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后的每天下午,茶樹枝條上所有的“嫩芽”跟著父母回家后,就被母親迅速攤放于偌大的幾塊圓簸箕上,待那些“仙草”散盡“悶熱氣”涼快好了,母親又忙著開始選茶、炒茶……
了解綠茶制作的人都知道“茶葉是個時辰草,過時不炒真變草”。所以,鮮葉摘回家,母親都是掐著鐘點精心“伺候”它們,不敢馬虎。而其中的重頭戲就數炒茶、烘茶了。
30年前,在村里的生產小隊,母親是燒鍋高手。平時請來村里放電影的人吃飯、安排上面來的領導就餐,全是母親一人烹飪飯菜。但,同樣是燒鍋,炒菜和炒茶是大不一樣的。炒菜是鐵鏟翻炒,而炒茶全靠一副手掌。雖然母親的十指長而尖,但她炒起茶來手指卻堅硬如鐵,茶葉在她手中也是輕若浮萍。母親說,她的“鐵砂掌”是在當年集體炒茶練就出來的。那時候,生產小隊有幾十畝茶園,谷雨前后,每天做的幾十斤干茶都是手炒出來。最多的時候,十幾口大鍋一字排開,每人要管三四口鍋,而女勞動力中僅有母親和劉嬸參與炒茶。由于當時沒有電動控制,全憑經驗判斷,溫隨茶變,每口鐵鍋殺青程度不一樣,就需要走馬燈似的輪番測鍋溫來掌握手中火候的大小,久而久之尖尖的手指也成了鐵砂掌。
我七八歲的時候,茶園像水田一樣都分到了戶,我非常幸運地參與了家里采茶、制茶等。制茶,其實就是給母親打下手,主要任務燒鍋、端簸箕。最難忘的就是體驗過手掌測鐵鍋溫度,今天想起來手掌就有一股鉆心的疼。記得有一次,看到母親用雙手若無其事地在燒紅的鐵鍋中炒茶、翻茶,我順便把右手的中指伸進鍋邊,“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后來,母親告訴我,鐵鍋殺青的溫度一般都高達二百八九十度,手指哪能碰啊。仔細端詳母親炒茶,發現她每一次手掌朝下都在鍋底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一股股濃烈的香氣便從鐵鍋里“吱吱”飄散出來。然而,雖然手掌和鍋底間隔著大量青葉,但葉上冒出滾燙的水蒸氣,還是很容易燙手的。盡管母親掌握一定技巧,但裸露的手臂一不留意就與鍋底或鍋邊親密接觸,而且一燙就是一個泡。那種錐心的痛楚,母親都忍著。而我能幫上的忙也只是用濕毛巾替母親擦汗。
接下來的烘茶,燙傷的風險要小得多。早些年,家鄉人都是用炭火烘茶,即將殺青完畢的茶均勻倒入一個架在大火盆之上的圓簸箕里(此圓箕是用細鐵絲兜底),一人坐在旁邊不停地翻動。由于這道工序也直接關系到茶葉成品的質量,翻茶、抖茶必須干凈利索,父親便成為家里烘茶的靈魂人物。父親烘起茶來,眼疾手快,烘干的茶葉里不僅沒有一片焦葉,而且在翻動的間隙他還能及時將極少量次品剔去。做到這些也是很難的,小時候為了讓父親吃晚飯,哥哥和我都替他烘過茶,但茶葉在我們的手中就像用細絲串起來似的,抖不開、撒不勻,結果“兩葉一芽”白白地被糟蹋了不少。
現在的山村老家,大部分都是半手工版機器炒茶、烘茶了。而年過七旬的父母卻頑固地堅持著手工制茶,盡管他們每年只做極少量的茶葉自己飲用。父親曾說,我孝敬給他們的“機器茶”都是用電的高溫催壓出來的,屬高火快炒,外表雖然好看,初聞也格外香重,但不持久,沖泡三四次后便淡然無味了;而手工炒出來的茶,其柴和炭本身就有香味,制出來的茶葉香氣便更醇和濃厚,越喝越有味,可以泡六到十道,十道后的茶湯杯底依然留香,仍有回甘和鮮爽之味。我也有這樣的體會,只不過覺得,父母的手工茶之所以香氣醇和濃厚、茶葉耐泡,可能還有炭的清香、手的芳香和父母默契的馨香。
現在農村大規模手工制茶的年代早已過去,但生活的記憶猶新,往日茶杯里那片片碧綠和淡淡的蘭花香一直縈繞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