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方孤獨地坐在巖石上看夕陽。
金色的暖陽逐漸地變成一個圓圓的火球,一群歸巢的鳥兒沐浴著晚霞向深林飛去,大概急等著父親母親的愛撫;夕陽倒影下的竹林、山峰變得像一幅淡雅素畫,美麗而蒼涼。暮秋的氤氳裹住他瘦削單薄的身體,顯得更加凄涼伶仃;火球終于被山坳吞沒,夜色片刻就把他淹沒在黑暗中。
孤獨像一只惡狼嚙裂著他的靈魂。
他抱頭痛哭,內心不斷地詛咒父親,憎恨的情緒與日俱增。父親,你為什么這樣做呢?你難道不知道陳家灣學校是這樣一個學校嗎?四十多戶人家坐落在七梁八灣的山坡上,吃水要走幾里路去挑,進縣城只有一條羊腸小道,三十多個學生混雜編在一個班里,只有我和老肖兩個老師。老肖又體弱多病,里里外外全靠我一個人,我只有十九歲呀!你卻讓我承擔一個比大人還要大人的事情,可我還覺得我是個孩子啊!
萬方的埋怨是有道理的,連少言寡語的老肖都替他鳴不平。“你父親也是。”那天萬方從縣城一個人走來,累得骨頭都散了架,老肖一看就心疼得不行,接過行李就嘮叨開了。“怎么讓你到這個鬼地方來?我是沒辦法,家在這里,這個地方窮呀,一個月連一點肉腥也聞不到,窮得連豬油都成了寶貝。教育局派了幾次人來,沒有一個能留得住的,人家情愿回家種地,也不愿做這孩子王。唉!我也不知你父親是怎么想的。”萬方當時什么也沒說,只覺得心里有些蒼涼,感到父親的形象離他太遠,形如路人。
萬方還記得畢業后,父親和母親的一次爭吵。
“不行不行,孩子受不了。”一向溫和的母親一聽父親要把萬方安排到陳家灣,就紅著臉對父親說,“要說你沒有辦法,上面分的,也就算了,你是縣政法委書記,又是公安局的局長,和縣教育局打個招呼就行了,哪能把自己的兒子分到那個地方去呢。萬方身體又不好,這么多年都沒離開過家,讓他一個人去單獨生活,這不是要孩子的命嗎?”萬方站在邊上,聽說要他去陳家灣,全縣最窮的地方,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當他聽明白后,驚愕地看了父親一眼,“爸,你……竟,讓我去那個地方?”父親沉沉地搖了搖頭,“方方,正因為你從未離開過家,所以才要磨煉,這對你有好處的,你也十九歲了,也該走自己的路,你會明白我的用心的。”“不!”萬方畏懼父親的威嚴,只得帶著哭腔抓住母親的手,“你幫我說說,我不愿去,不分到縣城,分到縣城邊上也行。要不,任葉也要和我分手的。”萬方和任葉是師范的同學,兩人正談著戀愛。母親幫萬方擦干眼淚,叫他出去一下。
一個小時后,萬方回到家,母親默默地坐在床沿上流淚,他知道母親沒有說服父親,她也說服不了父親,幾十年來,父親是她心里的神,她縱然萬般痛苦,也不敢違背父親的意志,父親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她只有用眼淚訴說心中的痛苦。
臨來陳家灣那天,母親摟著萬方的肩膀,千叮嚀萬交代,又要堅持讓父親派一個車送他,被父親拒絕了。父親沒說更多安慰的話,只用眼睛瞄了萬方一下,“你大了,路要自己走。”淡淡一句,剛開始就結束。父親,萬方在心里呼喊:你就不應該多安慰我幾句嗎?
“方方,方方。”
老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聽著他急促的呼喊,萬方站了起來。這個老肖,比自己父親還疼自己。他每晚總要到學校來看看,問問這,看看那。家里有好吃的,也要叫女兒茶花給他送來。老肖越是這樣,萬方越是感到心底隱隱作疼,好像自己是個孤兒,那樣被人同情和憐憫。
“唉!你這孩子。”
老肖在離萬方幾米遠的地方就知道那個黑影是他,關心地說,“怎么一個人跑到這里來了,晚秋風涼,小心傷著身子。回學校去吧。”萬方默默地跟著老肖。老肖一邊走一邊說,“方方,你也不是孩子了,你是老師,知道嗎?老師!老師就要像個老師的樣子,要關心學生。黃家渡的那個水生已經好幾天沒來上學了,上個學期的學費也沒交,我田里有些事,脫不開身,明天正好是星期天,你辛苦一下,到他家里去看看。”萬方在黑暗中嗯了一聲,算答應了。
回到學校,老肖點亮了煤油燈,看了看萬方憂郁的眼神,無奈地搖了搖頭,“方方,你要振作起來,這樣下去要毀了自己的。這地方是苦了點,但老百姓需要我們呀!孩子需要我們。一個人活著,總不能老想著自己吧,也要為社會做些事,你說呢。好了,我也不念叨了,你也早些睡,水生家離學校有好幾里路呢。”
老肖走后,萬方吹滅了燈,四周頓時漆黑一片,除了偶而能聽到幾聲山狗叫,就是蟲子嗡嗡的低鳴聲,靜得有些可怕。任葉,他又想起任葉,假如父親能幫忙的話,任葉也不會離他而去,也許我們正在縣城河邊散步呢。他突然感到自己不像父親,父親高高大大,而自己卻又瘦又小,難道……難道自己不是父親親生的?他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害怕,又找不出父親冷酷地把他安排到這窮地方來的理由。
父親,你難道不知道兒子在黑暗中行走的艱難,你難道不知道我瘦弱的身子在沒有任何依仗下負起外部世界超重負荷的滋味。萬方在黑夜中不停地呼喊著。
萬方伴著惡夢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早早起來,萬方沖泡了一袋方便面,吃完就上路了。到水生家要翻過三道梁,二條溝。那地方是有些怪,叫黃家渡。渡,又沒有河,卻是一條山溝溝,溝底里是大小不一的水田,幾十戶人家就稀稀散落在水田邊上。
晚秋的山巒雖然有些凄涼,樹葉黃了,草也開始枯了,唧唧喳喳的鳥兒的叫聲也不如春天那般歡快,但晚秋也別有一種韻味。紅紅的山果,像小燈籠一樣可愛,紅中透紫的樹葉,也如花一般美麗。偶而飛起的山雞,撲撲閃著的翅膀,就像新娘的盛裝,艷麗華貴。毛毛的松鼠在草地上躥來躥去,瞪著骨溜溜的小眼睛逗著他。他笑了,童心又起,追著松鼠滿坡跑。
走到黃家渡,已經正午。問了幾個人,才找到水生家。一進門,萬方驚呆了。這就是他家嗎?十幾平方米的泥巴屋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霉氣臭味。屋里除了一口大得怕人的大灶外,空無一物,連農家常有的豬狗雞也不見一只,屋里屋外死沉得沒有一絲生氣。
萬方有些發憷,轉身想走。
“誰呀,是水生伢嗎?”聲音不知從什么地方冷不丁地傳了出來,把萬方嚇了一跳,“怎么,這屋里有人?”他揉了揉眼睛,壯著膽子朝里走去,屋里光線很暗,除了影影綽綽能看見破床上有一堆舊棉被外,沒有別的什么東西。他壯著膽喊,“有人嗎?我是水生的老師,來看看他的。”這時候,萬方才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從棉被里顫顫抖抖坐了起來。“是水生的老師呀,坐坐,家里太窮,看看,連個凳子都沒有。真不好意思,還麻煩你大老遠跑來。”萬方看了看屋,又看了看老人,疑惑地問,“看你年齡,應該是水生的爺爺吧,他父母呢?”
“唉!造孽啊,老師。”
老人眼角流下幾滴渾濁的淚,“我那個不孝之子嫌我看病把家看窮了,帶著老婆孩子跑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有我家水生,我這個可憐的孫子,死活不愿跟他父親走,才留下來照顧我。是我老不死啊!害得孫子跟我受苦,十二歲的年齡,要上學,又要照顧家里的一畝三分田,還得耕田、播種、插秧、薅秧……你說他,他受得了嗎?”
“那村里就不幫幫你?”
“幫,怎么不幫。化肥是村里給的,不要錢。水電費、公糧,村里都照顧,免交。有什么救濟也先給我們,這還不幫嗎?但我這身子太不爭氣,救急救不了窮呀,再多的錢也沒法往這窟窿里填啊!”
萬方安慰了一下老人,問清了水生在什么地方,就走了。水田里的晚稻已經收割完了,勤快的人家,已經在田里種上了白菜蘿卜,也有的種了油菜,為開春的早稻做準備。萬方很遠就看見了水生在費力地修理田垅。沒有鐵鍬高的水生,卻拿著一把沉重的鐵鍬,一點一點地鏟著泥巴。還未等萬方走到跟前,水生就看見了老師,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怯生生地喊了一聲“萬老師”就不吱聲了。萬方看見這樣的場面,心里也酸楚楚的,他從水生手中接過鐵鍬,把田垅修理好,拍了拍他的頭,掏出一張50元的鈔票,“回去把爺爺安排好,明天去上學。上個學期的學費也不用交了,明白嗎?”水生拿著錢怔怔的,只叫了一聲“萬老師”,淚水就如斷線的珍珠噗噗而下。萬方低沉地說,“不要哭,淚水救不了人,要堅強些。”
水生家的情況,對萬方觸動很大,回到學校,吃完飯他就打開了高中課本。“對,眼淚救不了水生一家,痛苦也救不了自己。我和水生都一樣,他的父親為了父親沉重的負擔,選擇了逃離;而我的父親能伸手拉我一把,卻熟視無睹。
他想起了母親,心就黯然流起淚來。父親從派出所長到縣公安局副局長,從縣公安局長到政法委書記,一天到晚都很忙,也很少回家。偶而回來,除叮囑他要好好學習外,也只說兩句話,一切要靠自己。連考師范時,掌握大權的父親也不為他走動走動,只冷冷地說,人活著要忍受孤獨,男人更要堅強,走自己的路。而勤勞的母親,卻變著法子支配父親給她那點可憐的薪水,維持一家六口的生活。萬方記得小時候,母親為了讓他們兄妹能吃好些,除種好那塊自留地外,還幫別人縫衣服,有時一干就到深夜,經常是他睡醒后還聽見母親踩著縫紉機“咔嚓,咔嚓”的聲響。
萬方強忍淚水,咬著牙,暗暗發誓:“爸,你不是不幫我嗎,沒有你的幫助,我也要闖出一片新天地。”
萬方在忙碌中就這樣過去了兩個月。
天氣逐漸涼了下來,山區的晚上更有寒意。萬方利用星期天的時間,又去了趟水生家,幫著把房屋修了修,還托老肖到山外給水生家捎回了一頭豬崽,弄得那爺孫倆感激不盡。從黃家渡回來,萬方骨頭都酥了,一進校門,竟然發現母親站在那里。
“媽……”
萬方一聲媽還未喊出,鼻子就一酸,淚水嘩嘩而下。站在夕陽下的母親,顯得有些疲憊。她看著兒子,頭發長了,胡須也長出來了,衣服也破了,強忍住眼睛里的淚水,走上前這里摸摸那里抻抻,“孩子,苦了你啊!都是你那該死的爹,你再堅持半年,我一定讓他把你調回縣城。”萬方扶著母親在床上坐好,又從暖瓶里倒了一杯開水,問她是怎么來的?當聽說母親是大清早從縣城走來的,還帶了一大包東西,心疼得埋怨母親。“媽,你以后不要來了,求你了,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你這么大年齡,又走三十幾里路,哪里受得了。”母親慈祥地笑笑,從包里拿出毛衣毛褲,又把一瓶瓶做好了的干魚、腌菜、豬肉擺在桌子上,整整擺了一桌子。
母親在學校住了一晚就走了。
母親的愛像涓涓溪水,滋潤著他的心田,又像夕陽下最后一抹晚霞,穿越黑暗和迷霧,照徹他全身。萬方明白,靠父親的幫助進入國家安全機關或找個好工作的夢幻從此破滅。父親永遠是冷酷的,永遠不會可憐他親生兒子。他感到自己絕望中反而有一股豪情。“我要報答母親,我要做給父親看看。”
堅定了目標,萬方感到生活也不再枯燥,反而覺得很充實。他把復習材料讀了一遍又一遍,有時候為了解一道方程,竟然到深夜才睡。他在從書本中尋找生活的樂趣。
轉眼寒假就到了,萬方不想見父親那張從未有笑容的臉,也想幫水生家走出困境,就帶著水生來到縣城,租了一間房子,做起了販賣蔬菜的營生。和他談過戀愛的任葉來看他,一見他像個地道的農民,憐憫地說,“萬方,看見你這個樣子,我心里真不好受,你父親是縣里第三號人物,除了書記縣長就是他了,考不上大學,把你弄到公安局也挺好的,鐵飯碗,一輩子餓不著肚子,真弄不懂你父親為了什么,難道想讓你成為他的臺階?”任葉的話像一枚致命的武器,刺入了他的心臟。萬方有苦難言,打了牙往肚里咽,默默地出門走了。
母親來了,勸他回家去住,說哪有到了家不回去住的道理,叫他不要再賣菜了,讓人家看見了笑話。“媽。”萬方不高興地說,“這有什么笑話,靠勞動吃飯,省得又有人說我大了,不應該靠父母了。”母親勸不動萬方,回去把父親叫來了,父親沉默寡言,問了問賣菜的經過,也沒有叫萬方回家,就一聲不響地走了。
這就是父親,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
萬方待父親走后,坐在床上發牢騷。水生悄悄地走到萬方身邊說:“萬老師,要不,你回家去吧,省得爺爺說你。”萬方搖搖頭:“水生,你不是要給爺爺買點東西嗎?我們這樣干下去,過年的錢也有了,你的學費也不用愁了,不好嗎?就是辛苦點,你不怕吧?”“不怕,不怕。”水生拍著胸說,“萬老師,跟著你我什么也不怕。”萬方拍拍他的頭,兩人又出去了。陰歷二十九,兩人賣完最后一擔菜,萬方用賺到的錢給母親買了一件毛衣,趁父親不在時,偷偷地送回了家,母親哭著要留萬方過完年再回學校,萬方沒答應,安慰了母親,辦了些年貨,就把水生送回了黃家渡。從黃家渡回到陳家灣,已是除夕的夜晚,冷靜的山村也響起噼噼啪啪的爆竹聲,萬方才想起是大年三十。
學校很冷靜,死一樣靜寂。萬方不愿做飯,也不想吃飯,就倒在床上看夜色。夜空漆黑漆黑,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洞,仿佛要把他吞噬一樣。過年的團圓,一人的孤獨,形成強烈的反差,萬方又一次感到這種難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獨像寒潮一樣,彌漫在他四周。
孤獨真像一條毒蛇那樣纏繞著他不放。
“沙,沙”聲從遠處傳來,萬方不想也知道,肯定是老肖來了。大年三十的,還能有誰到這里來呢?“方方弟,方方弟。”清脆的聲音在靜寂的夜晚顯得更加悅耳。萬方一骨碌爬了起來,他知道,茶花來了。
提了一個竹籃的茶花,一進門就嬌嗔地說,“方方弟,吃飯前我就找過你幾次,還以為你回縣城了,吃了一陣子,聽見幾聲黃狗叫,才知道你回來了。看你,一個人悶在這里干什么,也不去家坐坐。”說完又從籃子里拿出盤盤碟碟,放了一桌子,“過年了,家里也沒有什么好吃的,這只野雞是我弟弟打的,我親手做的,你嘗嘗。這碗紅燒鴨子是我爸特為你做的。”說著又拿出一壇水酒,倒了兩碗,“陳家灣的水酒還是蠻好喝的。”
“茶花姐,你……你看多給你添麻煩。”
“看你說的。”茶花溫情地瞟了他一眼,“你是我弟弟嘛,有什么麻煩的。你聽姐一句話,不要這樣愁眉苦臉的,人過日子就像山里走路,沒有路,你天天走,路不就出來了嗎?你還只有十九歲,只要努力,夢總能實現的。”一連喝了兩碗水酒的萬方,臉上發熱,一聽茶花的話,心底里涌起一股久違的溫情,雙眼潮濕了。茶花掏出一塊小方巾,擦著他的眼淚。從小在父親嚴厲的環境中長大的萬方,除了母親外從未體會到女性這種柔情,慌慌往后挪了一下,茶花看出了他的神情,大方一笑,“看你,我是你姐,知道嗎?”萬方有些窘,尷尬地說,“不……茶花姐,我怕……怕傷了你。”茶花臉一紅,用指頭點了一下他腦殼,“你呀,也是個不老實的伢崽,記住,我是你姐。”說完咯咯地笑著走了,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方方,注意關好門。”一會兒,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春節過完,轉眼就到了3月份,萬方也來陳家灣半年了。一天,老肖興沖沖地對萬方說,“方方,你的苦也快熬到頭了,按教育局規定,三類地區的老師,半年輪換一次。你符合這個條件,我看你很快就可以回縣城了。”老肖的話,再一次激起了他心底里還未沉淀下來的那種躁動,心里感到癢癢的,盼著縣里來人接替他。一個月過去了,也沒有人來接,萬方就有些急,一晃十幾天又過去了。他坐不住了,催老肖到縣里去問問,老肖拍著胸說,你不要急,明天我就去,我看他們也不敢不按規定辦。臨走前,老肖問萬方有什么話跟父親說,萬方冷冷地說,“告訴他,我還活著,我不要他照顧,我只要他按規定辦。”
老肖從縣里回來,低著頭,一言不發。
“你說話呀,老肖,到底是怎么回事?”萬方急著問。本來就性子慢的老肖,被萬方逼得沒辦法,這才說,教育局把來陳家灣的人都定下來了,正準備往下派,哪知道你父親打電話給局長,說你來這里時間太短,還要鍛煉,什么時候回去再定。局長再三跟你父親解釋,說調你回縣城也是符合規定,但你父親就是不同意。你知道,你父親是縣委常委,局長不能違背你父親的意愿。我聽說后又去找了你父親,勸了他半天,他也不聽。“萬方,再忍耐點,也許你父親有什么別的考慮。”老肖勸道。
萬方一聽,肺都氣炸了,當晚就趕回了家。
走到縣城,已是第二天早上四點了,萬方精疲力盡,眉毛、頭發、衣服,全是白色的霜露,人也凍得毫無血色。一推開家里的門,就倒在地上,慌得母親手忙腳亂,連忙脫掉他的衣服,緊緊地裹在棉被里。父親也在屋里燒起了木炭火,泡了一杯濃濃的紅糖生姜水讓他喝下去。萬方好半天才緩過勁來,還未開口,父親就把他心思看清了,問,“方方,是為了調換一事吧?”
萬方沒有看他,叫了聲媽就淚流滿面。
母親半天才弄清事情經過,也疑惑地問,“孩子那么辛苦,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難道想把方方逼瘋不成。”父親不以為然,“孩子吃點苦沒有什么壞處,你們為什么要那樣想呢,方方,一個人總是要經受磨煉,才能對這個社會有深刻的認識。看你的樣子,你的心還很浮躁,還沒有沉下去,還只局限于表面的東西,讓你再在下面待待,是做對了。”
“不行,你想辦法把他調回來。”母親嚷著。
“你懂什么。”父親搖了搖頭,“你只看見了鼻子底下一點事,孩子不可能跟我們過一輩子,知道嗎?”“我不管,我就要你把他弄回來。”父親母親吵了起來,吵得面紅耳赤。萬方實在聽不下去了,走下床,叫道,“你們不要吵了,我走行了吧,我永遠不回來了。”說完扭頭就走。母親拉住他的手,哆嗦著說不出話來,萬方苦苦一笑,輕輕地推開了,父親也追出門外,喊著“方方,方方”,萬方頭也不回,迎著刺骨的寒風,走了。
回到陳家灣,萬方當晚就病倒了。
他燒得迷迷糊糊,喊著別人聽不懂的話,有時驚悸得又從床上跳起來。茶花在他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端茶倒水,忙忙碌碌沒個停。第四天后,萬方好了些,他躺在床上,看著臉瘦了一圈的茶花,望著那藍底白花素雅衣衫的飄逸,仿佛把他的靈魂引進了一片清爽、寧靜的凈地。他想哭,想倒在她懷里訴說衷腸。她也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喝雞湯,一對水汪汪的眼睛一動不動。
“茶花姐……”
比他大三歲的茶花,真像山坳中的一棵茶樹,清清淡淡中散發出一縷清香。“方方弟,姐知道你需要什么,來吧,哭出來也許好受些。”茶花摟著他的頭,放在胸口,他聞著她那女性特有的體味,靠著那柔軟的胸,仿佛感到母親就在身邊,躁動的靈魂這才逐漸地平靜,只有辛酸的淚水汩汩流出,濕透了她的衣衫。
幾天的變遷,萬方果然變了一個人樣。
他不再躁動,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靠誰都不行,只有靠自己。他在孤獨中尋求一種平靜,一種從容,一種樂趣。他把所有的課本都翻爛了,他要做最后的沖刺。
送萬方去縣城參加考試那一天,茶花早早地起來了,煮了茶雞蛋,又把家里一只又肥又大的老母雞殺了燉給他吃。從陳家灣到縣城三十多里地,茶花送了一程又一程,燦爛的陽光照在她那張清純的臉上,映著她那毫無雜質的笑容。“回去吧,茶花姐。”走出五里地,萬方停住了腳步,“我一定會好好考試,你放心吧。”茶花點頭,幫他扣上松散的紐扣。“我知道,姐相信你一定能成功。姐沒讀過書,也幫不上你什么忙,你上衣口袋里有50塊錢,是姐春上挖竹筍攢下來的,你留著零用。”
“茶花姐……”
茶花莞爾一笑,“走吧,姐等著你好消息。”
萬方是在三天后黃昏時回到陳家灣的。一到學校,他就來到茶花家。茶花到池塘邊挖藕去了,老肖正好在家給雞喂食,一見萬方,就問,“方方,考得怎么樣?”萬方笑笑,“感覺還行,題都做出來了,就等結果。”老肖很興奮,“肯定能考上,不要走了,在家吃完飯再走。”在老肖家吃完晚飯,茶花送萬方回學校。走到路上萬方拿出一條花格紗巾,“茶花姐,給你買的,好看嗎?”茶花嬌嗔地拍了一下他的手,“不懂事,亂花錢。”說完又笑著戴在頭上,朝萬方嘻嘻笑著。
萬方在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同時,也收到了父親唯一的一封信。萬方攥著通知書,眼淚奪眶而出,只有他內心能品味出這通知書的珍貴。“父親,看見了吧,沒有你,我一樣成功。”他心底里涌出一股無法描述的豪情。放下通知書,他隨意拆開父親的信,他想著他又如何來訓斥自己。讀著讀著,眼眶中剛逝去的淚水再一次被填滿。
“方兒,當得到你被大學錄取的消息時,我和你一樣高興,在你成長的日子里,我不被你理解,對你唯一的饋贈只有五個字:痛苦和孤獨。方兒,我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但當你真正地踏上人生旅程時,你會明白我的用心。人生本是一條充滿艱難坎坷的路,在這條路上,只有靠自己努力奮斗,才能品味出人生酸甜苦辣的滋味。一個人如何面對人生中出現的種種困境,痛苦、絕望,成功和失敗,在喧囂的社會中把握自己,是最為重要的。方兒,沒有痛苦的人生是殘缺的人生。陳家灣我很熟悉,我曾經在那里扶過貧。我想,你會從老肖的誠懇、茶花的善良、水生的忠孝中品味出許多道理,會教給你許多在父母身邊,在書本中學不到的東西。記住,方兒,孤獨有時是最為珍貴的,人生的孤獨跋涉,往往是不可多得的財富。”
“方兒,你長大了,但還要努力。”
萬方拿著紙的手有些顫抖,眼淚簌簌而下,一種久違的溫暖和親情被從遠方喚回,仿佛父親寬厚的大手在撫摸著他的頭。“爸……”
冬日里陽光冷冷的,但他現在覺得不像以前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