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梅花消息

一

數年前臘月，一個雪花飄飄的周日，不知哪根神經作祟，我臨時決定去鄉下看望一位30多年曾謀面的女同學雪梅。臨行前我還特意寫了一幅自以為得意的書法作品，內容是王安石的詩：“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雪梅是我小學時期的同學，我們那一級學生中有名的?；?。我們就讀的第一所學校，是我們鄰村的，坐落在灞河東岸，是由一座尼姑庵改造成的。學校建于上世紀30年代，很有些滄桑感，“文革”中曾一度改稱“東方小學”，校友中涌現出不少著名人士，官居七品以上就有多人。

1973年初春，我入學的第一天早晨。下課了，大家都爭先恐后地朝教室外邊擠，我忽然感到有只溫暖的小手在摸我的臉。其實我當時很普通，甚至有點不惹人愛，特別是鼻孔下的鼻涕如馬蜂窩里令人作嘔的蜂蛹，頭戴一頂紅藍相間的布面栽絨小棉帽，背著姐姐用碎布片綴成花朵的布書包，誰會對我感興趣呢？我回頭一看，一個燦若桃花的笑臉，笑瞇瞇的眼睛擠成了兩個小月牙，兩排白白的糯米牙間飛出銀鈴般的聲音：“白來勤，嘻嘻嘻……”我一驚，莫非她就是姐姐給我講的故事中的小仙女下凡了？這小孩就是雪梅，我家族中一位遠房大媽的內侄女。我不知道當時她怎么會認識我，還敢大膽地摸我的臉，當時只是驚奇地笑了笑，并沒有打算對她的冒犯或示好采取應對措施，只是覺得她很好玩。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覺得這雪梅特別愛笑，而且笑起來很好看。她上課時經常扭頭向后面看我，我便偷偷地沖她做鬼臉，更惹得她大笑不已，大家也都莫名其妙。班主任白老師因此在課堂上對她提出嚴厲的批評，但她仍是一見我就笑，我一見她笑就舒服。那時候，村村建小學成為時尚。在這所學校還沒上滿一學期，我們村的學校就建好了，我便轉回我們新王村小學讀書了。

二

分別兩年后，在我們上小學三年級時，雪梅又笑嘻嘻地走進了我的視野，她與她們村上的小學生和另外一個村的小學生整個被公社劃分到我們新王村小學讀書?？晌疫€沒顧得上和他多說幾句話，我們三年級就被分成了兩個班，雪梅在一班，我則被分到了二班，令我悵然若失。

1976年上半年，我們兩個班合到一起，更令我高興的是將我和雪梅的座位排得挨在一起，雖然不是同桌，但兩個桌子挨著，我與她挨著，這使我在教室不光能隨時看到她笑瞇瞇的小眼睛，紅撲撲的小臉蛋，還可以隨時和她說話，做“小動作”。那時候我們之間的話語全無什么顧忌，也無功利色彩，天真無邪，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惹得她的同桌田姓同學不知是因為妒忌還是出于別的目的，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向班主任白老師打了“小報告”，反映我們倆經常上課或上自習說話、做“小動作”，影響他學習（其實他學習成績并不好，即使我們不影響他也連中游水平都達不到），弄得我很不好意思。雪梅倒很大方，毫不客氣地對她的同桌田姓同學說：“我愛跟白來勤說話，咋？就不想理你！”

記得當時我們說得最多的話題是雙方村上的一些逸聞趣事。他們村上的外地人較多（大概因為窮，在當地娶不上媳婦的緣故吧），口音天南地北都有，雪梅便給我講她村外地媳婦的各類方言，如陜北人把“洗臉盆子”說成“西涼棚子”，有的外地人把“鹽”說成“年”，把“胡椒面兒”說成“火焦眼兒”，把“同志們”說成“兔子們”，把“鄉民們”說成“蝦米們”，甚至把“現在開會啦”說成“咸菜太貴啦”，常惹得我折腰捧腹。有時老師正講課時，我忽然想起雪梅說的笑話，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弄得大家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為此也沒少受老師的批評。

三

盡管雪梅把她陽光燦爛的一面向我做了充分的展示，但她的厲害我也是從一件件小事中得以領略的。班上有位個子較大的留級生叫升力，在男生中是沒人輕易惹他的，人稱“娃狼”，連我都有點怵他，好在他不太欺侮我。有一次調座位后，他與雪梅同桌，不知何故他惹了雪梅，雪梅拿起課本，照著升力的臉“啪啪啪”連打幾下，他牙咬得格格響，拳頭攥得緊緊的就是沒出手，只是一聲嘆息，搖頭走開了。事后他很紳士地對我說：“好男不和女斗，不然人都說咱欺侮女娃呢！”還有一次，雪梅與班里的另一同學不知因何故發生沖突，小手一出，竟掐掉那同學唇邊一小塊肉，疼得那同學哇哇大叫！這使我在心里暗暗驚嘆：真是一朵刺玫瑰，你可以欣賞她的艷麗，品味她的芬芳，但卻碰不得，一碰準扎手！

當年下半年，我們兩個班又分開了，而我總時不時地向雪梅班的教室眺望，走在她班的教室前總不由自主地要向里面瞅幾眼，看到雪梅我心里就欣然怡然，沒望見她就有些失落悵然，每次考試后我對她班其他人的成績都可以不關心，就要問一問雪梅的成績如何。當然那都是偷偷進行的，我自認為一般人是絕對看不出的。

那時候，學校經常組織排演文藝節目，逢重要節日還要舉辦文藝匯演比賽。雪梅能歌善舞，且有較強的組織能力和號召力，加上一班幾位女同學都很合作，她們排演的舞蹈《翻身農奴想念毛主席》、《長大當個好社員》令全校師生耳目一新。有不少時候我總在想，為什么學校不排演大戲，如果排演《白毛女》，雪梅演喜兒，那我準扮大春；如果排《紅色娘子軍》，雪梅演吳清華，我就當洪常青；如果排演《洪湖赤衛隊》，雪梅演韓英，我就飾劉闖……

1978年秋天到來的時候，我和雪梅都如愿以償地升入初中讀書了。我分在三班，雪梅分在一班，不知為什么，這時候我對所有的女生內心卻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排斥感，甚至以與女生主動接近、講話為恥了。連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也不愿多看一眼。

四

導致雪梅的形象在我心目中訇然倒下一落千丈的導火索其實是一件小事。初中一年級的第二學期，一個初春的下午，課外活動時間，我在教室練習自以為是的書法，將濃墨調成淡墨寫畢字后，又將筆在筆洗（其實是只大搪瓷碗）里涮了涮，基本上筆里的墨水即使有也是很淡很淡了，在地上甩了甩后，順勢又向窗外甩了一下，萬萬沒有想到，窗外有人，是雪梅和一班的另一同學將桌子搬到我們二班窗外的樹蔭下寫作業，其實也就了那么幾點淡墨，一洗也就掉了，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何況我還正為此而感到內疚準備出去向她道歉呢。沒想到窗外傳來雪梅極為夸張的叫罵聲，加上另一同學在旁邊火上澆油，雪梅更有得理不讓人之勢，我臉上簡直有點掛不住了，盡管我愿意相信雪梅不知道是我而開口罵的，但她罵聲一起，我出門道歉的念頭便迅即被徹底打消。好了，咱扯平了，我玷污你的衣服，你罵了我，咱誰不欠誰的，兩清了！雪梅當時穿一件洗的發白的舊草綠色紅衛服，幾滴淡墨幾乎看不見。但那么漂亮的少女罵出那么不堪入耳的臟話，還真讓我驚愕萬分，痛心不已，真是白生生的鴨娃兒——一肚肚兒黑泥。于是，她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一下變得復雜起來，使我不得不想辦法像趕瘟神一樣將她驅除。雖然不能用“愛之愈深，恨之愈切”來形容當時我的心境，起碼可以說當時我至少認為受到傷害的是我而不是她，起碼事后她應該來向我道歉說聲：“對不起”，“ 不知道是你”之類的話。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妄想。好在班上令人賞心悅目的女生多的是，學校里校花更是競相綻放，加之我的心思早已轉入學習而不再編織單相思的童話，雪梅經過數九寒天后很快就隨著春天的到來，在我的視野里凋謝了。

五

一晃30多年過去了，少年的恩怨早已化為過眼云煙，我也早已娶妻生子，但夜靜更深時，我還是會想起童年的伙伴。我很想知道童年的伙伴，少年同學的情況，特別想知道雪梅的情況。

踏著碎瓊亂玉般的雪花，我不知不覺地就走進了雪梅所在的村莊。進村后發現街道上人還真不少，大家議論紛紛，廣播里不時傳出要求沒有投票的村民在某時某刻前到指定地點投票的吶喊聲，原來村里正在選村長。忽然間廣播里的聲音戛然而止，選舉現場人聲鼎沸，一穿著紅色滑雪衣的中年婦女抱著票箱沖出人群，將票箱擲入一口水井中！聽村人說，這婦女就是雪梅，為怕自己的愛人落選村長而做出此類驚世駭俗之舉。因為按照村委會組織法和選舉法有關規定，村長候選人的票未超過半數的不能當選，現任村長繼續留任，而雪梅的愛人楊松就是現任村長！

村長之位究竟有多大的誘惑力，直讓人發癲發狂？看到近乎歇斯底里的雪梅，我真不知該說些什么。既唯恐她認出我，又怕她不知我是誰。這時，我想起30多年前經過她家門口時，見到她家門樓兩邊用黑墨寫著大字、用紅土勾勒邊框的對聯：“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我想起她上學時愛唱的《紅梅贊》：“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一片丹心向陽開”，可我怎么也不能將眼前的雪梅和童年、少年的雪梅聯系起來，難道這就是我要打探到的梅花消息？當有位干部問我來這里干什么時，我只感到風在吹，雪在飄，連平素令我心喜的玉樹瓊枝也似乎在向我張牙舞爪，我只有尷尬地顧左右而言他了，唯恐他懷疑雪梅的行為是我給出的餿主意。

六

我真有點悔不當初，也終于悟出了一位朋友曾給我發的短信“相見不如思念”的真諦。

盡管我始終找不出苛責雪梅的適當理由，因為我實在說不清她是在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力還是在踐踏別人的民主權力，但我卻真真切切地感到時光是不會倒流的！

童年的雪梅，少年的雪梅，笑盈盈的雪梅，光燦燦的雪梅，只能永遠地留在我的夢中，在帶給我甜蜜蜜回憶的時候，也襲上我心頭一股隱隱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