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憨這五年倒了大運。老百姓說是倒了大霉。老憨本來有一個挺不錯的家庭。五年前的農歷六月初六,獨生兒子成家,娶進來一個挺水靈的小媳婦。小媳婦又俊巴又勤快,嘴又甜。一口一個大(爸)一口一個娘,叫得老憨老兩口心里美滋滋的。老兩口就盼著第二年抱個胖孫子了。
可誰知道,這年深秋的一個傍晚,兒子開著輛農用三輪車給鎮上的一個小機械配件廠送貨,回來的工夫天已黑下來了。在鎮西邊公路的一個拐彎處,被一輛疾駛而來的大貨車剮了一下,連人帶車給甩出去七八米,摔到了溝里。溝倒不太深,可兒子讓車子給砸到下邊,起不來了。大貨車連停也沒停加大油門就跑了。后來據公安局的法醫檢查分析,兒子當時還沒死,如果及時搶救,還能救過來。可兒子壓在那里,沒一個人看見。他昏迷了,也沒法呼救。直到第二天早上6點多,才被過路人發現。這時,兒子的血早就流干了。這一來,這個家可塌了天。老伴本來心臟就不大好,心疼得犯了心絞痛。在縣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好歹保住了一條老命。住院這一個多月,老憨把家中存的幾千塊錢全交給了醫院。老伴回到家,什么活也不能干,仍然得每天吃藥,一不吃藥就有生命危險。好在媳婦真不錯,忍著喪夫的悲痛,一直在醫院護理婆婆吃飯吃藥拉尿。婆婆出了院,媳婦又忙里忙外,繼續伺候。
本來為兒子結婚蓋房子買家電辦酒席,老憨就欠了6萬多元的債,指望兒子打幾年工還上的。這一下兒子走了,老伴住院吃藥又借了1萬多元。
老憨本指望交警隊能查出那個肇事的大卡車,讓卡車司機和車主賠點兒錢,好補補家里的窟窿。可查了幾個月,交警隊說發生事故的地方沒有監控錄像,也沒找到目擊證人,一直沒查到肇事卡車的蹤影。為此,老憨到發生車禍的地方,舉著個牌子,上面寫著“尋找證人,重金酬謝”。牌子舉了八天,仍沒有一個人提供一點兒線索。
老憨騎著破自行車往家走,路邊楊樹的葉子被秋風吹得嘩嘩啦啦直往頭上身上掉。他就連連搖頭哀嘆,哎呀,這就是命啊!命啊!
老伴在家躺了四五個月,一天,媳婦回娘家去了。老伴就對老憨說:“他大(爹),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咱兒沒了,媳婦老在咱家,不是個長久的事。孩子年輕,咱不能耽誤人家。”
老憨點點頭,說:“我也老考慮這個事呢。”
媳婦回來后,老伴就把老兩口商議的想法對她說了。媳婦當時沒說什么。又過了一個多月,媳婦說:“大、娘,多謝您二老疼了我一場。我以后會常來看您的,您就拿我當閨女吧!”
老憨拿了家中僅有的500塊錢給媳婦,媳婦接過錢,放在了桌子上,出門走了。
媳婦走后,就老憨一個人伺候老伴了。地里的活根本顧不上了。老憨就把地租了出去。三畝四分地,每年拿點兒租金。
兒子結婚的新房他也賣了,還上了原先借的債,還有老伴住院時借的債,還欠外邊兩萬七千塊錢。這兩萬七怎么還,老憨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借債的人也認了,在心里說,這個錢老憨是砸煞他也還不上了。
老兩口又回到了原先住的那個小院里,住進了那三間幾輩子住過的趴趴屋。
老伴的病一直不見起色,精神越來越差,再去住院,根本住不起。老憨也累得熬得成了一把骨頭。他老在心里給自己打氣,你得撐住!你要是撐不住,這個家就徹底完了。
老伴又堅持了三年半,初秋的一天晚上悄悄地走了。家中只剩下一個孤苦伶仃的老憨了。
安葬了老伴,老憨關上院門、屋門大哭了一場,他甚至也想走了,找老伴去。這天晚上,他做夢,夢見了老伴。老伴說,你不能走,你這么急干嗎,你得把賬都還上。咱不能把債也帶到陰間去。你好好地再多活個十年二十年的吧。
十年二十年?醒來后,老憨算了算,自己今年五十六,再活十年是六十六,再活二十年是七十六。如今生活好了,醫療條件也好多了。后街上有個本家三叔都八十八了,身板還挺硬朗哩!是不能去上吊跳河。還有,欠的那兩萬七千塊的債,自己是得還上哩!莊戶人家,一顆汗珠子摔八瓣兒,人家掙這些錢容易嗎?不像電視上播的那些貪官,一受賄都是幾百萬幾千萬的,還有上億的。聽在外邊打工的牛子回來說,一個貪官給情人買一雙高跟鞋九萬,買個包十六萬,買個“驢捂眼兒”(胸罩)還八千呢。貪官咱管不了,咱只管自己的事。欠人家的這個錢自己一定得還。
那憑什么還?種地,地早就沒有了。去年縣里修公路,占了村里幾十畝地,其中就有老憨家的。上邊每年補點兒錢。再去打工,這么大歲數了,又長得老不拉嘰的,人家誰要?要是去看大門,一個月也就五六百塊錢,除了吃飯,頂多剩下二三百塊。一年存下三千還債,得還十年。背上十年債,就像烏龜馱了塊大石碑,連氣都喘不過來。這十年,還不知會出現什么情況呢。
干別的,自己只上了五年學,什么技術也沒有。養雞、養鴨、養豬、種香菇投入很大,自己根本辦不了。
這天,老憨又去老伴和兒子的墳上看了看,往回走時,看見了村南邊一個廢棄的磚窯。磚窯是幾年前一個村民開的,干了幾年,掙了不少錢,蓋了五間大北屋,一個大門樓。大門上還鑲著虎頭銅環。后來,因上級不準燒黏土實心磚,磚窯給封了。幾年過去,場地上長滿了雜草小樹。破磚窯就像一個經歷了戰火的破碉堡,灰頭土臉地趴在那里。窯前邊,有一片原先挖土打坯的空場子,堆了一些碎磚。一簇簇枯草在風中抖動著。
哎,這個地方……方圓有六七畝大小,要是整治一下,開起來,種點兒什么東西,不就有點兒收入嗎?
他又圍著磚場轉了兩圈。對,行!這里荒著也是荒著。打老伴走了這兩個多月,自己的體力精力都恢復了一些,干這個活還行。
吃過午飯,老憨又去了磚場,又盤算了一番。自己沒錢,請不起挖掘機,也雇不起人,那就小車、镢頭自己干!舊磚窯,太大,拆不了,不動。東邊這個大坑,也填不了,不動。這個大坑,是原先取土時挖的,現積存了不少雨水。把一邊擋起來,汛期當個蓄水池也不錯。其他地方,因地制宜,按地勢修成二層梯田,不就能造出三四畝地來嗎?地整平了之后,再去村北邊河里挖些淤泥來壓在上邊,改良一下生土的成分,然后就可以考慮種什么東西了。
這個工程,老憨琢磨著,起碼得干三年。全都整好,得五年。五年,自己六十一。還行。這一冬兩個月,加上過了年兩個月,先整出幾塊地來,先種著,然后再整剩下的。
主意拿定,老憨去找村委會主任二冬。按街坊輩,二冬叫老憨叔。二冬一聽,說:“叔你要整窯場,那你去整就是了。反正荒著也是荒著。”
老憨還是了解一些政策的,說:“那我得跟村委會簽個合同。”
二冬說:“嗨,叔,簽什么合同呀!”
老憨說:“不不!必須得簽個合同。”
“怎么簽?”
“合同寫上,這個破窯場,占地多少多少,東南西北,各到哪里。我承包30年,整平土地,種上莊稼和樹,收入全歸我個人。30年之后,無償地交給村委會。”
“30年?”二冬瞪大了眼睛。
“你是說我再活不了30年?”
“不不!叔您再活40年也沒問題,50 年也沒問題!那好吧,就聽你的,簽!”
趁著天還不太冷,地沒上凍,老憨使獨輪小推車推上镢頭、鐵锨、三齒鉤子,去了舊窯場。這小推車,如今早沒人使了。有的都讓城里人收到農具展覽館里去了。他放下車子,又四下端詳了一番。決定由易到難,先整一塊好整的,整出一塊來再說。他選擇了朝陽的一溜土坡,掄起镢頭,刨下了第一镢。
已是好幾年沒干農活了,乍一干,老憨只覺得挺順勁兒的。他盤算著,先整平幾小塊地,修好壩堰。明年一開春,就耕地耙地,開始種東西。按說,這個季節種麥子還行。可老憨想,這地里的土這么生,種上麥子收成肯定不行。還不如明年把地整好了,種春玉米呢。聽說人家用優良品種種玉米種得好的,一畝能打一千五六百斤,最高產的到了一噸。于是,老憨每天就開始了整地、挖淤泥、推淤泥。每當推著一車沉甸甸的淤泥,蹣蹣跚跚,一步一步,像老牛一樣往窯場走,就想,要是兒子在,使他那輛農用三輪車,一趟就頂自己這20趟的呢。
這天上午,老憨正在使三齒鉤子掏一個土坑里的破磚,冷不防身后有人說話,嚇了他一跳。
“哎,我說老憨哪,你可真是個老憨蛋!你在這里干嗎?挖金子,還是挖文物?”
老憨回頭看看,是老姜頭。老姜頭有點兒文化,又能說會道的,特別愛說個俏皮話,外號老智叟。老智叟比他大四歲。一個閨女兩個兒子,還有個女婿,兩個兒媳婦,兩個外甥,兩個孫子一個孫女,再加上老伴。老智叟整天什么也不干,吃飽了就愛背著個手在村子外邊轉悠,還經常轉悠到鎮上去。
老憨說:“想整幾塊地,種點兒東西。”
“種地?”
“嗯。”
“種什么?這破地,你整出來,它連草都不長!”
“整出來再說吧。”
“嗨呀,我看你真是閑得沒事干了。你都多大歲數了,還整這個?我看,你還不如使個自行車馱上大狗家烙的馬蹄燒餅到外村去賣哩!一天怎么的也能掙個二三十塊錢。”
老憨聽了,沒再說什么,又埋頭挖起爛磚來。
老智叟臨走,又說了一句:“你呀,瞎子點燈——白費蠟!”
干了幾天,老憨嫌每天上工下工還要回家,浪費時間,干脆在破窯頂上搭了個棚子,收拾了一下窯里邊,去地里抱了幾抱棒子(玉米)秸鋪在地下。回家去,用小車裝上褥子、被子、鍋碗、面粉、油鹽,再用塑料桶灌上一大桶井水,推到破窯洞里,把窯場當了個家。盡管晚上還有倉老鼠鬧騰,有的還跑到被子上來,但老憨累了,困了,就不管它們了。
一干起活來,許多煩惱的事、悲痛的事、絕望的事就全忘了。
干上半天活,再吃飯時,吃得又多,又香。
老憨又回到家,把茅房(廁所)徹底地挖了挖。結果只這些糞就推了八車。種地,還是人糞尿和牲口糞好,這是無污染的綠色肥料,比化肥強多了。
干到下小雪,河里的水結了薄冰時,有三塊長條地已經整得挺像回事了。這三塊地,有一畝多。
老憨又瞅破窯旁邊的那個挖土時留下的大坑。這個大坑,連著上邊的一條土溝。坑里存了一些下雨流下來的水。老憨想,打一口井,得三四千塊,自己打不起。就用這個坑當個蓄水池,小水庫,澆地就使這里的水。老憨先修了一條從地塊到大坑的土路,以便以后挑水時好走,又在大坑的下沿修一道土壩,邊修邊拍,加厚加高,以便水大時好攔住,多蓄一些。
干完這些,就進入臘月了。破窯里太冷了,老憨又搬回到了自己的那個小家里。
打掃落滿了樹葉的院子時,老憨才覺得,自己比原先有勁兒多了。原先,整地之前,自己那個樣子,就像霜打的蔥葉子似的,風一吹就要倒。而現在,腰也直起來了不少,胳膊、腿也結實多了。莊稼人,就得干活啊!
地凍了,邦邦硬,刨不動了,老憨每天仍去他的窯場,干點力所能及的活。比如把散落的破磚頭撿到一塊兒,再琢磨著下幾塊地怎么整。
同時,老憨老在心里琢磨,種什么呢?種什么好呢?得種點兒好種的東西,值錢的東西,好盡快還賬。
開始,老憨想種蒜,還想種姜。這幾年,蒜和姜一個勁兒地漲價,村里人還流傳“算(蒜)你狠”、“將(姜)你一軍”的說法。可這生地,種蒜行嗎?這黏土地種姜根本就不行,姜是長在沙土地里的。種蒜,季節也過去了。
老憨還去村北邊看過幾戶人家的蔬菜大棚。隆冬時節,外邊寒風刺骨,人家棚里的黃瓜青蔓綠葉,一根根水靈靈的小黃瓜一兜刺兒,頂著個嫩嫩的黃花。市場上的黃瓜賣到了四塊多一斤,他這棚里往外批,還兩塊五一斤呢。但自己沒錢,建不起大棚。就是建了大棚,自己也使不起電。光從村里往窯場拉電線,就得好幾百塊。那生土地,種黃瓜也不行。
這天,老憨又去了鎮上。還又去了派出所,讓值班民警再給問問交警隊,那輛肇事大貨車有沒有線索。老憨也知道沒有任何希望,但他還是去了。
從派出所出來,沿大街走著,老憨看到,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在賣冬瓜。她的面前,擺了十幾個黑皮的大冬瓜。最大的冬瓜足有三四十斤。
對了,買個冬瓜回去。這玩意兒,又放得住,冬天吃冬瓜,還挺對口味。又一問,冬瓜還不便宜,一塊錢一斤,切開了零賣的一塊五。
他問那婦女:“大妹子,這冬瓜是你種的嗎?”
中年婦女說:“嗨,俺可種不了這么大的冬瓜,這是后街上俺外甥送給俺的,俺吃不了,又怕壞了,就賣幾個。反正在家也沒事。”又說,“濟南城里,這冬瓜兩塊五一斤呢。”
老憨買了一個12斤的,12塊錢。
老憨把冬瓜往車子后架上綁著,隨口問了一句:“你外甥種的冬瓜多嗎?”
中年婦女“嗨”了一聲:“多,可多哩!他種了5畝多,今年收了6萬多斤,賣了兩萬多塊錢哩!”
“是嗎?”
“嗨,你不道知啊?俺莊里,這幾年種冬瓜的可多哩!都發了冬瓜財了!他們收了冬瓜,都賣給外地了。一到收瓜的時候,這街上的車就滿了。村里還辦了冬瓜合作社,專門管種瓜和賣瓜!”
“是嗎?”
“你看!”中年婦女一指街兩邊的二層三層小樓,“這都是種冬瓜蓋起來的。都叫它們冬瓜樓!哈哈!”
“啊!”自己這幾年光伺候老婆子了,外邊發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啊!
老憨騎車子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個燒餅鋪,覺得肚子餓了,得墊墊,就下了車,買了兩個肉燒餅,蹲在門口吃了起來。這時,不知從哪兒過來個小黃狗,沖他又搖頭又搖尾巴。看樣子,小狗也就一個多月。老憨掰下一塊燒餅,放在手心里,小狗就舔著他的手心吃起來。但小狗咬不動燒餅,老憨就把嚼碎了的餅吐到手掌里,小狗才吧嘰吧嘰吃下去了。燒餅吃完了,老憨推上車要走,小黃狗一直跟著他,直搖尾巴。
賣燒餅的中年婦女說:“大哥,這是個小流浪狗,在這里跑了七八天了,我看它跟你挺親的,你就帶著它吧!”
老憨把小狗抱起來,放在了自行車前邊的筐里。
晚上,老憨燉了一鍋冬瓜,又吃了兩個饅頭。小黃狗也跟著他吃了一頓燉冬瓜和泡饅頭。他給小狗起了個名字叫黃黃。吃著吃著,老憨突然興奮起來,對了!冬瓜!我也種冬瓜!種瓜我太拿手了!南瓜、吊瓜、冬瓜、甜瓜我都種過,只要施足肥,澆足水,平時只打打葉,打打杈就行了。如果一棵結倆,平均每個十斤,我那三塊地,種上300棵,一共結600個,不就是6000斤嗎?每斤按3毛錢批出去,就是1800塊。就算1500塊吧,也比種玉米值錢呢!估計我種的瓜,收他1 萬斤沒什么問題。唔,行!試試!
他把冬瓜里的瓤子掏出來,捏出種子,使指甲掐掐,又放進嘴里咬開,種子不太成(熟)。
使這些種子育瓜苗不行。要種優質瓜,必須得買好種子,得買貨真價實的種子。
第二天,老憨又去鎮上找到那個賣冬瓜的中年婦女,問哪里有賣冬瓜種子的。婦女給了他個手機號,說是她外甥的。
老憨說我沒手機,中年婦女說:“那你找他去吧,他在村北邊住,叫孫發財。”又哈哈笑道,“俺這個外甥,這幾年還真是發冬瓜財了。”
老憨幾經打聽,找到了孫發財。孫發財是個三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聽老憨說了來意,說大叔,你既然想種冬瓜,又是第一次,種這種“黑美人”,又叫“黑娃娃”,這種子我就送給你了。又問:“你莊里,有種黑冬瓜的嗎?”
老憨說:“沒有,好像是沒有。”
孫發財說:“大叔,到時候,你的瓜要是不好銷,我負責給你賣。而且,我立馬就給你錢。”
啊,還有這樣的好事兒?
孫發財見老憨一臉疑惑,說:“大叔,你別擔心,我真不蒙你。你就是種了幾萬斤瓜,十幾萬斤瓜,也不是個大數字。光俺這個莊,一年就出去五六百萬斤哩!你老再不放心,就跟俺簽個合同!俺不光管賣瓜,包括你種瓜,田間管理,除草施肥,防病打藥,全都管。俺有幾個技術員,天天給大伙服務!”
旁邊一個小伙子說:“大爺,俺孫哥是合作社的社長,都叫他冬瓜頭兒!”
孫發財又說:“大叔,只要你莊里的領導不攔著,俺歡迎你加入俺的合作社。”
老憨說:“莊里不會攔的。他敢!”又問,“入社,還交錢不?”
孫發財說:“不交錢。”
老憨說:“那我就入了!”
孫發財讓人領老憨去辦公室填表,又找來個年輕的技術員小孫,給老憨講種植冬瓜的技術。
開始,老憨還有點兒不服氣。種冬瓜,還用你們講嗎?我種瓜的工夫,你們還沒生下呢。
小孫技術員說:“大叔,這個黑皮冬瓜,學名叫炮彈101,是個從南方引進的新品種,在咱這山東種,跟當地的那種白皮冬瓜的種法不大一樣。你聽我說說,保證沒有壞處。”
小孫技術員就把育苗、栽秧、搭架、授粉、打杈、追肥等管理措施一項一項地講著,老憨聽了,不住地點起頭來了。
小孫技術員還說,冬瓜可以和小麥間作。這樣頭一年種上麥子,第二年3月初育瓜苗,5 月初栽上。它們互不影響。收了麥子之后,6月底7月初就可以收第一茬瓜了。這瓜,一共收三茬。秋后瓜收完了,再種麥子。不過,今年種麥子來不及了。
老憨問:“不是說冬瓜不能重茬嗎?”
小孫技術員說:“現在有一種農藥,冬瓜種了一茬之后,把藥撒在地里,不影響第二年再種。”
老憨很是驚奇,說:“如今科技發展達了,什么招都有了啊!”
小孫技術員說:“大叔,冬瓜最喜歡生地,沒種過瓜的地。你放心種就是了。”
老憨的信心更足了。冬瓜喜歡大水大肥,自己剛開出來的那些地,生土多,雖施了些雜肥、河泥,但還不大足。于是,老憨每天都去河溝里挖淤泥,往新地里推淤泥。一個月下來。那河邊讓他挖下去了三四十米長、三四米寬的一道溝。邊挖河泥,老憨就想起,年輕時,一到冬天就去出河工,大搞農田水利建設。廣播喇叭里一遍遍地放著郭蘭英唱的《敢教日月換新天》:
一道清河水,
一座虎頭山,
大寨那個就在這山下邊。
七溝八梁一面坡,
層層梯田平展展,
層層那個梯田平展展。
牛羊胖呼呼,(干兒隆地咚)
新房齊嶄嶄。(干兒隆地咚)
……
那個歌,老憨聽著聽著,也學會了。
老憨還想起,當時工地上有個做飯的大辮子女孩,一雙黑眼睛水靈靈的。她是南鄉里的。對,那年她才二十一二歲,對老憨挺有意思的,還悄悄地送給了他一條白毛巾。他把指揮部獎的一支鋼筆送給了她。但直到臨走,他也沒敢對那女孩表白什么。當時,自己家里實在是太窮了。
唉,都過去三十多年了,還胡思亂想什么呀!
老憨苦笑了一聲。我現在是,炕上破被窩,囤里沒糧棉。不過,會有的。過去,老人家說過,一張白紙,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
老人家還說過,愚公移山,改造中國。小時候,就學過老人家的“老三篇”《愚公移山》。還會唱那個“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歌。
老憨心里,有一團火熊熊燃燒起來了。我就當一個窯場的老愚公。只是,我沒有愚公的條件。人家愚公說,我死了以后,有兒子,兒子死了以后有孫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可我呢,我死了以后,就沒人接著干了。所以,我必須在我沒死之前把這個事辦完,我雖沒有子女了,但我可以給國家的子孫后代留一片好地。至于能不能感動上帝,那不好說。
除了挖河泥,運河泥,老憨還去鄰村買了4只山羊羔子,養在圈里。羊肉這幾年一個勁兒漲價。村西頭的劉大秤桿子,這幾年靠養山羊還蓋了五間大北屋呢。
山羊好養,每天給點兒豆秸、玉米稈,再扔給點兒白菜幫、胡蘿卜就行了。長到20斤,一只就能賣四五百塊錢。買化肥、農藥都要花錢。真忙起來還得雇人干活。如今人工也一個勁兒漲價。一個婦女工,一天也得五六十塊。城邊的婦女工,一天一百二三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春節剛一過,老憨又推上工具,去了窯場。已長成了半大狗的黃黃,搖著尾巴跟在他身后。他對黃黃說:“伙計,咱給窯場改個名兒,叫農場,新農場,或者叫瓜園。不能再叫破窯場了。”
黃黃沖他汪汪叫了幾聲,大概在說,對,好!
他除了把去年整好的地又翻了一遍,把河泥和地里的生土盡量混合起來,把土坷垃拍碎,又對其他的地塊開始了整治。只是對磚窯后邊的那個三四米高三十多米長的土崗子,老憨一時沒打算動。要整平那個土崗子,可不是個小工程。
老憨想在瓜園四周種上一圈樹。他買不起樹苗,就去河邊村邊挖了一些野生的楊樹、柳樹、榆樹、槐樹苗子來,一棵一棵栽在瓜園周邊,再挑大坑里的水澆上。又把家里院中的泡桐、香椿、石榴樹移了20 多棵來栽上。他琢磨著,用不了三四年,這些樹就長起來了。等有了錢,最好再栽上些核桃、山楂、花椒樹,那些樹有經濟收益。
一朵紅花開,
百里光閃閃……
鐵手磨光金鋤把,
汗水灑滿塊塊田,
汗水那個灑滿塊塊田。
年年新套套,(干兒隆地咚)
步步奪豐產,(干兒隆地咚)
懷揣社員心,
眼向全國看……
老憨又唱了起來。哎,對了,挖河工地上的那個做飯的大眼睛女孩,那個送他一條白毛巾的女孩,這個歌唱得就挺好。他聽她給民工們唱過好幾回。
哎哎,走神兒了!那個女孩,早就是奶奶或者姥姥了。哪像自己,光桿司令,筷子一根。
燕子來了。大地解凍了,河里的冰也化開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從6月底,老憨的冬瓜收了三茬,共1.4萬多斤,賣了4000多塊。這一下老憨的腰桿子直起來了。他忙拿了2000元去還了一個戶的債。
留下2000元,一是吃飯,二是明年種瓜和開荒用。他還帶上了500塊,去了孫發財的合作社,想請孫發財和技術員們吃頓飯。飯是請了,卻是孫發財讓手下的人結的賬,現在叫埋單。
在種冬瓜的同時,老憨又開始了向荒地開戰,又整出了一畝多地,推上了幾十車河泥,還從村里一個養雞戶那里買了五車雞糞來,倒到了地里。這冬瓜,特喜歡雞糞。雞糞勁兒大。
瓜地周邊的樹也大都成活了,青枝碧葉,長得愣快。
秋分時,老憨在孫發財合作社技術員小孫的指導下,種了二畝多小麥。優質的麥種,也是合作社提供的。小麥種下去之后,他借了村里老趙家的一臺三輪車上裝著的抽水機,用大坑里存的水,把麥地澆了個飽。
村里有幾家農戶,見老憨種冬瓜掙了錢,也來向他取經,也加入了孫發財的合作社,也種起冬瓜來。
老智叟又到瓜園來看老憨,說:“行啊兄弟你!”
老憨說:“不說我瞎子點燈白費一支蠟了?”
老智叟嘿嘿一笑:“我那是激將法。古人說,請將不如激將!”
老憨說:“這么說,我還得請你喝酒哩!”
老智叟說:“對了!”又說,“哎,兄弟,跟你說正經的,你這手里有幾兩銀子了,也該考慮考慮找個伴了!老伴老伴,說話作伴兒,點著燈聊天,吹了燈玩玩兒。起碼得有個給你做點兒熱乎飯的吧?要么找個嘎伙的,不結婚,就在一塊兒住。”
“哎哎,你少給我出這些餿主意吧!我都多大歲數了,還找老伴?真是做夢哩!”
“你不信?我算著你呀,這兩年有桃花運哩!”
芒種到了,老憨的二畝多麥子收了1800多斤。他留下了500多斤,賣了1300斤。
麥子收了之后,冬瓜秧子蓬蓬勃勃地長起來了。
冬瓜開花了。一朵朵黃花,水靈靈的,金燦燦的,在翠綠茂盛的葉子襯托下,煞是喜人。招惹得蝴蝶、蜜蜂、土蜂子飛來飛去,在花蕊里忙活。花有雄的,也有雌的。雄花多,雌花少。雌花一長出來,花萼下邊就有個毛茸茸的小瓜紐子。以前,老憨種瓜,都是任它們自己開花,自己授粉。也就是風授粉,蝴蝶土蜂子大馬蜂授粉。可小孫技術員說,靠自然授粉,瓜的坐瓜率低,還長不大,長得不好看。必須得人工授粉,這人工授粉,還必須在上午太陽出來之后進行。
這天上午9點多,老憨正忙著給冬瓜授粉,地邊上來了個女子。不知她是從東邊還是從西邊過來的。黃黃趴在那里,看看女子,也沒叫喚。女子站在田埂邊,看著老憨忙活了一陣子,開口問:“大哥,你要人幫工不?”
老憨抬起頭:“幫工?”同時也看清了,女子有四十來歲,也許三十七八歲,白白凈凈的臉兒,一雙不太大但挺秀氣的眼。看上去,挺溫和的。
“是啊,大哥,你看你這么大的好幾塊地,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老憨想,你這個年齡,該叫我大叔了,沒大沒小的。又想,也是,這兩畝多瓜,光這授粉,就得干兩天。如不及時授上粉,瓜長得一拃多長,就坐不住,搐搐(萎縮)了,掉下來了。
“那好吧,只是,我窮,工錢不高。”
“你看著給吧。”
老憨正想給女子說說怎么給雌花授粉,女子卻說:“俺會。”就摘下一朵雄花,把花瓣掰掉,將花柱在雌花的花蕊上輕輕地蹭了蹭,又去給另一朵雌花授粉。
女子干活挺利索,干到中午,兩畝地就干完了。
老憨說:“你要是走,我給你40塊錢。”
女子笑笑,露出一口潔白齊整的小牙,說:“大哥,這工錢不低呀!在別處干半天,只給三十。”又說,“大哥,俺不走,你下午有什么活,俺再干。”
老憨說:“下午,就是把一些長長了的瓜秧子往架上綁綁,再打打杈子。這秧子,長得太快了。瓜還得澆水,我一個人是忙不大過來。”
女子說:“那你澆水去吧。俺來綁瓜秧。”說著,雙手麻利地使浸濕的玉米皮綁起瓜秧來。一邊綁秧子,一邊打杈。
老憨說:“先別干了,準備吃飯吧。只是,我只有饅頭,洋姜咸菜,太委屈你了。”
女子又笑笑說:“俺帶著飯呢,你也嘗嘗俺的。”說著,解開一個塑料袋,拿出一張菜餅,遞給老憨。
老憨一看,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多長時間了,四年了,沒吃過菜餅了。兒子沒出事,老伴沒生病的工夫,老伴、兒媳常做韭菜雞蛋或茴香苗雞蛋的菜餅呢。
女子的菜餅是韭菜雞蛋餡的,香極了,好吃極了。吃完一張,女子又遞給他一張。老憨也沒推辭。
黃黃趴在一邊,老瞅著女子和女子手中的菜餅。女子摘下一片冬瓜葉,把一塊菜餅放在上邊,黃黃貪饞地吃起來。邊吃,還邊用晶黃的狗眼向女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一畦子冬瓜,女子也就用半個多小時,就把瓜秧子給綁扎一遍。六塊地,到了傍晚,竟綁扎了一半。這些活,要雇兩個女人來,也得干一天。
老憨取出了一張粉紅色的大票,給了女子,心里還覺得虧了人家。女子接過去,看了看,從塑料兜里找出4張10元的,遞給老憨。
老憨忙說:“你拿著,拿著吧!”
女子說:“不不,俺就要這些。”說著,把錢放到地上,又拿塊坷垃壓上。
女子到地頭上,推起一輛天藍色的自行車,騎上走了,是往東走的。老憨就想,她是哪個村的呢?唉,連人家叫什么名也沒問,更沒讓人家給留個手機號。另外,她以后還來不來呢?
這天晚上,老憨睡得特別沉,特別香。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已是7點。嗨,這好幾年了,從來沒起這么晚呢。還是讓尿給憋醒的。想想,還做了不少夢。都做了些什么夢,也記不清了。
熬了鍋棒子面糊糊,把干饅頭泡到里邊,就著根胡蘿卜咸菜,算打發了一頓早飯。匆匆出了家門,離瓜園還有五六十米時,老憨就見田間有一個人。老憨雖花了眼,但不近視,一眼就看出,瓜地里的那個人,是昨天的那個女子,正在給花授粉。
“大哥來了?”女子扭回頭,沖他笑了笑。又去地頭的田埂上,拎起一個塑料袋,遞給他,“大哥,早上還沒吃飯吧?吃個雞蛋吧!”雞蛋?哎呦,這雞蛋也好長時間沒吃了,打老伴走了以后,家里連只雞也沒養,也顧不上養。唔,好吃!
一連吃了兩個,還想吃。這雞蛋,憑老憨的飯量,再吃十個也沒問題。但不好意思吃了。上午,還是女子給雌花授粉,老憨去澆瓜。
快中午時,老憨想,還沒去莊里買饅頭呢。不,得上小飯店里買二斤包子。女子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說:“大哥,你不用去買飯。飯我帶來了,保證夠你吃的。”
女子打開另一個方便袋,里邊是一疊燒餅,有七八個。“我吃倆,給你六個,夠不?還有雞蛋,香椿芽咸菜。”
“夠了。”老憨已經挺感動了。他還是第一次碰上個這么來幫工的哩。
吃著飯,老憨知道了女子是東邊王家村的。還知道女子的丈夫前幾年冬天在一個村里幫人蓋房,騎摩托車回來的路上,因下著小雪,路滑,車子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撞到一棵槐樹上,人當時就不行了。女子有個女兒,十六了,在鎮中學上初三,學習挺不錯的。
“啊!”老憨長嘆了一聲,“你也是個苦命的人哪!”
女子告訴他,她叫秀蓉。
打那,兩個人就挺談得來了。老憨幾次想問問女子,你怎么不在本村幫工,為啥跑這么遠上我這里來?卻沒說出口。老憨還想問問,你這么年輕,怎么不再找個對象成個家?估計給她提親的肯定不少。又想,這關你什么事?
狗咬耗子!
這天中午,老憨吃了午飯,上了床,想迷糊一會兒。突然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大爺,大爺,從東邊來了一輛挖土機,正挖你的瓜地哩!”
“啊?”老憨大吃一驚,忙下了床,穿上鞋,邊穿老頭衫,邊出了院子,朝瓜園跑去。黃黃緊跟在他身后。跑到近前時,只見一輛紅色的挖掘機,停在那個大水坑邊上,正伸出那個大勺子,往下邊伸去。他剛想大叫一聲,卻怔住了。挖掘機旁站著女子秀蓉,正指點著那個大勺子挖那個蓄水池。旁邊堆了幾堆剛挖出來的爛泥碎磚。老憨這才明白了。
“哎呦!秀蓉大妹子,我太感謝你了!”
秀蓉顧不上跟他說話,又指揮著挖掘機挖那個大坑。只二十多勺子,大坑就被挖下去三四米。那些挖出來的爛泥磚頭,都填到旁邊的一條溝里去了。
老憨又在心里暗暗叫苦。秀蓉你讓挖掘機這么個干法,得多少錢啊?干一個小時也得上千塊吧。甭管怎么著,人家總是幫了你了。看看坑挖得差不多了。老憨要回家去拿錢,秀蓉叫住了他。
“大哥,干嗎去?”
“拿錢去。”
“拿什么錢。不用花錢。”
“不花錢?”
“本家的兄弟,讓他來幫個忙。”
這時,挖掘機司機停了機子,問秀蓉:“姐,還挖哪里?”
秀蓉問老憨:“大哥,你說!還挖哪里?”
老憨指指磚窯旁的那道土崗子:“那就麻煩兄弟,把這個崗子挖挖吧!”
一道兩三米高、三十多米長的土崗子,只半個多小時就給削平了。
老憨連連感嘆:“還是機械化呀!還是現代化呀!要是我使镢頭刨,天天刨,也得刨一年!”
挖掘機司機停了車,大聲問:“大叔,還挖哪里,你發指示!這個舊磚窯挖不挖?我用不了幾勺子,就把它消滅掉!”
老憨猶豫了一下,說:“不不,還是留著它吧!留個紀念!”又說,“兄弟,下來歇會兒,待會兒到莊里吃飯去!”
“不了,大叔!”司機又對秀蓉說,“我走了,姐!”
挖掘機收起了大鐵勺子,呼呼隆隆地開走了。
老憨對秀蓉連連拱手:“謝謝!謝謝!哎喲,我還真是感動上帝了!”
7月初,老憨賣了第一茬瓜,一共8000多斤。是孫發財的合作社派車來拉的。給了2500百塊錢。
秀蓉幫他忙前忙后,指揮著人摘瓜裝車。那個客戶老板還以為她是老憨的女兒或兒媳婦。
這天中午,兩個人又在瓜棚下邊的陰涼地兒吃飯時,秀蓉問他:“大哥,我問你個事兒,你看行不?”
老憨說:“你說吧!”
秀蓉用手摸摸趴在她身邊的黃黃的腦袋,抬起臉兒,說:“本來,俺想讓你先開口的,可你就是不說。”又說,“還愚公呢,真一個憨瓜!”
“什么?”老憨一頭霧水。
秀蓉大大方方地說:“俺想給你當老婆,你同意不?”
“啊?”老憨一下子瞪了眼,“你給俺當干閨女還差不多!”
“你別胡扯!”秀蓉笑笑,挺平靜地說,“大哥,你是說年齡,是不?真的,俺真是想給你當老婆。俺這些天在你這里干活,看你是個老實人,好人,才有了這個念頭的。”
“那,你得讓我好好想想。”
秀蓉那白生生的臉兒沒怎么紅,可老憨那黑紅的臉膛倒紅了。
秀蓉又補上一句:“俺跟了你,還能給你生個孩子,給你留個后。”
“啊?可,可我,我就那三間破屋,你來了,怎么住啊?”
“三間屋還住不開嗎?”
“還有閨女哩,吃飯穿衣上學,我現在可供不起啊!我還欠著外邊兩萬多塊錢哩!”
“這賬,俺和你一塊兒還。閨女,有她爺爺奶奶照顧。這兩邊,她愿上哪邊都行。俺婆婆那邊,公公婆婆,小叔子兄弟媳婦都挺好。俺那邊還有個院,是俺結婚時蓋的房子。你要愿過去也行。估計你是不愿去。嘻嘻!”秀蓉笑了。笑得真好看,嘴角還有個淺淺的小酒窩兒。
“俺是春上打你這里過,看見了你在窯那邊開荒。又聽人說了你的情況,才注意了你的。”
“你就借幫工,來考察考察這個老頭?”
“對。”
“老漢今年五十八,辛辛苦苦種冬瓜。”老憨問,“那么多年輕的,為啥不找,偏偏看上了這個老憨瓜?”
“你說呢?”
老憨用手摸摸花白的頭頂,嘿嘿地傻笑起來。
老憨想了一天,去找老智叟征求意見。
老智叟一聽,立刻兩眼放光:“我說怎么樣?我說你今年有桃花運不?對了,你這也是感動上帝了!這叫冬瓜運!哈哈,要是縣劇團的人知道了,得來給你寫一出戲,叫《瓜園情》。關肅霜演了個《鐵弓緣》,你們倆來了個《冬瓜緣》!哈哈!行!我同意!我還得給你們當證婚人哩!年齡嘛,沒啥問題。人家一個大科學家,八十多歲了,還找了個二十八的哩!”
老憨又去了老伴和兒子墳上,問:“他娘,你同意我這個事兒不?你看我這個事兒行不?”又問兒子,“小,你的意見呢?”
沒有回音,只有風吹得墳上的青草和金黃色的苦菜花瑟瑟抖動。還有不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光棍倒鋤!光棍倒鋤!”
這天晚上,老憨做了一個夢,夢見老伴挎了個籃子,給他送飯來了。老憨就琢磨,我那個事兒,你是啥意見?你說句話啊!
老伴瞅瞅他,卻什么也沒說,站起來走了。
第二天上午,秀蓉又去他的瓜園里干活時,老憨對她說:“行啊,你說的那個事兒,我同意了。你的閨女,我一定當親閨女對待。只是,我這么老了,太委屈你了。”
秀蓉沒說什么,一雙秀眼就像瓜葉上的露珠,在陽光映照下閃爍著晶晶亮亮的光彩。
兩個人商量了一番,先動手收拾了一下老憨的三間北屋,把里邊的墻粉刷了一下,又把院子收拾打掃了一番。
秀蓉的小叔子租了輛中型卡車,把她的日常用品送到了老憨家。兒媳婦聽說了,送來了1000塊喜錢。兒媳婦的女兒已8個月了。兩個人去領了結婚證回來,秀蓉就給了老憨一個存折,說:“哥你去取出來,把債都還上。咱成了家,不能欠著外邊的。”
老憨一看,存折上的黑字是28000。對秀蓉說:“哎喲,我可真是……咱有了錢,我再給你存上!”
然后,老憨和秀蓉請鄉親、親戚吃了頓酒席。在酒席上,老智叟舉著杯子站了起來,說:“我送憨老弟和小兄弟媳婦一副對聯:上聯是,老憨人憨心不憨憨人有憨福;下聯是,秀蓉人秀心更好秀人建新家;橫披是,冬瓜情緣!”
“好!”眾人一起哇哇叫著拍起巴掌來。
婚后的第二天,二人又上了瓜園。這一回,是兩口子伺弄瓜園了,再不是秀蓉來幫工了。
第二茬冬瓜大多數都長得有十幾斤了,為了防止瓜被盜,老憨晚上住到了瓜園的瓜棚里。前些天,瓜被盜了十幾個。黃黃也陪他去看瓜。有時秀蓉也陪他去。
看樣子,第二茬還能收1萬多斤。
過了幾天,又來了幾個偷瓜的,還是開著一輛小卡車來的。那一卡車,能裝兩三千斤。黃黃首先發現了,沖出去站在地邊上汪汪狂吼。老憨拎了把鐵鍬從瓜棚里鉆出來查看,偷瓜的人忙開著小卡車溜走了。
可就在第二茬瓜差不多可以摘了時,這天中午,突然刮起了大風,接著下起了大雨,接著又下起了把子(冰雹)。那一溜冰雹正砸在老憨瓜園西邊的這一塊地上,噼里啪啦,砸得黃黃和老憨躲在棚子里不敢出去。冰雹過去之后,老憨從棚子里鉆出來一看,遍地都是被冰雹砸爛了的葉蔓,每個冬瓜上都砸得斑斑拉拉。估計損失得三四千斤。
老憨朝著那暗灰色的天空,大叫了一聲:“老天爺呀!”就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秀蓉從家里匆匆趕來了。她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瓜地,上前抱住了老憨:“哥,沒事兒!沒關系!瓜砸了咱再種!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村里起了流言。有的人說,老憨的那個小娘們兒是個災星。她先妨(方言:不吉利之意)死了她原先那個男人。老憨娶了她這才一個多月,就遭了天災。下一步,老憨非毀在她手上不可。
老憨聽了,氣得肺管子躥火。從沒罵過街的他,雙腳一跳,就要去街上罵街。
秀蓉忙上前攔住了他。
“哥,咱別管他們!”
老憨連連捶胸跺腳:“我不能讓他們胡說八道!”
“哥,讓他們說去吧。咱又不能堵人家的嘴。再說,這一溜瓜砸壞了,咱不是還有東邊、南邊、北邊的嗎?這三邊的,咱也能收兩萬多斤哩!”
“對!”
只過了幾天,老憨和秀蓉就摘了第二茬瓜,一共1.5萬斤,賣了4000多塊錢。
摘瓜的工夫,老憨在北邊和幾個村民忙活著,秀蓉在南邊領著幾個村民摘瓜。因每個瓜都在十幾斤以上,大的有二三十斤,老憨不讓秀蓉抱瓜。這時,秀蓉在那邊叫了起來:“憨哥,你快來!快來!”
“干啥?”
“你快來!快來呀!”
老憨跑過去一看,哈,在地南頭的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土凹里,有一個大黑皮瓜躺在那里,看那個樣子,得有六七十斤。原先讓瓜葉瓜秧遮著,沒發現。
“啊,咱種出冬瓜王來了!孫社長那邊,這幾年最大的狀元瓜才68斤哩!”
孫發財接了老憨打的電話,開著摩托車趕來了。一看那個瓜,高興壞了,立刻給鎮上的宣傳員打手機。過了不到15分鐘,宣傳員老孫也開著摩托車來了。他取出相機,沖著大冬瓜咔咔地拍照。這時,孫發財的部下技術員小孫開著一輛小卡車也趕來了。從車上搬下電子秤,瓜不摘下來,放到秤上一稱,正好88斤6兩。
孫宣傳說:“這是咱縣里的冬瓜王沒問題了!老憨哥,小嫂子,你們這是兩個發一個順,好啊!我馬上給縣電視臺打電話,讓他們來錄像!”
這時,老智叟也聞訊趕來了。
電視臺的來錄了像,記者讓老憨沖著麥克風說幾句話,說說自己怎么的種出了這么大的一個冬瓜,有什么感想。
老憨憨憨地笑笑,擺擺手說:“我不會說,算了!你們想怎么報就怎么報吧。”
記者又非讓秀蓉說幾句不可。秀蓉倒不打怵,沖著攝像機說:“人勤地不懶。這里原是一片舊磚場 ,這幾年俺老伴把它改造成了好地。這個地方,”她指指南邊的那一片荒地,“俺們還能改出一畝多來。說到種瓜,只要下大力,再采取科學的方法,就能種出大瓜來!”又說,“不過,這個瓜俺還真沒怎么管它,它自己就悄悄地長那么大了!”
老智叟在一邊說:“這就叫無心插柳柳成蔭,憨秀種出冬瓜王!”
當晚,縣電視臺播這條新聞時,沒播秀蓉后邊的這句話。
兩口子看了新聞,也都挺高興。老憨第一次像城里人一樣,走過去,摟住了秀蓉的肩膀。
秀蓉伸開胳膊,抱住了老憨的腰,把臉貼在了他的胸膛上,悄聲說:“憨哥哥,我給你也懷上了一個瓜!”
“是嗎?”老憨驚喜萬分,一下子抱住了秀蓉。
第二天上午也就9點多鐘,有個大老板慕名開著輛黑轎車而來,要買老憨和秀蓉的這個大瓜,讓老憨出個價。老板四十多歲,晃著個冬瓜樣的大腦袋,挺著個大肚子,比老憨要粗一倍。如今有些人,特別是有錢的有權的人怎么都吃得這么胖?
老憨搖搖頭,說:“不賣。”
老板問:“那你要多少?”
老憨說:“給多少也不賣。”
老板問:“那你這個大瓜,準備怎么辦?”
老憨說:“我早想好了,等它熟透了,送給合作社,讓合作社和縣種子站一塊兒研究研究,用它的種子,再種出更多的大瓜來!”又說,“合作社在我最難的時候支持了我,我不能忘了人家!”
秀蓉讓老憨白天在家多睡幾個小時,晚上好來瓜地看瓜。特別是看好冬瓜王。白天,她守在瓜地里。
孫發財派了個小伙子來,替老憨值班看瓜。
村主任二冬聽說后不樂意了:“俺村的冬瓜王,怎么還得你們村的人來看護?不用不用!”他找了兩個老實可靠的五十多歲的村民,日夜輪流去給老憨看守冬瓜,重點看守冬瓜王,由村里支付工錢。
又過了一個多月,冬瓜王成熟了。
一大早,老憨把機動三輪車擦得干干凈凈,錚明瓦亮,在車里鋪上兩層厚厚的草苫子。開到地邊,讓值班看瓜的兩個村民幫他摘了20多個大瓜,放在車上。又把冬瓜王摘下來,抬到車上,放在最上邊。秀蓉在冬瓜王的肚子上拴上了一條紅綢子。
老憨要去鎮上,一是給合作社孫發財送冬瓜王。二是送4個大瓜給那個賣瓜給他的中年婦女,也就是孫發財的妗子。三是把那20多個大瓜,送給秀蓉的女兒也是他的女兒上學的中學,讓老師學生們嘗嘗俺種的冬瓜。四是陪秀蓉再去醫院檢查一下。秀蓉肚子里的小冬瓜,算起來有三個多月了。
頭一天晚上,老憨就對秀蓉說:“我大體算了算,等把瓜都收了,加上賣麥子的一千多塊,咱今年能剩下一萬四五千塊錢。咱先給閨女買個電腦,再買個大彩電。到后年底,咱就能把這三間老屋翻蓋成五間大北屋,專門給閨女留出來一間。我不能讓恁娘兒倆老跟著我住這個破屋。俺上學時,老師教俺們背杜甫的詩,‘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俺們搗蛋,念成‘八月秋高風怒號,刮我頭上三根毛’!哈哈哈哈!”
秀蓉也開心地笑起來。
“哎呀,我作夢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再娶個老婆,還能再有個后。”
車子上路了。
秀蓉坐在老憨的右后邊,黃黃趴在車斗里的冬瓜上。
老憨穩穩當當地開著車,他不敢開得太快了。但心里愣激動,一激動,又唱起了《敢教日月換新天》。
一條陽關道,
萬馬奔向前。
這就是大寨的英雄漢。
扁擔挑走爛石坡,
镢頭開出米糧川,
镢頭那個開出米糧川。
……
老憨流淚了。
“哪怕災難有千萬,
敢教日月換新天,
也換新天,換新天……
老憨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