里只盼著母親趕緊來送午飯。

我家的這塊地處于低洼地帶，周圍的風吹不過來，我就像一個白面饅頭，被頭頂上的蒸籠蒸得直喘粗氣。當父親抽第三袋煙的時候，已是正午了，割倒的麥棵一堆堆地躺了一地，我已經跟不上父親的速度了。幸好這時母親來了。母親剛放下肩上的挑子，我就聞到了大蔥炒雞蛋的香味了，妹妹和弟弟也像小鳥歸巢一樣，從對面的地埂上唧唧喳喳地奔回來，兩手空空的，一只鳥蛋也沒找到，臉上和手上卻臟兮兮得不能看了。母親拿出毛巾先把他們幾個的灰頭灰爪擦干凈了，才準備開飯，我早已經饑腸轆轆、急不可待了。

飯后，父親先把上午的戰(zhàn)果綁了一大車，借母親回家的機會往麥場里送一車。但也不能綁得太多，全是山嶺路，太重了上坡的時候上不去。

嶺西、山后、大門澗，大大小小共七八塊麥地，父親帶著我們這支“特別突擊隊”早出晚歸，有時候父親還天不亮先去加個班，七天之后，我們終于勝利結束了這場戰(zhàn)斗。也是我們三百多戶人家的村子里最后一家完成麥收的。

經過拆散、拖拉機碾壓、翻場、挑麥楊、揚場、翻曬等幾個程序后，最后裝進化肥袋子里的小麥有30多袋子，堆在麥場的中央就像一座小山一樣。父親說今年打了2000多斤，比去年能多出七八百斤，今年有饅頭吃了。心里那個樂啊，見人就問你家一畝地打了幾袋子？那沒有我家打得多！我們全家人被豐收的喜悅籠罩著，我想得最多的是，可以天天吃上白面饅頭了。這種喜悅好像就是我童年的夢想，甚至是童年的理想。

可天有不測風云，樂極生悲的事情發(fā)生在一個不經意的晚上。

那晚，父親收拾好麥場回家吃飯。吃飯的時候還和母親說，明天是個好天氣，再曬上一天就可以推回家了。母親說，早就準備好地方了，還倒出來三口大缸，都擦干凈了，就等著往里裝麥子了。父親的興奮掛在臉上，就像抹了粉紅的胭脂，擦也擦不去，一高興，就比平時多喝了一碗酒，直到母親把桌子上的碟碟碗碗收拾干凈，父親才拖起他那懶洋洋的屁股，點上一袋煙，慢悠悠地往麥場里走。今晚還要在麥場的臨時搭建的小棚里看一晚上，明晚就可以把臨時小棚撤了。

可當父親走到麥場的時候，堆積如山的小麥一袋也沒有了，就像變戲法一樣，只剩下空蕩蕩的麥場了，父親一看傻了，就像一個晴天霹靂，一下炸碎了父親的豐收夢。一年的希望頃刻間化為烏有，母親聽到消息后近乎悲痛欲絕，本來打算后天第一件事就是去磨新面，蒸新饅頭，還許諾讓我們兄妹幾個連續(xù)三天吃白面饅頭，頓頓管飽。可好了！母親邊哭邊嘮叨：哪怕給孩子留下一袋子也行啊，是誰這么狠心，一個麥粒也沒給俺留下！我也氣得攥緊了小拳頭，恨不得一拳頭把偷我家麥子的小偷揍個粉碎！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第一次有了“仇人”這個詞。

那次還驚動了公社的派出所。村里的一把手找父親談了半個晚上的話，此事竟不了了之，最后竟然沒有把那伙小偷查出來。

大舅和大姑夫、二姑夫分別走了十幾里的山路，用小推車送來了幾袋子小麥。周圍的鄰居也三三兩兩地送來一些面粉，我們一家六口人總算沒有挨餓，熬過了一年。當然，母親讓我們連吃三天白面饅頭的諾言沒有實現(xiàn)，我們誰也沒有提及過。可那道灰色的陰影籠罩在我們全家每一個人的心頭，好久好久沒有散去。

我們老家有個習俗，叫“上麥墳”，這是個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每年的小麥入倉后，用新麥子磨的面粉蒸第一鍋新饅頭，到各自的老祖墳前去祭奠。一是給老祖送新糧食，讓他們不要餓著；二是告訴老祖?zhèn)儯衲晔莻€豐收年，活著的子孫們有糧食吃，讓他們不要擔心。那年的麥墳還是上了，是用大家送來的面粉蒸的饅頭。母親每每提及此事，總是淚落不止。

后來我當兵了，在一次探家時母親說，其實事后就知道誰是小偷，其中有一個曾經偷過生產隊的東西，被父親和站崗的逮住過，這是小偷對我家的報復。但村里的一把手怕影響村里的形象，就做父親的工作，把這件事給捂了下來。父親畢竟是村里的干部，考慮到大局，最后也只有自認倒霉了。

事過境遷。如今，我們兄妹都已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了，各家的日子都很幸福快樂，父母也已年過花甲，但身體硬朗。現(xiàn)在的生活好了，沒有誰家再為能吃上白面饅頭而發(fā)愁了。當年的那段傷心往事似乎已經很久遠了，早已淡出了我們的記憶。

當年的那幾個小偷現(xiàn)在大多已不在人世了，非但沒有因多吃了我家的糧食而長壽，卻都下場悲慘，一個上吊自盡，一個被土砸死，一個活著的已癱瘓在床多年。真是“修合無人見，成心有天知”啊！

在高唐的這次筆會共三天時間，接待我們的是泉林紙業(yè)公司，這是一家把農民的莊稼秸稈變廢為寶的高科技環(huán)保企業(yè)。臨別的晚宴別出心裁，泉林在魚丘湖的岸邊搞了個篝火晚會。大家都很開心，我也一樣。我和好友鄧同學、周亞鷹、陳恒禮等干脆用二兩的小碗喝白酒，一口一碗，竟然連喝了四五碗，在以前的活動中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今天這是怎么了？

當我搖搖晃晃地回到泉林賓館房間的時候，我的腦海里老是閃爍著我家麥場的鏡頭，忽而幾十袋子的小麥堆積如山，忽而空空如也不見一顆麥粒。就這樣晃來晃去了好久，我已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了。

不知何時，似乎有一股液體樣的東西癢癢地滑過我的嘴角，我用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味道咸咸的、澀澀的、辣辣的。像是三叔濕透衣背的汗水味道，又像是母親悲痛欲絕的淚水味道，也像是從父親無奈的酒杯里飄出來的味道，還有一股淡淡的麥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