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琴歌實在沒有想到她會分到市財政局。作為財校的一名中專生,家在農村,沒根沒梢的,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分到這么好的單位。財政局是一個有權有錢自然也有勢的單位,琴歌不知道自己是燒了哪炷高香,竟分到這樣好的單位。然而,對于她的幸運,人們似乎并不羨慕,有人甚至向她撇撇嘴,說,你知道你為啥能分到這么好的單位嗎?是有人看中了你,要你去當大官的兒媳婦了!
這話讓琴歌大為震驚。大官的兒媳婦?哪個大官看上我了?琴歌一頭霧水,摸不清這話是從何而來。琴歌依然愣愣的,像個榆木疙瘩。有人又進一步提示說:那次有人來選妃,難道你不知道嗎?先開了一次全體會,后來又分別找幾個女同學談話。這事你能忘了?
這事琴歌真的忘了。那次畢業動員會上,校長講了一番大道理,要大家打破傳統觀念,大膽走向人才市場,選擇自己的最佳位置。琴歌還記得,找琴歌談話的是市財政局的老局長,他問琴歌家在哪里,她說在老河縣古河鄉,她還特別說明,那里是老黃河故道,出門就是一條黃河大堤,至今連條像樣子的公路都沒有,真是偏僻落后死了。老局長還問琴歌家里都有什么人,她說,父親去世早,是母親拉扯她長大的,為保證她上學,哥哥早就退學了。老局長聽了琴歌的話,唏噓一陣說,咱這里太貧困太落后了!琴歌跟老局長僅僅談了這么多,頂多有兩分鐘,難道這能算是選妃嗎?所以,當琴歌聽了這話依然沒有放在心上。鄉旮旯里走出來的女孩子誰不想留在城市?能找個干部子弟更是攀上了高枝兒。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兒,有啥丟人的?你們是吃不到葡萄反而嫌葡萄酸!想到這里,琴歌便有點兒欣然坦然,僅僅跟同學道別了一聲“拜拜”,便到市財政局報到去了。
琴歌走在通往市區的水泥大道上,心頭昂然升起一股甜美的情感。她將在這座小城安家落戶,她將擁有自己的一塊小天地,她將在跟同學和親友的來往信件中填寫上這座小城的名字。僅僅這個地址和這個工作單位足以讓家人和親友感到欣慰和驕傲,就連鄉里和村里的干部看了這兩行字也會對家人高看一眼。一張畢業分配通知單改變了她的人生坐標,從今天起,她這個鄉下妞就要變成城里的姑娘,備受人們敬重了!她一路上體驗著從鄉村走進城市帶來的情感巨變,這種感情像一朵美麗的花兒開放在她這個十九歲的姑娘心里,永遠不會枯萎和衰敗。所以,當她走到這條大道的盡頭,跨進那座高樓大院的時候,那個“妃”字便被化解得無影無蹤了。
琴歌是步行而來的,走了一頭大汗,衣裳都被溻濕了。八月的陽光伴隨著她走進老局長的辦公室,她那好看的臉蛋透出一抹紅潤,顯得更加光彩照人,以至老局長不由驚愣一下問,你是琴歌?她點頭微笑,僅僅回答一個“是”字,便羞澀地低下了頭。老局長問,咋不打個的?她說,我走慣了。老局長說,打的是可以報銷的。她說,那就為公家省了吧!這些話回答得簡潔而得體,樸實中帶著精明。這一點很讓老局長高興,他指指靠窗的那張辦公桌說,你就坐這里吧!琴歌心里一樂,不由問了一句,你叫我當秘書?老局長搖搖頭,不,不!然后笑笑,便不再說什么了。
三天過后,老局長帶著琴歌到鄉下轉悠了兩天,他們所到之處全是貧困區,有的說他們半年沒有發工資了,滿臉上都是可憐。有的滿懷雄心壯志地談起低產田改造計劃,并一再表示三年后要叫這里舊貌換新顏,可說到最后仍是那么一句話:要錢!老局長一路上都是愁眉苦臉。琴歌說,我原以為當個財政局長怪有權的,誰知你當個局長竟這樣難,我在一旁都為你發愁哩!老局長說,我要是個印鈔廠的廠長就好了。琴歌聽了,禁不住笑了。
小車在黃河故道里奔跑著,最后車頭一拐,竟來到琴歌家門前。琴歌家里實在太寒酸,三間草屋里躺著多病的老母親,琴歌竟找不到一張小椅子讓老局長坐下來。老局長說,不坐,不坐,我隨便來看看。
哥哥從地里趕回來,手里拿著一包劣質煙。他聽說客人是財政局長,便興致勃勃地談起他的宏偉計劃來。哥哥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本想再復習一年,可正在這時琴歌考上了財校,哥哥竟主動放棄了考學的機會,回到家里,拼盡全力供她讀完了中專。哥哥是個有事業心的人,他要在家鄉這片老河灘上干出一番事業來。老局長稱贊他說,小伙子,有志氣呀!哥哥卻說,志氣再大,沒有錢也是白搭。哥哥想搞個新項目,向老局長討要點扶貧款。琴歌忙向哥哥使眼色,心想,你別再跟老局長添麻煩了!哥哥不理解琴歌使眼色,他直沖沖地說,聽說省里年年都給咱市一批扶貧款,也不知這扶貧款都扶了誰?老局長說,小伙子,別發急,等我從省里要來扶貧款,第一個扶貧對象就是你!哥哥一聽這話心里就樂開了花,他說,能聽到你這句話,我先謝謝你了。老母親聽說女兒分到了市里的大機關,一高興竟從病床上爬了起來。她從來沒有這樣開心地大笑過,笑過之后她對兒子說,牛兒,你這輩子打不了光棍了!娘的這句話里含有豐富的潛臺詞,只有琴歌才能品味出來。
回到市里,已是華燈初放的時候了。老局長把琴歌領到一家小餐館里坐下說,閨女,你看我這個財政局長瀟灑不瀟灑?在機關有人來找我,走出門去還是有人來找我?我好像是個財神爺,人人都向我磕頭作揖!老局長本來是說句玩笑話,但琴歌卻笑不起來,她問,咱市咋這么困難?這一問,卻打開了老局長的話匣子,他長嘆一聲說,咱是貧困地區嘛!過去省里每年都給咱市撥好大一筆扶貧款,可這幾年越撥越少,連干部工資都保證不了。市長多次批評我思想陳舊,腦子不靈活!跟咱相鄰的幾個市,基本條件差不多,每年能向省里要來幾個億,我們連一個億也要不來。可這能怪我這個財政局長嗎?他們當頭兒的把摘貧帽當成最大的政績,年產值和年收入越報越高,可等到向省里要錢時,他們又想起貧困地區的好處來了。老局長說到這里方才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他忙糾正說,扯遠了,扯遠了!領導把我安排到這個位子上,就是叫我想法多弄錢的嘛!在下級面前我是財神爺,可我到了上級面前也跟人家一樣,成了要飯花子,從省里要不來錢,自然就顯出我是個大笨蛋啊!
老局長訴了半天苦,琴歌也不知他是啥意思,只能作出洗耳恭聽狀。老局長抹抹嘴巴又說,前些日子,市長帶著我到鄰市去取經,酒場快散了,人家卻不入正題。最后我急了,就問他們,你們使的啥高招,能從省里要來這么多錢?那個財政局長笑了,他問我,你幾個兒子?我說兩個。他問,你對兩個兒子是不是都一樣看待?我說,兒子是我的親骨肉,我都喜歡,只是對小兒子偏愛一點兒,他口兒甜,愛討我喜歡!那人笑了,這不得了!省里的領導就是咱親爹親娘,也不可能對每個地市都是半斤八兩一樣看待!臨分手時,他又說,你著實想想吧!你把你家里的事想通了,你就有辦法從省里多弄錢了。老局長說到這里,爽朗地笑了一聲說,花了幾百塊就討來這一句話,當時覺得怪虧的,可等我回到家里,認真琢磨一陣子,才知道這是實情話,千金難買!
琴歌聽到這里,暗自笑了。不是說老局長在選兒媳婦嗎?看來這全是瞎胡猜。老局長沒有注意她的表情,他繼續講起他的苦衷來。他說,為了聯絡感情,疏通上下級關系,去年市長特批給我十萬塊錢,作為我的活動經費,市長還特別聲明,這筆錢不在審計之列,你想咋花就咋花,只要不裝自己腰包就中。可我卻送不出去,送少了怕人家看不起,送多了又怕說是行賄受賄,特別是省廳那個剛上任的劉廳長,我連家門都進不去。所以,到了年底那十萬塊錢還躺在小金庫里。唉,人老了,真是老沒出息!
老局長輕輕抿了一口酒,定定地看著琴歌,似有好多話要說,可又遲遲不開口。琴歌也似乎聽出老局長話里頭的含意來了。她問,我能替你干點兒什么嗎?老局長笑了,閨女,我想交給你一項特殊任務,就是到劉廳長家里當保姆!
一個“保姆”把琴歌幾天的興奮全打消了。我苦讀十年書,畢業了,有工作了,難道還要像那些農村的女孩子那樣到城里來當個保姆嗎?現在的小保姆都變了味兒,有幾個是干凈的?琴歌頓時氣得臉兒紅了起來。
老局長忙向琴歌解釋說,劉廳長的孩子大了,你只是給他家做做飯,幫助孩子辦辦作業,實際上是當一名家庭教師。
家庭教師也沒獲得琴歌的好感,她放下筷子,做出一個抗議的姿態。老局長又忙作更正說,其實,保姆也好,家庭教師也好,只是個掩護,實際上我是為了在劉廳長家里設個辦事處。你還算咱局的人,工資由局里發,獎金在局里領,人家劉廳長還要給你一份工資。這幾項加起來,我這個正縣級也攆不上你。閨女,你想想,到哪里能找到這么好的差使?
面對這高收入,琴歌有點兒動了心。剛出校門,她何曾想到會有如此高的收入?但她仍有點不樂意,我財校畢業去當保姆,家里人知道了不笑話我沒出息嗎?琴歌低頭不吭聲兒,只是把那長長的發辮理了又理。老局長說,實話對你說了吧,人家劉廳長家里不缺錢花,也不缺好東西,人家眼下只需要一個保姆。他老母親上個月剛去世,孩子在家里沒人照顧。琴歌問,孩子的媽媽呢?老局長說,那女子要到北京去讀研。人家托我找個保姆,我想趁機跟劉廳長密切密切關系。過去我找人家辦事,連家門都進不去,你要是能在她家當個保姆,起碼能給我開個門,不再被人家拒之門外吧?這幾天你也親眼看到了,我這個財政局長多難當啊?
老局長說這番話,幾乎是在哀求她了。琴歌怎能拒絕呢?她說,我去!
2
那天,王穎把琴歌領回家來,劉寧僅僅隨意掃了她一眼,心里便猛地一震,他暗暗問王穎,她就是你找的小保姆?王穎得意地一笑,怎么樣?看不順眼?他順口說,好漂亮!便夾起皮包匆匆上班去了。他坐在辦公室里,又暗暗抱怨起王穎來,你要走了,卻把這樣漂亮的小保姆留在我身邊,是你一時粗心,還是太相信我了?
王穎去年就考上了研究生,正要離家,老母親突然發病,被迫無奈,只好向學校請假,推遲一年。上個月老母親去世了,王穎便四處尋找保姆。他說,把老家的嬸子接來吧?自家人放心。王穎說,強強要人輔導作業哩,一個農村婦女咋能行?他說,那就在城里找個下崗女工吧,也為社會分憂。王穎說,你別閑操心了,這事由我選定。他想跟王穎開個玩笑,你選什么樣的都行,可千萬別弄來個漂亮姑娘,引誘我犯錯誤!但他沒有說出口,一是覺得這樣太有損自己的形象,二是覺得這也是白操心,一個要去讀研究生的女性哪會引狼入室,給自己找難受呢?想不到王穎真的把一個年輕而漂亮的姑娘領到家里來了。他雖然僅僅看了琴歌一眼,就感到她那眉眼兒透出幾分天真,也顯出幾分單純和可愛。那落落大方的舉止顯得頗有教養,可那身上透出來的幾分憨厚和嬌羞,又不像見過世面的城里姑娘。是從勞務市場上領來的農村姑娘嗎?不會的,王穎早就說過,那勞務市場上什么人都有,沒根沒梢的,你得隨時提防著她,王穎可不能把一個不知底細的人隨便領到家里來。那么,她是從哪里找來這個琴歌的呢?
劉寧輕輕擂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看我想哪里去了!一個小保姆怎么叫我神思不安起來?真是太不像話了。他將桌上那十幾份報告攬到自己面前,便認真地看了起來。
劉寧跟王穎是大學同學,且又在同一個班。他們這一代人真是太幸運了。高中剛畢業,正擔心上山下鄉的事兒,北京傳來喜訊,高考恢復了。等他們大學畢了業,又趕上機構改革,強調干部知識化年輕化,于是他們又順利地走進了省直機關。沒干幾年,老一茬干部紛紛退休,他剛到三十幾歲便成了副處級干部。劉寧是秘書處長,一直在領導身邊工作,這又比別人幸運得多,處長剛當了兩年,他又被破格提拔為副廳長。眼下老廳長也快到退休年齡了,很多人估計,下一茬接替廳長的,唯有他劉寧了。他真是一帆風順,志得意滿,連妻子王穎都有點兒嫉妒他了。他多次對王穎說,成功的男人背后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王穎卻說,我不想偉大,只想成功!她堅持要去讀研究生。當年在大學的時候,王穎是班長,他是學習委員,二人由學習對手繼而成了情人。現在,王穎對自己有著清醒的估計,不想在仕途上跟他比高低,而是轉向做學問,想在學識上壓他一頭。對此,劉寧自然高興,有一個不服輸的妻子在后邊,使他有一種緊迫感,生怕在這種夫妻競爭中落后一步。劉寧也暗暗把下一步奮斗的目標盯在正廳上,而要由副廳升正廳不拿出一點政績是不行的,因為正廳長是省里的領導當家的,光有老廳長推薦就顯得沒有了力度。作為一個農業大省,目前尚有二百萬農民生活在貧困線以下。過去十幾年扶貧收效甚微,一筆筆扶貧款就像扔到了無底洞。省長對此很有意見而又很頭疼。劉寧想,我要是能在這方面有所突破,那自然會得到省長的器重。為貧困地區的老百姓辦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情,這也應該是他在事業上的一種追求!所以,在他擔任副廳長時,便主動向老廳長提出,把扶貧工作攬到自己手下!這讓老廳長大為高興!因為這扶貧工作出力不討好,本身沒有多少油水可撈。
劉寧把各地市的報告翻閱了一遍,這讓他大為掃興。他們仍是原來的思維模式,只是一味地哭窮,把貧困狀態形容得慘不忍睹,而卻提不出脫貧致富的新思路。這使他感到,下邊的領導并沒有真正把心思放在扶貧上,而僅僅是為了要一筆救濟款而已,錢一到手,他們便可以為所欲為了。劉寧今年要徹底轉變這種狀態,你就是把下邊說得一片凄慘,我也不為你所左右!所以,今年的扶貧款遲遲沒有放下去,他必須選擇一些卓有成效的新項目!他把各地市報告看了個頭暈腦漲,也沒有找到一項讓他滿意的扶貧項目。
劉寧沒有想到王穎走得這樣匆忙,就在琴歌到來的當天晚上,她就要走了。他問,這么急?她說,我已經耽誤一年了,咋能不急呢?他有點兒戀戀不舍,結婚十來年,王穎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他拉住她的手,想跟她親熱親熱。王穎笑笑說,來不及了,以后再給你補補課吧!他刮了她一指頭,你走了,真的放心?他說這話是語意雙關。她說,當然放心嘍,有琴歌在家哩!飯有人做,衣有人洗,強強有人照顧,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不由在心里暗暗抱怨王穎,你呀,真傻!
他送妻子到車站,回來時已是十點半了。他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突然感到一個人躺在這寬大的床上是多么孤獨。王穎是個新時代的女性,她的思想一向很開放,有次二人談論愛情是什么。她說,愛情就是彼此需要。你需要我,我需要你,所以我們就結合了。要是等到你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主動跟你分手,決不會跟你找麻煩!這種坦誠,叫他心里猛地一抖。一向重視感情的她,何以說出這等話來?此刻他仔細想想,這話卻也有道理。我現在不是需要她嗎?這種需要不就是愛情嗎?如果我現在不想她,不需要她,還哪有愛情可言呢?他想到過去幾次下鄉和外出,那些下屬人員給他安排了桑拿和按摩,都被他拒絕了。有幾位小姐一次次給他房間打電話說,我們這里可以提供全方位服務!他沒那個要求,也沒那個需要,有王穎在他心里,對于一切誘惑他都能頂得住。想到這里,他更感到王穎的話太有道理了!一個做學問的人,想問題就是與眾不同嘛!
現在,王穎在家里安插一個漂亮女性,這讓他感到這是王穎對自己的一次有意考驗。在這兩年讀研期間,我能經受住這種誘惑,證明我真是可以的了。要是真的有所動搖和轉移,那王穎就真的看不起我了。看來,真誠的愛情必須經過幾年修煉才行!
劉寧決心修煉修煉自己,對琴歌的存在他努力視之為無。但那琴歌畢竟是誘人的,就像一朵玫瑰花放在他面前,既有鮮艷的色澤,又有撲鼻的芬香,他不由悄悄看了琴歌一眼,又看了琴歌一眼。他斷定琴歌也是有意躲著他的,飯做好,往桌上一放,就回到她住的小房間里去了。他覺得這很好,使家庭增加一層安全系數。他也有意減少跟琴歌的接觸,平時很少在家吃飯。他在機關有很多應酬,過去能辭就辭了,現在他一改過去的做法,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飯,就是晚上回來也很晚。
3
琴歌對劉廳長的印象特別好,她一踏進這個家,就感到劉廳長是一個廉潔奉公的好領導。那三室一廳在高高的五樓上,既沒有進行豪華裝修,也沒有高檔家具,跟普通的干部家庭一個模樣。一個副廳級干部還住在這樣破舊的小房間里,僅憑這一點,就讓琴歌產生一種親切感,同時也油然升起一種敬意。更讓琴歌感動的是,她來到第一天,劉廳長就向她交代說,我在家里不談公事,也不接待任何來訪者,誰來找我就叫他到辦公室去。要是有人來送東西,你要一律拒絕。就是空手來,你也不要叫他進屋。琴歌點頭說,我記住了,可在心里卻說,你這劉廳長也太不近人情了。劉廳長最后解釋說,現在風氣太壞,凡到家里來的,總有私事相求。辦公室里不便說的話和不好辦的事,他們總是到家里來。琴歌聽了,更感到他是個好干部。 過了一天,果然就有人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敲門了。琴歌不給開門,他們說,我不是來送禮的,這是劉廳長叫我代他買的東西,你放屋里就行了。琴歌說,劉廳長有安排,不叫我收東西。那人問,你是他家什么人?琴歌也挺聰明,她說,我是他親戚。那人馬上跟琴歌套近乎說,呀,咱還是老鄉哩!你看我大老遠的跑來,你也得叫我進屋里喝口水呀?琴歌隔著防盜門縫兒遞給他一瓶純凈水。那人央求說,你叫我進去坐坐呀!這走廊里咋坐呀?琴歌可不敢隨意開門叫他進來,她說,劉廳長有交代,他不在家,不叫外人進來。那人沒法了,就把幾包東西放在門旁邊走了。劉廳長回來,聽琴歌把情況一說,他稱贊琴歌說,做得好!這幾個人又是來要扶貧款的,在辦公室里被我拒絕了,他們又跑到家里來。我哪里叫他代買過東西呀?這些人最會說瞎話!他們在報告上寫得那個窮呀,簡直比解放前還可憐,可他們卻坐著高檔轎車,住著豪華賓館,長期住在省城,成了討飯專業戶了。
劉廳長把那些東西交到居委會,寫了兩張招領啟事,一張貼在家門口,一張貼在樓門前。有人碰了幾次釘子,再也不敢把東西放在走廊上了。
日子就這樣平安地過了一天又一天,轉眼間到中秋節了。這段時間是送禮高潮,劉廳長又一次向她交代,不要接受任何人送來的禮物。然而就在這時,老局長來了。他帶來幾箱紅富士蘋果,還有幾瓶小磨香油。老局長自然不會被拒之門外,琴歌像見了自己的親人,把老局長迎了進來。
老局長先遞給琴歌一沓錢,說,這是你的工資。又遞給琴歌一沓錢,說,這是出差補助費。琴歌哪見過這么多錢?她覺得自己得的太多了。琴歌說,劉廳長每月還給我一千多塊哩,這補助費我就不要了。老局長說,這補助是你應該得的,出差都有補助費!琴歌說,我這也算出差?老局長說,那當然是嘍!你在這里不是光當保姆,局里還有一份任務要你辦哩!老局長指指那幾箱蘋果,對琴歌說,前幾年省里批給咱市一筆扶貧貸款,我分給幾個貧困鄉發展紅富士蘋果,現在都掛果了。嘿嘿,省里給的幾粒糧食我喂了小雞,現在小雞已下了蛋,等我們把蛋再孵成雞,咱就脫貧致富了。老局長的比喻把琴歌逗笑了,琴歌說,老局長,你還挺幽默的。老局長說,不是我幽默,這就是劉廳長常講的孟加拉模式。最后老局長又安排琴歌說,你眼皮子要活一點,劉廳長想要什么,你要心里清楚。琴歌說,劉廳長不是那貪官,別人送禮他都不要。這兩箱蘋果你還是帶走為好。老局長說,傻閨女,這蘋果是供你向劉廳長匯報用的!有實物擺在面前,他才會相信啊!老局長向琴歌交代一番任務,便匆匆走了。
劉廳長下班回來,發現客廳里放著兩箱蘋果,就批評琴歌說,你怎么收了人家的禮?琴歌說,劉廳長,你這次可犯了經驗主義。這是我老家給我送來的,快到中秋節了,家里來人看看我,還不應該嗎?劉廳長不信,他問琴歌,你老家?是大河市吧?琴歌臉一紅,不再吭聲了。
劉廳長把兩箱蘋果全打開,上上下下翻了一遍。琴歌問,你找什么?他說,有的人鬼得很,說是送點兒土特產,實際上卻把貴重東西夾在里面。琴歌說,俺家鄉窮得叮當響,哪有貴重的東西送你呀?他翻了一遍,果然沒有別的東西,全是紅富士。琴歌削了一個蘋果遞給劉廳長說,你就嘗嘗俺家鄉的特產吧!劉廳長哪肯吃琴歌削的蘋果?他奪過琴歌手里的小刀說,我來,我來!琴歌手一抖,竟把她自己的手指劃破了。劉廳長忙找來紅藥水給她搽。他握著琴歌的小手,發現上面有厚厚一層老繭,他問,你在家里還干重活兒?琴歌說,不干活能行?我娘有病,哥哥一個人忙不過來。每逢假日,我都回家幫助干活。
這句“假日”給劉廳長一個提示,他想到國慶節快到了,就說,你離家一個多月了,你一定想家了吧?等到國慶節放假,你就回家看看吧。琴歌說,要是強強沒人帶,我就不走了。他說,強強也要放假的,我帶他就行了!琴歌問,王穎姐呢?她回來嗎?他說,她耽誤了一年,到了學校只顧補課,哪有時間回來呀?我平時難得休息幾天,這次就領強強在市里玩玩吧!琴歌遲疑一下,忽然向劉廳長甜甜地一笑說,城里有啥好玩的?現在不是要回歸自然嗎?要是假日沒事,你就帶強強跟我到農村轉轉吧,領略一下大自然的景色,不比在城里強得多嗎?
劉廳長問,你老家有啥好看的?
琴歌說,俺家鄉可好看了,大片大片的蘋果園,像無邊無際的大海一樣。那樹上掛滿了果子,紅通通的,閃爍在綠葉間,可美了。讓小強強到鄉下轉轉,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領略一下田野風光,多有趣呀!
這話讓劉廳長頗感興趣,他也是農村長大的,至今仍對農村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前幾年他曾到黃河故道轉過一圈,那蜿蜒曲折的大堤,那一望無際的防護林,給人一種曠遠和蒼涼的感覺,至今印象還很深。可他轉念一想,又搖頭說,下去又要打擾下邊的同志,一個酒場接一個酒場,太沒意思了!琴歌說,咱誰也不通知,直接到我家。現在正摘果子,你到果園干干活,流身汗,享受一下豐收的喜悅,也讓小強強增長一下見識嘛!
這時小強強也放學回來了,他拉住爸爸的手說,我要去果園,我要到鄉下玩玩。
劉廳長又問琴歌,這果子是你家的嗎?
琴歌說,是呀!是縣里用扶貧款支持我們搞的。
琴歌把大河市財政局扶持貧困地區發展果樹生產的情況介紹一番,還把雞生蛋,蛋生雞的孟加拉扶貧模式講了個興致勃勃。劉廳長一聽頓時高興起來,他一直在尋找這樣的典型,想不到這典型就在面前!他連聲說,好,好,那就到你家鄉看看!咱省每年扶貧款幾十個億,發到下邊像撒胡椒面,也不知到底弄了些啥?
琴歌急切切地問,什么時間去?
劉廳長說,國慶節吧!
等劉廳長上班走了,琴歌急忙打電話把這消息告訴老局長。老局長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能讓劉廳長到咱市來一趟,啥事都好辦了。琴歌說,他是去看果園的,不叫地方領導接見。老局長說,這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辦法接見他。琴歌說,我說了個瞎話,說那紅富士蘋果是俺家鄉產的,可我老家什么也沒有呀?老局長說,你老家沒有,別的地方有嘛!隨意找個果園讓他看看不就行了。我馬上派人去安排,到時候你把行走的路線告訴我就行了。
琴歌高興了好多天。她想,平時老局長來見一次劉廳長都很難,這次我把劉廳長拉到大河市,聯絡聯絡感情,那不比來省城送禮更好嗎?然而,過了國慶節,劉廳長卻突然變了卦,他說,我還有個會哩,不能去你家了。琴歌說,放假了,還有啥會呀?你整天忙得黑天不是黑天,白天不是白天,也該歇幾天了。劉廳長只是說了個“不行”,便不再多說了。他買了幾包禮品交給琴歌說,代問你全家好!便帶著強強出去玩了。
琴歌回到大河市,她感到沒法見老局長。老局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找了一個村,向村干部交代如何向廳長匯報脫貧致富的經驗,他還找了一家困難戶,說成琴歌的家,讓那家老太太把琴歌夸贊一番。那果園也找好了,那是剛掛果的一片大果園,那果子長得好大,好鮮艷,可這一切全白費了。琴歌感到自己辜負了老局長的希望,老局長沒抱怨她,卻說,看來劉廳長是個清官!琴歌說,清官難道不好啊?
老局長說,貪官是狗,你扔給他塊骨頭他就向你搖搖尾巴,你再扔給它塊肥肉它就會跟你走。可清官不行,他們不食人間煙火,送禮不收,設宴不到,他們像鬼一樣難捉摸,你拿他硬沒有辦法。
琴歌說,他們不貪不占,有啥不好?
老局長說,有些清官是假清官!他們表面廉潔,實際上是為撈個好名聲,以后好被提拔重用。
琴歌覺得老局長這話有點偏激,便說,我看劉廳長不是這樣,他想用扶貧款搞點名堂。
老局長搖搖頭說,現在的干部呀,能不貪不占就算好的了,哪有真心為人民服務的呀?就說劉廳長吧,他現在住的房子還是八年前他當副處長時分的,這次給他一套廳局級套房,他硬是不要。是他傻嗎?不,他比誰都精!他把那套房一分為二,給了兩個剛提拔的處長,一下得到全廳年輕人的擁護。有人送禮,他寫個招領啟事,貼到家屬院,居委會的老太太好像突然發現一名清官,主動請來晚報記者為他寫了一篇報道,他一下成了拒賄的典型。劉廳長是個精明人啊,他是在制造政績,為升正廳鋪平道路!
琴歌為劉廳長辯解說,那天晚報記者去采訪劉廳長,就遭到劉廳長的拒絕。當稿子登出來,劉廳長還生氣地說,大概現在清官太少了,才拉我這個人來湊數!
可老局長不聽琴歌的,他說,當清官是好,可要為人們辦事才成,光清廉不辦事,這樣的清官有何用?
琴歌問,劉廳長難道就不辦事啊?
老局長說,省里的扶貧款由他掌握,他硬是卡著不動。有人猜想,他扣著這筆款,是等著人們給他送禮吧?可真給他送禮他又不收。所以,我說他像個鬼,叫人難以捉摸!
琴歌說,以前的扶貧款都叫那些討飯專業戶騙走了,劉廳長不聽信花言巧語,他要選擇那些能真正幫助群眾脫貧致富的地方才肯動用!
老局長一聽這話來了勁,他說,閨女,今后你得把劉廳長的工作做到家。劉廳長渴了,你遞給他一杯水,劉廳長瞌睡了,你就遞給他一個枕頭。他想要啥你就給他啥,你要叫他滿意,叫他高興,叫他聽你的話。能達到這個程度,啥事都好辦了。
這番話說得琴歌又明白又糊涂。渴了餓了,冷了熱了,這好辦,可叫劉廳長滿意,聽我的話,可就難了。我畢竟是一個小保姆,怎能指揮動人家大廳長呀?
老局長說,你先回家吧,我這話你仔細想想,想多了就該明白了。
4
劉廳長不跟琴歌回家當然不是因為開會,全國都放假了,還開什么會呀?他是在想,一個年輕人跟一個妙齡女子到鄉下瞎跑跑,人家會說啥?作為一個年輕的副廳長,他知道人們時刻都在盯著他。別看平時對他挺尊重的,開口就是劉廳長劉廳長的,可他們心里想些什么,鬼才曉得呢!有幾個處長是跟他一塊到廳里來的,他們能心甘情愿地讓他一步步爬到自己頭上嗎?所以,他平時特別謹慎,不但在工作上盡職盡責,就是生活小事也特別小心。作為一個剛滿四十歲的年輕副廳長,在男女之間交往上他格外謹慎,不但跟本單位的年輕女性保持一定距離,就是到涉外場合也絕對不進那些是非之地。
琴歌回家走了,劉寧突然感到一陣空虛和寂寞,甚至還點兒茫然。他本來打算在假日帶強強到公園玩玩的,可強強對公園不感興趣,他跑回姥姥家,跟他的幾個表兄弟玩去了。這么一大套房子,僅有他一個人,一時竟不知如何打發這漫長的七天假日了。他覺得怪,王穎走了,他還不感到多么孤獨,因為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在這房間里閃動。現在一個完整的家僅剩下他一個人,他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孤獨。有人約他去歌廳玩一玩,被他統統拒絕了。那歌廳多是色情場所,他不愿到那些是非之地。他把門一關,決心看幾本小說。他在大學曾是文學社里的骨干,有幾篇小說曾在省里的文學刊物發表。可這些年工作一忙,連小說也顧不上看了。聽說最近有幾部小說很走紅,他到小書攤買了兩本,回家翻了翻。這些官場文學竟把官場寫得一片黑暗,大大小小的官員不是貪色就是貪財。他覺得這太不真實,至少他不是這個樣子。他還是想為群眾辦點好事的,哪能一概而論呢?他沒看完,就把那幾本小說扔了。他又找了幾本正走紅的被稱為“另類”的女性作家的作品。他不知另類是什么意思,他只看了個開頭,就幾乎嘔吐。這哪里是文學?這是公開出售美色和隱私,是用器官在寫作。他覺得這是文學界的墮落,心里很有點兒憤憤不平。當年他有幾篇小說發表,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尊敬,就連王穎也高看他一眼,甘愿選擇他這個農家子弟作為自己的男友。要是當年他發表這樣的作品,會得到什么反應?還會有人為他奉獻出敬意和欽佩嗎?他在房間里踱了幾步,卻又冒出一個新的念頭。如今文學到底墮落到什么程度?自己淺嘗輒止,怎能隨意作判斷呢?他抱著研究研究的心理,決定把這幾部小說看完。于是他又安下心來,認真地把玩了一番。他一連看了五部美女作家的作品,慢慢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原來這些小說是在探索人性的原生態。主人公在經歷了一番愛和恨,情和仇之后,向人們展示了人的欲望和追求。多年來,人性被壓抑著,人的創造性和爆發力都被這樣那樣的戒律控制著,壓抑著。他似乎從中品味出一點人生的哲理,可又對這哲理難以接受。當前為什么色情業蓬蓬勃勃地開展起來?不但屢禁不止,而且大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勢,以致成了某些地方的一項重要產業?這是被壓抑久了的人性的自然反彈,還是人們走向墮落的開端?他一時竟說不清。
然而,盡管他說不清楚這是什么,而此刻的他卻被書中的人物和情節觸動了那最敏感的神經,深埋心頭的欲火一下被點燃起來。如果王穎在家里,他要好好跟她實踐實踐,然后再針對書中的觀點二人展開一場深談。可惜王穎不在他身邊,儲存在心頭的能量便無處釋放了。這種無處釋放的能量弄得他半夜睡不著。越是睡不著,越是想念王穎,越是想念王穎,越是對男歡女愛有一種本能的要求。這要求越強烈,越是睡不著。睡不著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于是他干脆坐起來再去看小說。讀小說帶來的是更大的刺激,于是這幾天他過得便有點恍恍惚惚,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讀小說,還是在親歷人性的折磨?他給王穎打電話,你現在干什么?王穎說,利用這幾天假期找教師補補課唄!他問,是男教師還是女教師?她說,當然是男教師,還是個挺年輕的博士生導師哩!他說,那你太幸福了。她說,你羨慕我了?他說,當然羨慕你嘍!有個年輕的異性在身邊,起碼眼睛得到一點慰藉嘛!她說,你不也是一樣嗎?琴歌沒有在家嗎?他說,我不敢把她留在我身邊,我怕她給我惹麻煩,我叫她回家走了。王穎在那邊便笑了,你真傻!有個姑娘在你身邊說說話,不是也能消除你的寂寞嗎?他說,你就不怕她把你取代了嗎?她說,如果她有能力取代我,那就說明你再不需要我了,我硬賴在你身邊也沒有意思了。他說,別胡扯了,我現在只需要你,什么人也不需要。你盡量回來一趟吧,要不然后院起了火,你就救不下來了。王穎遲疑了一下說,實在對不起,我要抓緊時間把課補上,你眼下的需要就放一邊吧,等到寒假我再給你好好補補課!他說,你好殘酷!王穎嘆了口氣說,沒辦法呀!你全當我在你身邊,做個好夢吧!他說,好的,你就進入我的夢中吧!
經過這一番開心暢談,他心里的那股火好像被澆了一壺水,不那么旺盛了。他展開被子,要睡覺了。睡了一會兒,忽感小肚子有點兒憋得慌,他睡意朦朧中起了床,當他打開房門,那床頭上的小臺燈像一條美麗的清泉,將微弱的光亮流瀉到客廳,他心頭一震,呀,從哪里跑來個年輕女子呀?她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像一位仙女降臨到他面前。難道是王穎回來了?他分不清眼前的這一切是夢是幻。他心頭的火苗兒噗地一聲燃了開來,一下把那女子摟抱起來……
5
琴歌不知道今年國慶節放假時間延長了兩天,加上兩個雙休日,整個假期變成了七天。琴歌還以為是三天假期哩,在家僅僅呆了兩天就匆匆趕回來了。琴歌回到省城已是半夜時分,整個宿舍樓上的燈光幾乎全熄滅了。琴歌想,劉廳長和強強一定睡得正香,我不能打擾他們的睡眠。琴歌開門時便格外輕,生怕弄出一點響聲。劉廳長還沒睡,他跟王穎在打電話已接近尾聲,聲音低低的,帶著幾分柔情蜜意。琴歌不由在客廳里停下來了。原來劉廳長正向王穎訴苦哩!琴歌聽了覺得怪好笑的,一個大廳長,平時老是板著面孔,一本正經的,想不到私下也會這樣情意纏綿的!琴歌好后悔,早知這樣我就不走了,同強強一起轉轉公園,再做點好吃的,劉廳長哪還會有這樣寂寞無奈呢?琴歌癡癡地站在客廳里沒有動,生怕驚動了劉廳長。不料那房門突然被打了開來,那像河水一樣的燈光從房間里突然傾瀉出來,一下把琴歌暴露在劉廳長面前……
琴歌被這突然舉動嚇蒙了。她忘記了掙扎,也忘記了呼叫,她在驚愣中竟變得那樣順從,那樣聽話。然而,當二人將要進入實質性階段時,劉廳長好像突然從迷夢中醒來似的,猛地推開琴歌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王穎回來了呢!
這對琴歌來說實在太突然,琴歌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當她清醒過來,忽然想到大河市的那個老局長的話,要打發劉廳長滿意,他渴了遞給他杯水,他瞌睡了送給他個枕頭……當時她聽了這話沒有多想,現在他突然明白那老局長是什么意思了。她感到這是對自己的污辱,她的憤怒一下轉到那個和藹可親的老局長身上去了。琴歌回到自己住室,暗暗打點好自己的行裝。她決計要走了,她不能再呆在這里了!
劉寧也沒睡,他一直注意著琴歌的一舉一動。琴歌一收拾東西,他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他沒有攔她。走了也好,一旦弄出風流韻事,以后就不好交代了。他擔心她會出事,就悄悄跟在琴歌身后。琴歌來到大街上,各種彩燈照亮了城市的夜空,使這座省城變得燦爛輝煌。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后在街邊花壇上坐下來不走了。他想走過去勸勸她,再給她些錢當路費。可她在那花壇上坐了一會兒,又突然站起身,往回走去。這讓他大為驚奇,難道她不走了?還是有什么要求?
當然,劉寧不會知道琴歌的想法。在這短短的半個小時里,她經歷了一場復雜的人生裂變。劉廳長雖然沒有把琴歌怎么著,但她知道今后還會發生什么情況。她決定回老家去,可當她走下樓來,便想到這一走非同小可,自己幾年寒窗就白讀了。老局長早已把話講明,他把我調到財政局來就是為了讓我去劉廳長家。我如果不服從分配,他還會要我嗎?所以,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如何是好了。最后她在路邊花壇上坐了下來,忽然想到了桂花!
桂花是琴歌初中時的同學,琴歌考上了財校,她高中落榜,跑到南方去打工,想不到竟發了。這次琴歌回老家,一進村就見一座二層小樓高高地矗立在村頭,它像一面鮮艷的旗幟,招來了村民們的贊賞和羨慕。不待她詢問,村民們就嘖嘖贊揚說,這是人家桂花家的!落榜生竟能混出個模樣,琴歌自然為她感到高興。琴歌去看桂花,村里幾個女友卻纏著桂花追問,你在啥單位上班?工資咋這么高?能不能帶俺也去那里打工呀?桂花卻不吭聲。幾個女友生氣了,你是怕俺頂了你的份子吧?真是太自私了!幾個女友氣得走了。琴歌見桂花的確變了,無論穿戴和說話都不像當年的桂花了。想不到環境竟能改變人,把一個樸樸實實的農村姑娘變成一個城里的闊小姐了。琴歌問,你出門兩年,有經驗了,也帶女友們闖蕩一番去唄!桂花卻搖頭不語,在琴歌的一再追問下,她才輕輕說了一句,我不能把姐妹們往錯路上領啊!一句話使琴歌明白了桂花的秘密,她對桂花的尊敬頓時失去了光彩,她批評她說,你好糊涂,怎么能這樣?桂花暗自流淚說,一個農家女子有啥能耐?
琴歌再沒責備桂花,她默默地回到家里。哥哥把她當成財神爺,一見面就問,老局長從省里要來扶貧款沒有?他答應第一個扶貧對像就是我,這都是沾了你的光。
琴歌說,你不要把我看得太高,我有啥本事啊!
哥哥卻不理解她的心情,反而說,你看人家桂花,出去兩年,就混抖了!
桂花家的一座小樓居然獲得村民的尊敬,這是琴歌沒有想到的,就連哥哥也這樣說!看來金錢是衡量一個人價值的唯一尺度。桂花只是為她個人掙得一棟小樓,我要是能為市里掙得一個扶貧工程呢?要是能幫大伙脫貧致富呢?我獲得的將是什么呢?
琴歌重又回到五樓上,她給老局長家里掛了個電話,可電話接通之后,她又覺得沒法說了。老局長喂喂了幾聲,只聽到琴歌的喘息聲,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說,別看劉廳長是個副廳長,可他在省廳卻是個實權派,分管著行財處和預財處,還有項目辦,省廳的主要權力都攬在他手下。老廳長很快就要退休了,不愿多管事了,廳里的大事都交給劉廳長了。劉廳長前途無量啊!等他當了廳長,將來還有可能會當省長哩!咱市要是能跟劉廳長攀上關系,今后啥事都好辦多了。最后老局長又問,前天我跟你說的話,你可記住了?琴歌問,你說的啥話?老局長生氣地說,我那話你真的沒擱心里?琴歌忙把電話掛了……
劉廳長自然不知道這一切,他在臥室里一直坐到天明,暗暗觀察琴歌的動靜。琴歌似乎已恢復正常,她起了床先是打掃衛生,接著便做飯。她把飯做好,端到餐桌上,向他房間里瞅了瞅,便又回到她的住室里去了。他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便從房間里走出來說,一塊吃吧?他想在吃飯中說句道歉的話。琴歌呆在房間里沒動,只輕聲說,我不餓。他給她端了一杯牛奶,走進她房間。她躺在床上,故意把臉扭在一邊。他在她床邊坐下,說,我太對不起你了,請你原諒。她不吭聲。他又說,我太渾了,你打我吧,你罵我吧!她說,我罵你啥?他說,你罵我流氓,罵我壞蛋,你想罵啥就罵啥!她說,我不罵,我看你不像流氓,也不像壞蛋,我罵不出難聽的話。他問,你真不把我當成流氓壞蛋?她點點頭。他一下樂得站了起來,說,你說得對,我不是流氓壞蛋!我要是流氓壞蛋,就不這樣了。她說,你不這樣又能怎么樣?他說,這幾天假期,有人邀我去歌廳舞廳,他們知道我愛人不在家,可我卻不理他們,我在家關了三天沒有出門,只看了幾本小說。唉,我太對不起你了。她說,不要這樣說,只要以后你不再這樣就行了!他一下拉住琴歌的手,你原諒我了?你真的原諒我了?琴歌推開他說,你太不像話了,表面怪正經的,實際上……
他急忙放開琴歌說,這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強迫你的。
琴歌默默地坐在那里,眼里流出淚來了。琴歌停了好大一會兒又說,誰知道你以后會怎么樣呢?
這話讓他也深思起來,最后他說,你說得有道理,你還是回家吧!
他剛把話說完,琴歌趴在床上哭得更痛了。她搖著頭說,我不能走,不能走啊!不是我不想走,是我不能走。
他一時沒有理解琴歌的話,就問,怎么不能走?沒人強迫你要在這里嘛!
琴歌說,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我的工作就丟了。
他說,你不在這里,可以到別的地方當保姆嘛!
琴歌說,不,我不是保姆,我是財校畢業生啊!
這讓劉寧吃了一驚,一個財校畢業生怎么來這里當保姆?琴歌講了她來當保姆的經過,劉寧聽了不由暗自笑了。那個老局長平時怪老實的,想不到竟有這高招!劉寧很生氣,他立馬打電話要老局長把琴歌領走。但是,電話沒打通,劉寧就掛了。這事咋能在電話里說呢?琴歌哭得很痛心,兩個肩膀輕輕地抖動著。她說,劉廳長,你千萬別趕我走,我要是走了,我到哪里去找工作啊?這話讓劉寧犯了思索。是啊,現在連大學生都難找到接收單位,她一個中專生,又是農村的,誰肯要她?劉寧為難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辦了。琴歌向他哭訴說,我哥哥為了供我把財校讀完,他連大學都沒有考,就回家種地去了。全家人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要是回了家,以后怎么辦啊!
劉寧說,我不能讓人左右我!
琴歌說,老局長也沒說叫我左右你啊!他只是叫我把強強照顧好,把你的生活安排好。我來了這一個多月,只是本本分分地當個保姆,并沒有把你怎么著。昨晚的事,能怪我嗎?
這番話說得劉寧沒了詞兒。我怎么能怪人家呢?我真是太不講道理了!他坐在那里不知如何處置這麻煩事兒來了。
琴歌為自己申辯說,老局長讓我來給你家當保姆,也沒安什么壞心眼兒。他只是叫我多向你叨叨點兒俺市里的情況,讓你多支持俺市的工作,今后不要太偏心眼兒就行了。
劉寧問,我怎么偏心眼了?
琴歌說,同樣的條件,扶貧款分的卻不一樣多,這是為啥呢?你們當領導的專愛聽匯報,有幾個能深入基層,了解下情的?
這話倒讓劉寧犯了思考。是呀!多年來我們不就是聽匯報看材料嗎?有時下去也是到人家劃定的幾個地方轉轉,又能得到什么真實情況?劉寧問琴歌,老局長還向你安排了什么任務?你要如實對我說。
琴歌作了難,這事說不說呢?劉廳長又一次追問,那個老局長到底跟你說了些什么?琴歌說,老局長說你是個清官。
這話讓劉廳長笑了,清官有啥不好?總比貪官強吧?
琴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說,老局長曾說,清官是鬼,貪官是狗。給狗扔塊骨頭,它就向你搖搖尾巴,再給它扔塊肉,它就會跟你走。可清官呢?他們鬼得很,設宴不到,送禮不收,硬讓人沒法對付!
劉廳長被這番高論逗笑了。他問,你們老局長對付清官的辦法是什么?你給我說說!
琴歌說,老局長叫我搞好跟王穎姐的關系,到放假時盡量讓她到俺那里走走,能讓王穎姐多向你這大廳長吹吹枕頭風,也可從側面加強你對俺市的感情。
劉寧說,你們老局長真是費盡了心機!老婆能起多大作用?
琴歌說,那可不一樣。老局長說了,人都是有感情的,你跟俺市來往多了,跟俺市有了感情,自然會多給俺市一點兒照顧。何況王穎姐老家是俺大河市的!
劉寧一愣,王穎她父母不是一直在省城工作嗎?
琴歌說,老局長為了跟上級領導攀上關系,把俺市在外地工作的干部全扒拉了一遍。王穎姐的老父親解放前在俺那里打過游擊,解放后又在俺那里當過幾年縣委書記。王穎姐從小在俺那里長大,她對俺市也有一定的感情嘛!
原來是這么回事!他問,你一個中專生,是取得了干部資格的,你能樂意當個保姆嗎?
琴歌說,一開始不樂意,后來就樂意了。唉,老局長也真夠難的。我能幫老局長做點兒工作,也是應該的。
聽了琴歌這番話,劉廳長卻對老局長有幾分理解了。有的市派人常駐省里,幾乎成了討飯專業隊了。老局長派個保姆在我身邊,這也不愧是一個多快好省的辦法。這時,劉寧的想法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你在我身邊安排個特工,我何不來個反其道而行之,通過琴歌了解一下基層的真實情況呢?這也不失一條溝通上下層關系的渠道嘛!想到這里,劉寧暗暗笑了!
6
這天,劉廳長下班回來,把門一關,神秘地說,琴歌,你猜我怎么樣回報你?琴歌說,我猜不出。他說,你猜猜嘛!她見他手里拿著一樣東西,就說,買了件好衣裳?他搖頭,不!她又猜,是想給我一筆錢,把我打發走,省得給你惹麻煩?他說,你把我看得太壞了。給你一筆錢管啥用?能管你一輩子有吃有喝嗎?她問,那你怎么報答我?
他把一張嘩嘩響的紙片遞給她說,我給你在財經學院弄了一張聽課證,是計算機系的。你年輕輕的,不能老當保姆。你到大學去深造,掌握一種獨立生活的能力,今后找工作也有了資本。
她說,我哪有時間去上學?
他說,送強強上了學,正好順路到財經學院,聽了課也不耽誤回來做飯。這樣,一天你可聽兩節課。等你聽完所有課程,再參加成人高考,等拿了文憑,你不就成了一名本科大學生了嗎?
琴歌聽了,頓時熱淚盈眶,你真好,太謝謝你了。
劉寧說,王穎就在財經學院工作,弄個聽課證也費不了多大難,這有啥感謝的呀?等你拿了大學文憑,我會給你安排一個正式工作的!
聽了這話,琴歌更是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激,她一下撲到他懷里說,劉哥,你真好!
劉寧輕輕推開她,指指墻上懸掛的王穎的彩照。琴歌一驚,這是你特意掛上的?劉寧點點頭。琴歌頓時羞紅了臉,急忙松開他。劉寧匆匆吻了她一下,謝謝你的好意!然后便站起身說,我還有事,不要做我的飯了。他微笑著向琴歌招招手,便興致盎然地走了。
琴歌為自己的貿然舉動感到羞愧,但她從劉寧的微笑中讀出了他的信任和真誠,那羞愧便隨之消失了。她來到王穎的梳妝臺前梳理一下凌亂的頭發,又照照鏡子。這鏡子里的女孩子是我琴歌嗎?我有這樣一張俊俏的臉龐嗎?她是不刻意打扮的女孩。刻意打扮和修飾自己的,多是那些長得不那么漂亮而又想讓自己漂亮的女孩,只有她們才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名牌化妝品去掩飾自己的缺欠。琴歌不是這樣的女孩。她無論穿什么衣裳,無論怎么打扮都讓人感到靚麗自然。平時琴歌連把像樣的梳子都沒有,只用五指攏一攏,也就完成了梳理任務。可今天不知咋的,她看到小鏡子里的面龐,不由暗暗吃了一驚,我琴歌真的長這么漂亮嗎?看那兩只大眼睛多明亮多有精神,看那小鼻子小嘴搭配得多么巧妙,多么自然!小時候,村里的嬸子大娘們都夸她長得“好看”。農村人沒有那么多形容詞兒,一個“好看”就把一個女孩的評價全概括進去了。由于這概括特別籠統,她就沒把這“好看”看得十分重,更沒能引發出一點兒自豪感。城市里的女孩有張漂亮的臉蛋和好看的身材能大大提高自己的身價,農村女孩長得好看縱然能嫁個富裕人家,但你照樣得出力流汗,到田野里摔打,等你生下兩個孩子,你好看不好看也就沒人注意了。所以,琴歌對自己長得“好看”一直沒有放在心上。然而此刻,她把這張好看的臉蛋看了又看時,她的心突然急跳了起來。是呀,那次老局長為什么能從眾多的財校畢業生中選中了我?不是我這張臉蛋起了作用嗎?劉廳長本來有一個美麗的妻子,為什么對我卻又情有獨鐘?當然也是這張漂亮的臉蛋讓他動情。我一個農家女子,僅僅有一張中專文憑,今后想在這社會上有一個立足之地,靠什么?我唯一的資本不就是年輕漂亮嗎?有了這個認識上的飛躍,她頓時坦然了,不再感到羞愧和丟人了。琴歌把王穎的化妝品全部拿來,描了眉,涂了口紅,又打了一層發膠,把那濃黑的頭發弄得蓬蓬松松的。琴歌對著鏡子重新打量一下自己,頓時羞得臉紅起來。
突然有敲門聲,琴歌的心一下子慌了。她忙洗臉,忙梳頭,忙活半天才出來。敲門聲很輕,只輕輕敲兩下,便停了下來。她忽然明白是老局長來了。這是他們事先約好的信號。有人敲門聲音太重,容易驚動四鄰,也會讓主人不高興。所以老局長只敲兩下,停兩分鐘再敲。老局長來了,遞給琴歌一本材料,是老河縣的一份扶貧報告。
琴歌問,是叫我把這報告轉給劉廳長嗎?
老局長說,不,這報告我已經報到廳里了。你熟悉熟悉情況,平時多向劉廳長吹吹風。
琴歌說,劉廳長快下班了,你向他當面匯報匯報不是更好嗎?
老局長說,傻閨女,你不知道現在的情況!現在的報告水分太大,上級不全信呀?要是通過你的嘴向他親自說一說,可信度就大得多了。劉廳長是個好人,他是想把扶貧款用在正地方。
老局長臨走時又一次交代說,你要多向劉廳長說說咱市的情況,把他打發滿意,他渴了,你給他遞杯水……
老局長沒有說完,琴歌就說,老局長,別說了。我叫劉廳長到咱市去一趟,不就成了?
老局長說,好好好,劉廳長能到咱市多走走,啥事都好辦了。
劉寧下班回來,看到琴歌床頭放著大河市的那份報告,就問,你們市的那個老局長來了?
琴歌一驚,沒呀?劉寧指指那份材料,琴歌臉紅了。她說,老局長把報告交給了省廳辦公室,他是怕你們當領導的沒時間看,讓我瞅空兒向你談談俺市的這幾個新項目。老局長也是一片苦心,你們當大官的太官僚了。
劉寧說,看來你這個特派員真是名不虛傳!真的當起他們的內應來了。他翻了翻老河縣的報告,這里面提到好幾個就地取材,脫貧致富的好項目。比如老河縣搞了一個野菜速凍流水線,還說市場形勢看好,都打到北京和上海去了。劉寧問琴歌,這到底是真是假?
琴歌說,你們當頭兒的真官僚,你到下邊跑一趟,親自看看,不就清楚了?
劉寧被將了一軍,笑笑說,好的,最近我就去老河縣調查落實一下。
琴歌問:真的?是不是到時候又變了?
劉寧說,不會的,這次是政治任務。扶貧款早點發下去,早點發揮效益,不能老卡在我這里不放啊!
琴歌忙給老局長打了個電話。老局長夸贊她說,好閨女,你給咱縣辦了件好事啊!如今能讓領導到基層來一趟,實在難啊!琴歌聽了這話也挺驕傲的,更加認識到自己的價值了!
7
劉廳長去了三天就回來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到了家就往床上一躺。琴歌忙遞給他一杯濃茶水,又擰了條熱毛巾給他擦了擦臉。他拉住琴歌的手說,我沒醉,我沒醉!可話沒說完,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琴歌忙拿塊抹布給他擦拭身上的污垢,他說,我來擦,我來擦!他緊緊拉住她的手,說,我這次下去全是為了你啊!琴歌說,咋能是為了我?劉寧說,我明知道下去了解不到啥情況,可我還要去,結果被灌了一肚子酒精,弄成這么個狼狽樣兒!琴歌說,你真不講理!你不喝,人家能硬往你肚子里灌嗎?劉寧說,這跟灌也差不多!
那天,劉廳長到了大河市,才十一點多鐘,他說簡單吃點,下午到縣里去看看。可到了餐桌上,酒又擺上來了。他說,不喝,堅決不喝。市長出來作陪,他說,不是叫你喝酒,是請你品嘗一下我們剛開發出來的新產品。他說,什么新產品我也不喝!市長說,這是蔬菜酒,你喝過嗎?現在糧食酒已經飽和了,我們為了適應市場要求,從北京引來高新技術,生產蔬菜酒。這也是我們扶貧的一個新項目。我不是叫你喝酒,是叫你對這新項目作個鑒定。那蔬菜酒顏色綠瑩瑩的,還有一股清香味,喝到嘴里甜甜的,辣辣的,度數也不高。大伙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覺間,一件酒已下了肚。誰知那酒后勁挺大的,倒床上本想休息一會兒就走,可這一躺再也起不來了,到了天黑服務員才把他們一伙喊醒。
第二天到了老河縣,才九點多鐘。劉廳長說,先到幾個村看看,趕到哪里就到哪里吃飯。
縣長說,我得先向領導匯報匯報呀!匯報完咱就走。他把劉廳長領到會議室,那里擺著一長溜藤椅,還有幾張沙發床。縣長說,這可不是一般的藤椅,這是俺縣的拳頭產品,已打到廣交會去了。我們這里盛產白蠟桿子白蠟條,如何利用本地資源開發新產品?縣長指著那些椅子和軟床,自問自答地說,這些高檔家具都是用白蠟桿子和白蠟條做成的,比紅木家具還受歡迎。
縣長講得很鼓舞人,劉廳長說,既是好項目,咱就到鄉下先看看他們是怎么樣生產的吧?
縣長又拉住他說,不要慌,不要慌,還有新產品沒向你匯報呢!縣長打了個手勢,服務員端來幾盤青菜。
劉廳長說,怎么?才十點鐘就吃飯?
縣長說,這是幾樣速凍食品,全是當地的野菜,我們已打到了北京和上海!他說得很玄乎,劉廳長仔細一看,原來是柳絮、薺薺菜和灰灰菜。縣長說,現在人們海參鮑魚都吃膩了,想吃點粗糧和野菜。我們及時抓住了這種需求,引進一條速凍生產線。本來一錢不值的東西,到了大城市反倒成了寶貝,十分暢銷。縣長講得津津有味,大伙也都聽得入了迷。
等縣長把生產工藝和所需設備講完,劉廳長一看表,呀,十一點半了。
縣長說,休息休息,吃點便飯。
他們來到機關食堂,從外看是一座大餐廳,可往里一走,卻是幾間相當高檔的包間。劉廳長說,別的菜不要上,先嘗嘗你們的速凍野菜怎么樣。可那包間里早已擺下一桌豐盛的宴席,縣長說,這野菜是配角,是不能當主食吃的。只有酒足飯飽時,吃幾口野菜,才能體會到它那清爽利口的特點。要是先給你上一桌野菜,你能吃出什么味道來?縣長說得頭頭是道,他們只有聽安排的份兒了。無酒不成宴,于是大伙又喝了個昏天黑地,一天時光又被打發走了。
第三天,縣長就領著他們到鄉下去了。小車在一片沙灘上兜了一圈,最后車頭一拐,卻去了一家合資企業,名字叫什么食品集團。劉廳長說,不是要到鄉下去嗎?到這廠里干啥?縣長說,這就是鄉下呀?三年前,這里是一片鹽堿地,如今卻是廠房林立了。劉廳長說,我是來搞扶貧的,不是來考察工業項目的。縣長說,你說對了,我們這個廠就是利用扶貧資金建起來的。一業興旺百業興。一個食品廠帶動了四方百姓致富。你在縣政府親自品嘗了那速凍野菜了吧,那東西就是在這個廠子生產的。劉廳長說,也好,那就看看你們是如何生產速凍野菜的。縣長把他們領到一間餐廳,劉廳長說,到餐廳干什么?又不到吃飯的時候。縣長說,柳絮、薺薺菜是春天產的,現在沒有了原料,車間生產的是冰糕。你先看看錄像吧,那跟看生產線一個樣。他把錄像機打開,屏幕上卻出來幾對穿泳裝的女人。劉廳長說,怎么是這?縣長忙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帶子弄錯了,我去找找,我去找找!縣長走了,再沒回來,那錄像機就一直在那里放著,搖滾樂震得人耳鳴,可跟劉廳長一塊來的幾個年輕處長和辦事員一聽這音樂,就止不住把身子扭動起來。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伙年輕姑娘,他們抱在一起就跳了起來。劉廳長說,真不像話,你們這點誘惑都抗不住?他們說,廳座,放開點,縣長還沒把帶子找到,先輕松輕松嘛,何必把神經繃那么緊呢?直到十二點多了,縣長才回來。劉廳長問,你跑哪去了?縣長笑笑說,我看各位領導玩得正高興,沒有敢進來。你看,這帶子找來了,是現在看還是等吃過飯看?幾個年輕人已是大汗淋淋,哪有心看這帶子,就說,吃過飯看吧,早餓了。
這次劉廳長下決心不喝酒,餐桌上擺了兩瓶酒他全部撤了下來。可當他剛剛拿起筷子,兩個小姐走了過來。一個斟酒,一個敬酒。敬酒者往劉廳長面前一跪,將一杯酒高高地舉到劉廳長面前說,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我給廳長敬杯酒,你要不喝這杯酒,我跪在這里就不走!劉廳長一下被弄愣了,這是干什么?縣長說,省里的大領導難得到我們老河縣來一次,二位小姐是代表全縣一百萬人民向領導敬獻一片愛心!劉廳長說,不是講好不喝酒的嗎?孫縣長說,就是不喝酒呀!你看這桌上的酒瓶都撤走了。這是向領導敬酒,跟喝酒意義不同。劉廳長說,我不喝!突然,又一個小姐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說,虔誠的心,美好的酒,我給廳長來敬酒,你要不喝這杯酒,就是嫌俺縣太落后!那幾個年輕處長興致很高,他們卻勸劉廳長說,喝了吧,廳座!你再不喝,馬上就會來十幾個小姐向你敬酒,她們在你面前跪一大片,到時候你更難招架了……
嗨,真是沒法!劉寧說到這里感嘆一聲說,我知道只要接過這第一杯,下一步就難以控制了。什么好事成雙了,三星高照了,四季發財了,六六大順了,叫你喝酒的理由和詞兒真是太多了。喝得我暈頭轉向,我只得匆忙跑回來了。
琴歌問,你當真白跑一趟?俺市那幾個扶貧項目怎么樣?你能支持我們市里一下嗎?
劉寧吻了琴歌一下說,都是一些小項目,頂多給個百兒八十萬的,沒有多大出息頭兒。
百兒八十萬的,在琴歌看來也不是個小數目。琴歌又一次被感動了,太謝謝你,劉廳長。
他問,怎么謝?
琴歌一下撲在他懷里,劉寧撫摸著她的臉蛋兒,細細端詳著她。琴歌更不好意思,說,你看啥?不認識我嗎?
劉寧說,那天王穎把你領到家里來,我暗自一驚,呀,怎么像我高中時的同學?
琴歌問,高中同學怎么了?
他說,我們相愛過呀。
琴歌問,相愛咋不結婚?
他說,她爸是個市委書記,她媽是局長,都是高級干部,哪能看得起我這個農村娃呀?
琴歌問,后來呢?
他說,她跟一個副省長的兒子結婚了。那事真的刺激了我,我就在心里說,哼,一個市委書記有什么了不起,到時候我做的官比你們還要大。我發憤讀書,終于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畢業后分到省廳,當一名辦事員。我從最基層做起,每一樣工作都認認真真地干。想不到我這樣幸運,在我四十歲的時候成了副廳。
琴歌問,你恨你那個同學嗎?
他說,不恨,我應當感謝她。其實中學生談戀愛就跟小孩子做家家一樣,是當不了真的。但那次失戀卻激勵了我,成了我超越別人的動力了。有時還挺想念她,只是從那之后再沒見過面,不知她現在生活得怎么樣。
琴歌說,你還挺癡情的。你那位女同學一定長得十分漂亮吧?
他說,不,不能說是很漂亮,只能說看著特別順眼,特別讓人心里舒服。
琴歌問,你看我也僅僅是很順眼嗎?
他說,何止是順眼?而是好看!說到這里,他又笑了,我怕頂不住你的誘惑啊!
琴歌輕輕打了他一下,說,你這當了高干的,心也這樣花?
他忙為自己辯護說,不能說是花,再高級的干部也是人啊。
琴歌細細地看著他,心想,他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呢?他準備批給大河市一筆扶貧款,是看在我的分兒上,還是真正從工作需要出發呢?琴歌說不清。琴歌給劉寧蓋上被子,又輕輕把門關上,便回到自己住室去了。
外面有人敲門,琴歌打開門一看,是哥哥黑牛來了。原來哥哥聽說省里的領導來老河縣考察扶貧項目,他便一直在村頭等著,想向劉廳長談談他們養奶牛的計劃。哥哥等了幾天卻沒等到影兒,心里一急,就直接來找琴歌了。
哥哥說話高聲大嗓的,一下把劉寧驚醒了。劉廳長聽說是琴歌的哥哥,很熱情地接待了他,讓他坐下,又親自倒了一杯茶: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向你們詢問一下蔬菜酒和速凍野菜的情況呢!哥哥說,薺薺菜、柳絮什么的只有十幾天的生長期限,過了那個季節就沒有了。那蔬菜酒更是糊弄人的,用菜汁兌上白酒就成新產品了。琴歌向哥哥使眼色,哥哥卻說,你擠啥眼?我這也是實話實說嘛!咱娘剜了一春天野菜,總共賣了百十塊錢,把那東西當成扶貧項目,凈是糊弄你們當官的哩!琴歌打斷哥哥的話說,你別瞎說,那是市里和縣里確定的重點項目哩!劉廳長制止琴歌說,你哥說的是實話哩。
這話讓哥哥備受鼓舞,他又向劉廳長談起了他的養奶牛計劃。他說,我到北京上海考察了奶牛業,這可是一個潛力無窮的好項目!這些年機械化程度提高了,農村黃牛大大減少,麥秸呀,玉米稈呀,紅芋秧呀,有的被焚燒,有的被丟棄。這是一筆不小的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果用來養奶牛,可以化廢為寶,取得巨大的效益。
劉廳長一聽樂得站了起來,好主意,好主意!農村有資源,又有養奶牛的條件,要是把這份潛力開發出來,實在了不起。
哥哥越說越高興,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居然向劉廳長大講特講起養牛的學問,什么牛奶素有人類保姆之美稱,在歐美國家,牛奶已成為人們生活的必需品啦,什么日本戰后積極推廣學生營養餐,甚至提出一杯牛奶強壯一個民族的響亮口號啦,還有什么印度早在1971年就發起名為白色革命的奶類發展運動啦,等等,他還列舉聯合國糧農組織一項統計,1992年,亞洲國家人均牛奶43公斤,印度由倡導白色革命前的38公斤提高到70公斤,而這時的歐洲國家人均消費牛奶已高達230公斤。近年來,我國牛奶消費熱已悄然興起,牛奶業將是我國最有潛在市場和發展前途的重要產業。哥哥侃侃而談,有評述有分析,連劉廳長也聽迷了。他對哥哥說,你到市里找找那個老局長,上這個項目比什么蔬菜酒和速凍野菜潛力大多了!哥哥說,我這一介草民,說了人家也不聽,還是你這當領導的給他說說吧。
琴歌這時對哥哥也另眼相看了。她忙給老局長打了個電話,說劉廳長對養奶牛忒感興趣。當下級的哪個不關心上級領導的“興趣”?老局長也真夠雷厲風行的,沒幾天他就跑來了。他依然是在劉廳長上班的時候,依然是輕輕在門上敲了兩聲。琴歌把門打開,老局長笑嘻嘻的,把一個厚厚的信封往琴歌面前一放說,這是一萬塊錢,你收下吧。
琴歌暗暗吃了一驚,一萬?這是什么錢?
老局長說,快放好,這是對你的獎勵!市里有規定,誰能引來資金,就重獎誰。
琴歌說,省里給咱市撥了扶貧款了?
老局長說,還沒有哩。你給我出了個養奶牛的主意,這讓市里領導打開了一條新思路,就憑這個就該獎勵你。老局長把一份報告遞給琴歌說,市里專門開會研究,咱要上一個萬頭奶牛工程。我已把報告交到省廳和扶貧辦了,下一步你要多給劉廳長吹吹風,美言幾句。
琴歌手握著這一大沓錢,感到很燙手。她把錢推給老局長說,事情還沒辦成哩,這錢你先放著吧。
老局長生了氣,看你!把我當外人了?這次要是能引來一大筆資金,你家就徹底脫貧致富了。
琴歌握著這厚厚的一沓現金,她想到哥哥養牛計劃,也就沒再推辭。琴歌說,老局長,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做好劉廳長的工作。
老局長聽了,便笑嘻嘻地走了。
老局長一走,琴歌肩上好像壓上了千斤重擔。她把老局長交給她的報告細細看了一遍,覺得這些材料已經說得很清楚也很重要了,我還能對劉廳長做些什么呢?她忽然想起老局長那句話,渴了遞杯水,瞌睡了送去個枕頭!想到這里,她的臉不由又紅了……
想不到事情竟然這么順利。這天劉廳長興致勃勃地對他說,養奶牛的事成了,省里先給大河市三千萬,重點扶植一兩個鄉,先發展三千頭奶牛,力爭三年內實現萬頭奶牛工程。
琴歌有點不相信,她說,有這么簡單?
劉廳長說,這是個有創意的項目,我和扶貧辦的同志向省長一匯報,省長立馬派人考察,又請專家做了論證,今天正式拍板定案了。剛才我已經讓人把這筆錢撥到了大河市,半月后你哥就可得到這筆錢,把奶牛買回家了。
琴歌樂得一下跳了起來,勾住劉廳長的脖子打了個滴溜,說,這叫我怎么謝謝你啊!我家脫貧致富有希望了。
這次劉寧沒有拒絕,二人心照不宣地摟抱在一起了。他們時而刀槍齊鳴,時而輕歌曼舞,在那松軟的沙發床上,演奏了一曲人生美妙的樂章,二人的心似乎緊緊地貼到一起了。
半月之后,哥哥果然來信說,他已經把奶牛買回家了。整個大槐樹村成了縣里的示范村,一共買了二百多頭,家家戶戶都養起了奶牛!琴歌忙把哥哥的來信交給劉廳長看,劉廳長也高興地說,好啊,這里面也有你的功勞!
琴歌頓時羞紅了臉,她制止劉廳長說,不要這樣說!
8
眼看春節到了,王穎也放假回來了。劉寧一驚,你放假這么早?王穎問,咋的?你不想我了?劉寧一下把她摟抱起來,我快想死你了。她輕輕推開他,急什么?叫我準備準備嘛!他心里有點兒怯,生怕她看出了什么。所以,他盡量表現出急不可待的樣子,盡量顯得像久旱逢甘霖一樣,然而,他卻沒有了那份精力,一個回合下來,他就再也挺拔不起來了。他自我辯白說,這些天老加班,太累了。王穎說,我知道你會加班的。他聽出來這話有點兒語意雙關,但他不敢再問,只能又一次摟起她來,以實際行動表明他對她的渴求,但這次一個回合沒有下來,他就敗下陣來。王穎譏笑他說,紙老虎!
琴歌見了王穎更顯得不自在,羞羞答答的,連頭也不敢抬。王穎卻像沒事人似的,嘻嘻嘻地笑著說,琴歌,你幫了我的大忙,我要好好感謝感謝你。她說,我有什么可感謝的?王穎說,當然要感謝你啊!你為我承擔了許多工作和任務嘛!琴歌聽了,覺得這話里有話,她更是嚇得心兒通通跳,幾乎把頭低落到了胸脯上。王穎打開一個大紙箱,原來是一部電腦。她說,這是我給你買的。你在家可以練練這個。琴歌有點受寵若驚,連聲說,我不要這個,我不要這個。我什么都不懂,你買了這個我也不會用。王穎說,你不是在財經學院讀計算機專業嗎?光聽理論沒有實踐怎么能行?琴歌聽了王穎這番話,更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王穎又一次真誠地說,我能讀研,全靠你的幫助呀!老局長告訴我了,你是財校畢業的,這也真的委屈你了。王穎拿出一套軟件,便教她學習一些簡單的程序。
劉寧老擔心王穎發現了什么。女人是最敏感的,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可能被破譯出什么。所以,王穎回來第二天,他就對琴歌說,王穎回來了,家里有人照顧了,你也回家住幾天吧!王穎說,急什么?這計算機運用,她還沒學會嘛!劉寧說,我讓她回家是有一個秘密任務哩,就是暗訪一下那萬頭奶牛工程到底落實得怎么樣?有人來信舉報說有虛假,奶牛沒買那么多。琴歌面有難色地說,這么大的任務我咋落實?你派人去查查不就成了。劉寧說,你是本地人,春節期間串串親戚,會會朋友,隨便拉拉家常,情況不就了解個八九不離十了嗎?你是本鄉人,鄉親們跟你說的肯定都是實話。琴歌向劉寧遞了個眉眼說,這么一來,我不成了你委派的特工了嗎?王穎笑著說,你這是雙料特工,厲害呀!
琴歌回了家,倒真把這事兒當成了重大任務。她在古河鄉下了車,只見鄉政府門前圍著一群人,怒氣沖沖的,有人大聲質問,這萬頭奶牛工程到底弄來多少奶牛?咋沒有俺的份兒啊?!
有人卻牽著幾頭奶牛,大聲叫嚷著說,這牛俺不要了,誰想要就牽走吧!
琴歌覺得好奇怪,有人嚷嚷著要奶牛,有人卻又把奶牛拱手相讓,這是怎么回事呀?琴歌不由湊到跟前問了個究竟。
原來這是農民來上訪!前些天市報頭版頭題位置刊登了一條消息,說省里撥款五千萬,在古河鄉和附近兩個鄉搞了一個萬頭奶牛工程。這消息很讓當地農民興奮和激動,可他們等了又等,那一萬頭奶牛卻沒有蹤影。有幾個幸運者得到了一頭奶牛,可價錢高得嚇人,一頭牛竟高達萬把塊,比當地市場高出一兩千元。這扶貧款可不是救濟金,雖然利息很低,可五年之后就要歸還。于是沒牛的想要牛,得到牛的又嫌價錢太高,要把牛退了。
上訪農民亂哄哄地吵嚷著要鄉里給個說法。從鄉政府走出來一個胖子做工作說,鄉親們,你們不要聽報紙瞎吹,那萬頭奶牛工程是三年計劃,今年咱鄉只分到二百萬塊扶貧款,我上哪里給你們弄這么多奶牛啊!你們不要瞎鬧,這事要是叫省里知道了,第二批和第三批扶貧款就泡湯了。誰要再鬧,到時候錢弄不來我就跟他算賬!
有人問,這奶牛哪值萬把塊?你們是吃了回扣吧?
胖子說,這么多奶牛能是好買的?這幾年各地都在發展奶牛業,那奶牛比金絲雀還難買。貴一點也是事實,可你們知道不知道,這牛是縣里派人從內蒙統一采購來的?幾千里地呀,運費交易費還有出差費加在一起,能是個小數嗎?你們嫌貴就退回來!反正這扶貧款是國家的,到時候你們還不上,還能咋著你們?生產隊時的貸款到現在還沒還上哩,上級不是也不吭聲了嗎?這個道理都不懂,你們真是白活了幾十歲!
這番話只能讓那幾個退牛的人消了氣,沒有得到奶牛的意見更大。有人大罵,你們鄉干部就會糊弄上級領導,你們不是說要幫助困難戶尋找致富門路嗎?為什么都把奶牛給了干部的親屬?
胖子把頭一擺,氣哼哼地說,我不跟你們說這么多,誰還不趕快走開,我就把你們錄到這鏡頭里,到時候再找你們算賬!
這時候有個年輕人扛著一部攝像機,對著上訪的人叫嚷說,我錄了,我錄了,看誰進到我鏡頭里去了!凡進入鏡頭里的,我都跟你們算賬!
胖子連嚇帶哄,上訪農民一個個走開了。琴歌看了這一切,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當個農民真是太好糊弄了。
琴歌回到杏花村,只見村街上拴著一頭頭黑白花奶牛,長長一大串,足有百十頭。它們見了琴歌發出一陣哞哞的叫聲,好像對她的到來表示歡迎。哥哥遠遠地看見琴歌,笑嘻嘻地迎上來說,縣里把購牛錢直接劃撥到咱村里,我們跑到附近幾個縣,買來一百多頭,一頭還不到七千塊錢哩。多虧我們下手早,要不然,牛價就漲得多了。哥哥沉醉在激動和興奮中,琴歌問,聽說全縣新購買的奶牛不足五百頭,這情況你知道嗎?哥哥說,我哪能知道?我每天忙著養牛,哪有時間問這個?琴歌說,就這幾百頭奶牛,形不成規模經營,今后奶品銷售怎么辦?這一問,哥哥著了急。他說,我到幾個村轉轉,我得把準確數字弄出來!
哥哥跑出去幾趟,憂心忡忡地說,就這樣弄法?好項目也得砸鍋呀!村民們一聽這事,臉上也頓時蒙上一層陰影。他們拉著哥哥說,這是你出的點子,你可不能坑我們啊!
琴歌很生氣,她要去市里找老局長,不料老局長卻找琴歌來了。老局長帶來電視臺的幾個記者,找到琴歌的哥哥黑牛說,你為咱市立了大功,今天我來給你們拍個專題片,好好宣傳宣傳!
那幾個記者立馬行動起來,先設計了一組鏡頭,讓哥哥和村民們按他們的要求去行動,就連說什么話拍什么鏡頭,也要按他們事先寫好的提綱去安排,不能有半點差錯。
琴歌問,你們是拍新聞片,還是拍電視劇?
老局長忙把琴歌拉到屋里說,這片子是向省里匯報用的,不把第一筆扶貧款用好,第二筆款就不好到位了。
琴歌問,咱市到底買來多少奶牛扶持困難戶?
老局長說,三千頭呀!這是省里定下來的數,等到明年再購買第二批,總目標是三年內發展到一萬頭。
琴歌說,我聽說總共才買來五百多頭,真是這樣嗎?
老局長聽了臉色大變,你聽誰說的?
琴歌說,有人到鄉里上訪說的。
老局長說,別聽他們瞎喳喳!都想養奶牛,哪能一下子到位呀?要分批推廣,取得經驗,再全面展開,這也是劉廳長的意見。
琴歌問,老局長,是別人糊弄你,還是你糊弄我?反正我摸清了這幾個鄉的情況!五百頭才能用多少錢?那五千萬塊錢到底都弄哪去了?要是劉廳長問起這事,我怎么說?
老局長一聽這話覺得琴歌來的有由頭了,他不能再對琴歌說瞎話了。他長長地嘆了一聲說,這事我也很生氣呀!扶貧款好像唐僧肉,到哪里都想啃一口。市長說,下崗工人生活補助費沒有落實,春節期間最容易鬧事,這錢得挪用一下。到了縣里,縣長又說,教師工資拖欠半年沒有發,先借用一下,解決當務之機,買牛早一天晚一天有啥?老局長滿肚子苦水說,我是財政局長,我從財政上拿不出這些錢解決下邊的困難,我有啥辦法?我也只好點頭同意了。至于鄉里是怎么安排的,我就說不清了。
二人正說著,村民們一下闖進來說,俺鄉也挪用了幾十萬,還了蓋教學樓的錢。老局長一聽也生了氣,胡鬧,胡鬧!這錢怎么能亂用呢?村民說,那座教學樓蓋了三年了,蓋蓋停停,停停蓋蓋,一座小樓花了百十萬,不知那錢都弄到哪里去了!老局長說,這事你們不要聲張,我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老局長見村民們都圍攏來,便向大伙做工作說,我對你們大槐樹村夠照顧的吧?你們計劃發展二百頭奶牛,我第一批就全落實了。你們說說,我對你們夠意思的吧?大伙齊聲說:是哩,老局長對俺沒說的。老局長樂了,他提高聲音說,你們要跟我配合好,先把這電視片拍出來,等我到省里去匯報,再把第二筆款子要來,先在你們村把奶制品廠建起來。
大伙一聽這話,心里安穩多了,紛紛說,老局長,幫人要幫到底,這話你可要快落實啊!老局長把眼一瞪說,你們要是不配合好,第二筆扶貧款要不來,我再許愿頂屁用?一切都泡了湯!村民們也都點頭,那是哩,那是哩!老局長再次提醒村民說,剛才你們說的事我都知道了,說過也就算完了,問題由我處理,你們不要到處亂喳喳,聽到沒有?村民們說,聽到了,聽到了!老局長臉上這才現出一絲笑模樣兒說,那你們就聽從電視臺記者的安排,把片子拍完!這是政治任務,關系到萬頭奶牛工程!村民們很感謝老局長對他們的照顧,便很順從地去拍片子了。
琴歌心里很不平靜,當領導的咋都這樣糊弄人哩?要是叫劉廳長知道了,他不生氣嗎?劉廳長是真心實意幫助人們脫貧致富的,可下邊的干部咋都這樣子呢?
老局長也真夠忙活的,那邊拍著片子,他又回來做琴歌的工作。他說,好閨女,這事可不能對劉廳長說。救濟下崗工人,補發教師工資,這也是為了咱市人民的利益。現在就是這,財政一緊,只能挖東墻補西墻,實在沒法啊!
琴歌在返回省城時,特意去找老局長。老局長叫琴歌看了一遍剛編輯好的錄像帶,呀,滿畫面都是花花點點的奶牛,群眾說的也全是一片歌功頌德的話。哥哥更是充當了主角,把省里這次扶貧稱贊為困難戶第二次翻身解放,把省里領導稱贊為大救星。老局長得意地對琴歌說,你就按這電視片子的口徑向劉廳長匯報!這片子是市長親自審定的,你要跟領導保持一致啊!
琴歌心里卻在想,這電視也會騙人,假的東西一到這里面就變成活生生的真事了!老局長看琴歌不吭聲兒,就加重話氣說,閨女,你可是咱大河市的人!工資在這里發,人事關系也在咱這里安著,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琴歌聽出了這話的分量,便說,你叫我咋說我咋說不成嗎?
老局長這才笑了,好閨女,你是明白人。咱一定要把下兩筆扶貧款落實下來,要不然我沒法向市長交代啊!
琴歌這次回家本來是執行劉廳長交代的秘密任務,沒想到自己反而被老局長利用了。琴歌覺得當干部真好玩,就好像戲臺上玩的變臉,一轉身就變換一個面孔。
9
琴歌回到省城,劉廳長一直忙著開會,每天都到很晚的時候才回來。琴歌真不敢見他,吃罷晚飯就早早睡覺了。王穎也在忙她自己的事,一家人很少有聚在一起的時候。
這天晚上,王穎要回北京了,劉廳長專門把琴歌喊到面前說,大河市報來的錄像帶廳里領導都看了,他們搞得的確不錯。我只是問你,那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對我要說實話。
琴歌沒有正面回答,她反問說,有電視錄像,還能會假?
劉廳長說,電視片子,電視騙子,電視更會騙人嘛!他們這么積極地報來這個片子,把養奶牛夸成一朵花。他們越說得好,我越懷疑這里面有假。劉廳長把那個片子拿出來在家里放了一遍,最后他又一次把目光直視著琴歌說,琴歌你說說,到底是真是假!琴歌點點頭,劉廳長問,你說是真的?
琴歌又搖搖頭,說,劉廳長,我實在對不起你,我回到家里,正好我娘的病又犯了,我一直沒有出門,連親戚家也沒有去走走。
劉廳長說,你家就在老河縣,你就是不去專門調查也會聽到群眾的反映嘛!
琴歌好像被逼到絕路,她不由哭了。
王穎說,你不要逼琴歌嘛!琴歌老家就在大河市,就是假的,琴歌敢說嗎?
劉廳長狠狠地瞪了琴歌一眼說,這點勇氣都沒有?他們給你什么好處了?
王穎說,琴歌說是假的,你能當成根據嗎?你要想了解真實情況,就來個微服私訪,親自到鄉下看一看!
劉廳長說,明天是雙休日,琴歌,你給我領個路,我親自到這片子里說的幾個村看一看!
琴歌覺得這辦法好,這樣自己就不落老局長的埋怨,又能讓劉廳長得到真實情況了。劉廳長是一片好心幫群眾脫貧致富,我怎能跟著老局長一起糊弄他?于是琴歌便答應說,我領你去,明天咱就去吧!
琴歌睡下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妥,劉廳長親自到大河市去調查,這么重要的情況我要不向老局長通報一下,豈不是嚴重失職嗎?要是這個萬頭奶牛工程砸了,一追究責任,我的工作還能保住嗎?哥哥買來了奶牛,會不會再退回去呢?琴歌想了又想,最后還是悄悄給老局長打了個電話。
老局長立馬向琴歌交代說,你不要讓劉廳長隨便亂溜,你給他帶路,先看你們大槐樹村,然后再到王莊,看了王莊再到趙樓!老局長安排了具體路線,又一再強調說,這個路線不能變,整個情況由我安排。這幾個村你不是有親戚嗎?叫劉廳長吃點飯,喝點茶,盡量拖延一下時間。
琴歌沒想到這么一來,自己又成了老局長安插的特工了!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琴歌的預料!她以為劉廳長這次微服私訪一定會讓老局長的騙術露出破綻,沒想到老局長神通如此廣大,當她領著劉廳長看了一個村又一個村,展現在他們面前的都是一片鶯歌燕舞,那每一個場景,每一個人物的對話都跟電視片上的一模一樣,所不同的只是場面更壯觀,人們的回答更讓劉廳長激動。琴歌不知老局長是怎么導演的,那五百頭牛怎么變幻得像有千軍萬馬似的,他們所看的每一個村都是一片火熱的景象。
其實,這秘密也不難解開。黃河故道有一條高高的大堤,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老局長將那五百頭奶牛先調到大槐樹村,然后又分批轉移到王莊和劉莊。那奶牛都長得差不多,你就是有火眼金睛,也難識別出它們的屬地來。劉廳長只看三個村,便滿意地離開古槐鄉了。
劉廳長回到大河市,主動找到老局長,稱贊說,好啊,你工作抓得挺踏實啊!
老局長卻像根本不知道劉廳長來私訪似的,還抱怨他說,你這當領導的不是對我搞突然襲擊嗎?我啥都沒準備,你到底看到些啥?有哪些問題?你對我說說,我一定認真處理!他不等劉廳長說話,又轉過頭來抱怨琴歌說,你這閨女也真是的,劉廳長來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琴歌聽了,直覺得好笑,當領導的哪里學來的這本事,瞪著兩眼說瞎話?但琴歌不能把話說出來,她跟老局長緊密配合說,劉廳長既然是微服私訪,我哪敢走露風聲?要是你知道了,劉廳長還能看到真實情況嗎?
老局長狠狠瞪了琴歌一眼說,你離開家鄉才幾天,就……這話剛出口又覺不妥,老局長忙用一陣大笑掩飾說,你這也是為了幫助劉廳長搞好工作,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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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筆扶貧款很快下來了。這次一下批來了五千萬,而且集中在古河鄉使用。農民得到了扶持,一家家買來了一頭頭奶牛。鄉里也在原來食品廠的基礎上,新擴建了奶制品車間,樂得縣里和鄉里的領導直夸琴歌為鄉親們立了一大功。
打這以后,琴歌成了村民們敬仰的人物。她每次回家來,連縣長和鄉長都來看望她。村里人不知道琴歌在省里干什么工作,只猜想她混抖了。村民們把琴歌當成年輕人學習的榜樣,一遍又一遍地教訓年輕人說,看你琴歌姐多有出息!你們今后也到省城混出個人模人樣來!
琴歌面對這夸獎,心里有點發虛,但她并沒有臉紅。她想,我畢竟為鄉親們做了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