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騙

兩月前，劉大娘的獨子在南方打工時，不幸因公傷亡。

人生之悲痛，莫過于幼年喪母、中年喪妻和晚年喪子。整整兩月來，劉大娘沒有一天不沉浸在悲傷中，以淚洗面。老伴死得早，身邊只剩下兒子一個人，母子倆相依為命。如今唯一的兒子也永遠地離開了她，劉大娘萬念俱灰，悲傷欲絕。鄰居生怕大娘觸景生情，所以不久前就勸慰大娘把兒子的所有遺物都藏了起來，就連她兒子生前的照片都無一遺漏地收了起來。但藏得了眼前的景物，又怎么藏得了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悲痛呢？

這一天下午，劉大娘又獨坐在兒子生前住過的小屋里，呆呆地望著空間發愣了。不知不覺中，淚水又悄悄地淌滿了兩頰。正在這時，只聽到有人喊“大娘，大娘”，大門外有人在呼喚，劉大娘迎出去一看，只見一個和她兒子年齡相仿的小伙子正背著一個行囊站在門口。“孩子，你是……”劉大娘端詳著面前這個小伙子，只感到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大娘，我是強強的同事卓小軍呀。”

“啊，啊……快，快，屋里坐。”劉大娘一聽來人是兒子生前的同事，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連忙把卓小軍讓進屋，端凳讓座、倒水沏茶，熱情有加。這時候劉大娘認出來了，來人確是兒子的同事，在去年兒子從南方寄回的一張照片上，就有面前這個小伙子。

卓小軍喝了一口水，抹抹嘴，兩眼望著劉大娘，笑道：“大娘，我是出差路過這里的，強強托我順便彎一彎，專程來看望您老人家。”

“你說什么？”劉大娘懷疑自己聽錯了，兩眼瞪得滴溜圓。

于是，卓小軍把話重復了一遍，劉大娘這才聽清楚。

劉大娘一聽清楚，就像被人兜胸猛擊了一掌，情不自禁地跌坐在凳子上，臉色霎時就變了：強強已不在人間了，怎么還會托人來看望自己？ 想必眼前這卓小軍肯定早不和強強同事了，所以根本不知道強強的事情。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劉大娘沉住氣耐住性，不動聲色地問道：“小軍，你剛從那邊來嗎？”

“昨天我剛離開A市，臨走時，強強特意托我來看看您老呢。”卓小軍裝作低頭喝水，兩眼的余光卻死死落在大娘的表情上。

“呼” 的一下，劉大娘直坐起來。事到如今，來者是個騙子已無疑。

但他想騙什么呢？ 劉大娘裝作給對方續水，慢慢地站了起來，將計就計：“強強他好嗎？”

“好！好！”卓小軍放下茶杯，笑逐顏開，“身體好，工作學習好，一切都很好。”

劉大娘點點頭：“晚上睡覺，還常踢被子嗎？ ”

卓小軍笑出聲來了：“ 他呀，什么都好，就這個習慣不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我們常和他說笑話，他是個長不大的小弟弟，除非結婚后，讓他媳婦給治治了。”劉大娘聽了，臉上悄悄地浮上了微笑。這是劉大娘這兩個月來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見劉大娘高興，卓小軍更是順桿爬，連吹帶噓，添油加醋，把有關強強的趣事盡情地往外抖。也別說，卓小軍的兩片嘴皮子也真會翻，經他口頭藝術加工，平平常常一件小事，竟變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聽著聽著，劉大娘竟忘了眼前的一切，隨著卓小軍的如簧巧舌進入了愉悅的氛圍中，好像兒子強強回到了身邊。不知不覺，天已向晚，村莊四周升起了一層輕紗薄霧般的暮靄。卓小軍看了看手表，又望了望大娘：“大娘，我要走了。”

警覺使劉大娘的神經繃緊了，她不無緊張地望著對方，靜等下文。

果不出所料，卓小軍吞吞吐吐地揭開了謎底：“大娘，這一次我出來得太匆忙了，忘了帶錢。我想……我想向您借個千兒八百的，一回去我就還強強。”

劉大娘怔怔地望著卓小軍，好一會兒才無聲地點點頭，又無聲地去里間拿出一疊鈔票，默默地放到卓小軍的面前，卓小軍大喜過望，接錢在手，數也不數就往口袋里塞。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掏出筆，對劉大娘說：“ 大娘，我給你寫張借條吧。”

劉大娘搖搖頭，虛弱地說道：“不用了。”

“那……我走了。”卓小軍逃也似的退到門口，臨出門時，還不忘向劉大娘鞠了一躬，“大娘，謝謝您了。回去我就讓強強給你寫信來。”

劉大娘忽然哭了，兩行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她用手扶住門框，使勁托住快要倒下去的身體，向遠去的小伙子揮了揮手：“下次再出差，別忘了再來看看我……”

“一定。”夜幕里，傳來了卓小軍的答應聲。

直到卓小軍遠遠地消失在山路盡頭，劉大娘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屋里。這時，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無比強烈地涌上她的心頭，她哭出了聲……

劉大娘以為這個小騙子此一去再也不來了。可是，她做夢也沒想到，時隔個把月后，突然有一天卓小軍從天而降，出現在她面前，一進門，他叫了聲“大娘”，好久沒吱聲。

劉大娘克制住自己又驚又喜的心情，仍像上次那樣要為卓小軍倒水沏茶，但被卓小軍擋住了。劉大娘抬眼一看，只見卓小軍的兩眼中一片晶瑩，兩汪淚水在他眼窩里轉悠著。

“孩子，你怎么啦？”

“大娘，我錯了，我不該欺騙您。那天剛回去，我就聽別人說了……”兩汪淚水從卓小軍的眼里滾落了下來，無盡的內疚與羞悔寫滿了他的臉。他從行囊里拿出一疊錢，放到劉大娘面前。

“孩子，你說什么呀？ 一點小事，別老放在心上。” 劉大娘打斷了卓小軍的話頭。

“大娘，上次，我真的不知道強強他……”卓小軍嗚咽得說不下去了。

“孩子，說傻話呢。你和強強都一樣，都是我的孩子呀。”劉大娘的聲音也哽咽了。

“可是，大娘，當時我確實是想騙您來的呀。我早離開了A市，離開了強強。后來我賭錢，輸光了，所以我沒辦法，就來騙您了……”

“傻孩子，大娘當時就看出來了。”

“就因為大娘您不但沒有拆穿我，還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把錢給了我，所以這一個月來我一想起您，心里就像刀在絞。大娘，我不是人，我不該欺騙您老人家……”

“別說了，孩子。你來就好，我好像看到了強強，好像我的強強還在那里打工，只是沒回家而已……”

“媽媽……”卓小軍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劉大娘面前。

“孩子……”這時，劉大娘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抱住了面前的卓小軍，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