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古人是怎樣渡江的。那時的江岸,是否風(fēng)雨煙波,孤身一人對沙鷗,水天寂寥?
在沒有橋的日子,水岸迢迢,一條江,大地上的一道裂岸天塹,可以想象,有人趕路,氣喘吁吁,蘆荻翻飛,江邊飲馬。
就這樣想時,“渡江啊——”昆曲《渡江》里,那一聲散板的蒼涼,達摩踩一支青葦,飄然北上。
渡,是塵世里的俗事。凌波微步,可以借一葉小舟,橫過長江天塹。下游的江面,又寬又闊,在舟楫往返的漫長歲月,渡江是一件現(xiàn)實而縹緲的事情。
路斷了,也就策馬難行。一葉孤帆,出入風(fēng)波里。江南青山慢慢明晰,而身后漸成遠去朦朧的風(fēng)景。
多年前,我在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地方渡江。天青色的熹微江景里,遙見一古代青衣女子獨立船頭,衣袂飄飄,將半生積蓄與一腔真情傾倒在江里,冷風(fēng)肷得蘆葦嘩嘩作響……
五百年前,明代詩人張弼走在回家鄉(xiāng)的路上。少年時漂泊在外,追逐人生名利;人到中年,一條江橫亙面前,眼看著江水上漲,覓船不得,張弼獨坐江邊喟嘆。渡江,恰成江湖上的隱喻。
《浮生六記》的作者沈三白,是從江陰渡口尋船北上的,無奈待渡的日子,雨雪會際,滯留在一小客棧里,身上銀兩漸稀時,得一個姓曹的江北人資助,悄然北上。
董小婉從十里秦淮遷居水繪園,也是要渡江的。不難想象,一個嬌弱的古代女子,端坐在一葉扁舟上,在江中左觀右望,江天一色。
這時候,船漸近,舟楫搖晃,江北岸上,景物清晰,有雄雞啼鳴,野村稀朗。
渡過江的那個人,站在荒煙蔓草的江堤上,轉(zhuǎn)過身來回眸一望,便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江岸上,漸行漸遠,只剩下一粒小黑點。
一條江,對凡人來說,恨不能像鳥有一雙翅膀。一只鳥過江,中途停留在江心島上,江有夾江,另一側(cè)是外江,江帆鼓蕩。許多橋,精巧地構(gòu)架于有夾江的地方。
我出生在濱江小城,對岸是江南。從前坐船到上海,要在江上半天一夜,現(xiàn)在只需兩個多小時的車程。
關(guān)于渡江,我的朋友李大寶、穆老四經(jīng)常懷念過去那種覓渡出行的方式,我也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一種古老的對江河天地的膜拜。每年鷓鴣啼鳴的初夏,我和李大寶、穆老四到江邊挖蟛蜞。
李大寶說,當(dāng)年沈三白缺錢渡江,說明他缺少生存意識。他可以挖蟛蜞,拿到集市上去賣,渡江的銀子就有了。
穆老四不同意李大寶的觀點。穆老四說,文人怎會輕易放下架子挖蟛蜞,更不會拿到集市上去賣,文人都有虛榮和自尊。穆老四蹲在江邊,雙手掬一捧江水,作捧水欲喝狀,口中喃喃:“又喝到家鄉(xiāng)水了。”說罷,手一松,一掬水,蹦蹦跳跳,又跳回長江里了。
我和李大寶、穆老四坐在江邊看風(fēng)景。穆老四說,要是有一條小木船,他真想渡江一回。穆老四已經(jīng)有好多年不渡江了,現(xiàn)在渡江,都是從大橋上過,只要10分鐘就到對岸了,江南再也沒有古詩中的那種遙遠,意境全破壞掉了。
李大寶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在裊裊升騰的煙霧中,抒發(fā)他一個小人物的質(zhì)樸夢想,想坐在一條船上,渡江的船沒有動力只有槳,他從江岸順流而下,在下游七八里的地方一把抓住對岸一根隨浪飄搖的蘆葦,他就到了江南了。
渡,是一種內(nèi)心的浸濡。坐船渡江,也成了一件既遙遠又風(fēng)雅的事情,從此岸到彼岸,過程十分重要,就像一個人,有酒醉的感覺,慢慢地,走進濕潤的夢里。
(孤山夜雨摘自《鄭州日報》2013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