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和民營企業曾經同命運的中國當代藝術,是否可以更學術、更寬容地看待和扶持
山抱一湖,湖心一寺,老少兩僧,季候輪轉。
韓國導演金基德利用并不復雜的人物設置和很是簡單的拍攝場景,完成了影片《春去春又來》關于生命輪回主題的銀幕寓言。而在其跌宕起伏的劇情中,一只小船頗具魅力,頻頻從故事之湖駛入我們的心湖,激濺起思索感悟的浪花。
度
在四面波光的佛國,船是人們進出寺廟的唯一交通工具,所謂擺渡。
關于“度”,《佛學大詞典》如是解:“度,渡也,生死譬海,自渡生死海又渡人,謂之度。”電影《春去春又來》中那只在湖中飄搖往返的小船,每每給人帶來頗為復雜的聯想。
春光明媚,生靈競歡。頑皮的小僧將小魚、青蛙和蛇拴上石子,觀其負重后的窘迫作樂。老僧看見并未立刻加以訓斥,而是在小僧熟睡時將石頭綁其腰間。小僧醒來難過,老僧擇機命其為那些動物卸載:“如果那些動物死了,你的心頭就會一輩子壓著石頭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難吾難,以及人之難。小僧帶著腰間的石塊舉步為艱上了小船,去山間解脫被自己“惡作”的小動物們。然而,魚和蛇不堪重負,已然命喪黃泉。小僧懊悔不已,痛哭失聲。
感悟人性,敬畏生命,慈悲之船因勢利導悄然啟航,將善良的種子根植于小僧幼小的心靈,以智慧解脫蒼生。
一葉扁舟,渡來渡去,連通古寺與外界。
一葉扁舟,度去度來,牽動佛性和人心。
旋
夏日炎炎,前來寺中診病的少女讓小僧的心旌搖曳。男歡女愛,那漂行湖面的小舟成了傳遞情感表達愛戀的載體。
從山野歸來,小僧顧不上拴好船,即慌忙追逐上岸的女孩而去。
面對坐在寺前愁眉不展的女孩,小僧用力左右倒槳,小船在水中盤繞飛旋,讓原本平靜的湖面泛起一波又一波愛的漣漪。
夜晚,小僧與女孩從寺中跑出來偷情,風雨之后,一對有情人竟在小船上交頸而眠。清晨薄霧散去,老僧發現船中“風景”,依然沒有嚴詞呵斥,而是悄悄將船底的木塞子拔掉,讓泛涌進來的冰涼湖水將兩個沉迷于情愛中的年輕人喚醒。
“你痊愈了,可以走了?!崩仙畡澊瑢⑴⑺统鏊麻T。
“淫念會引發占有欲,然后喚醒殺生的念頭”,不能忍受離別之苦的小僧不顧老僧的勸告,將石頭佛像帶在身邊,于深夜劃船離去尋找女孩。然而,此舉毫無意義,因為佛在心外,魂魄出竅。
離開堅強的把持和應有的節制,悲劇終將釀就。此時此刻,心舟飛旋在情欲之海,早已經迷失了方向。
載
無論發生什么,不管情境怎樣,為船總要承載,必須擔當。
深秋時節,小僧怒火中燒,殺死“移情別戀”的妻子,闖下彌天大禍。
青年還俗歸來,無法消解滿腹的痛苦和悔恨,面對雍容大度的佛陀造像,欲自斷生命一了百了。老僧將小僧高高吊起舉棍痛責,用皮肉之痛幫其明了深重罪孽和應擔之責,并在寺外木臺上寫下《般若心經》,讓小僧逐字以刀鐫刻,藉此磨平其暴戾心性。
刀橫刃縱,濤落潮平。冥冥間,那滿是經文的寺臺仿佛變成了一條航行在苦海之上的悲憫之舟在黎明中緩緩前行。
晨光中,小僧隨警察離去,踏上服刑之路,平靜認領懲罰并開始了比懲罰更為積極的自悔。老僧寺前佇立,小僧端坐船尾轉身眺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點化送別小僧,日漸垂暮的老僧已無心事,他決定舍棄肉身,進入空門。
架滿干柴的小船緩緩駛向湖心,烈火熊熊,老僧正襟危坐溘然圓寂。最終歸宿不在寺中而在船頭,老僧的抉擇耐人尋味。
航
嚴冬冰天雪地,小船封凍于湖底,刑滿釋放的小僧踏冰歸來,重披僧衣。
蒙面女人送來嬰兒,自己卻不慎落入冰窟窿溺水而亡。
以路做海,將身為舟。小僧將石頭系于腰間負重前行,一路踉蹌,把女人遺下的佛像奮力送上峰頂。
牢記著老僧的訓誡,走過情感的坎坷磨難,歷經深刻的救贖自省,年近中年的小僧已然滄桑在胸背負使命。
暮色蒼茫,天地混沌,佛祖慈悲,俯瞰蕓蕓眾生。
就在影片終了的那一刻,你會突然醒悟,生命即是修行。每人都有一個心湖,有時風平浪靜,有時漣漪陡生,有時波濤洶涌……我們需要一只可以擺渡、承載、遠航的意念之舟,需要舟行平穩、篤定。
萬物蘇醒,固而復始,看又一個春天悄然來到。
近期在藝術市場普遍低靡中,大連萬達集團在佳士得紐約拍賣夜場以1.72億元人民幣拿下畢加索名作《兩個小孩》,引得眾口紛紜。王健林的“中國新首富”身份、1.72億元人民幣、畢加索這些關鍵詞滿足了媒體傳播所需的一切條件。
萬達拍下畢加索之后,藝術圈的評價還是偏于正面,萬達集團藝術品收藏負責人郭慶祥在“新浪收藏”做完專訪之后,他的有些觀點引發了藝術界的質疑。尤其是他說道“當代藝術是垃圾”之后,著名策展人呂澎當即批評郭慶祥“不懂當代藝術”,甚至用了“沒文化、沒知識、沒教養”這樣的詞。
萬達收誰的作品都沒錯,只要扶持藝術產業都是好的;但郭慶祥的話說得有些過了。
從企業文化戰略上來看,萬達此舉非常成功。在進軍藝術界之前,萬達就已經非常重視企業文化,萬達設有專門的企業文化部,其領軍人物劉明勝曾經是《京華時報》的副總編。萬達文化產業集團號稱中國最大的文化企業,世界文化企業前十名,資產達310億元,以與地產緊密相關的影視和旅游為主。2010年,王健林個人曾向金陵大報恩寺重建工程捐贈10億元人民幣。拿下畢加索名畫之前幾天,轟動青島的好萊塢全明星秀場是萬達以300億元打造“東方影都”的前奏。這不是給萬達做廣告,只是說明萬達拿下畢加索繪畫的背景。如此看來,這次區區不到2億元來收藏藝術品,對深諳文化品牌效應的萬達來說實在不是大事。只不過藝術圈小,經不起這么大的石頭。
看看萬達的收藏體系,主要以中國近現代為主:吳冠中、趙無極、李可染、潘天壽、石魯、吳大羽、張功慤、石齊等畫家的一千多幅作品。這種收藏體系在當代藝術圈看來會覺得陳舊,但對一個商人來說,這樣的體系既安全又保值:首先這些藝術大師都具有政治正確性,是政府認可的文化力量,符合中國當下的文化政治風向,一個風口浪尖上的企業收藏這些人是不會有風險的,像王功權那樣的企業家是個案;同時中國近現代書畫的市場反應是最好的,政治風向也決定了這些人的市場相對堅挺,不會出現當代藝術作品的大起大落;也不存在古董造假的風險,況且收古董的聽起來并沒有收書畫的有文化。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是郭慶祥的收藏經驗主要集中在近現代書畫,這方面他的確有能拿得出手的成績單。
但郭慶祥公開認為“中國當代藝術絕大多數都是抄襲西方,甚至被投機者所利用,毫無價值,我們絕不會收藏”、“丑態垃圾”,這樣的結論出自專業收藏家的嘴里,確實也讓人有些意外。
的確,郭慶祥提到的排隊取畫、風氣不好都是中國當代藝術界普遍存在的問題,而且遠不止這些問題,我們必須承認。但是,這并不代表中國當代藝術就全部是垃圾,郭慶祥這樣說也未免過于偏頗。近現代書畫界也有大忽悠,也有假拍,在同樣的制度里,人性是一樣的。
其實,中國當代藝術與中國民營企業的心路歷程是一致的,都是制度縫隙中野蠻生長起來的力量,只不過一個是思想,一個是經濟。中國當代藝術所遭遇的問題,很大程度上都是制度性缺陷導致的問題。如果我們去參考一下中國文革以后的藝術史,就能看出中國當代藝術從一開始就帶有某種“不合法”的身份,在當時封閉的文化制度中爭取自由表達的機會。89現代藝術大展中大多數作品都是“不雅”的;更不用說圓明園那幫藝術家,當時的方力鈞還在當盲流。西方對于中國當代藝術的重視,意識形態斗爭、套中國人的錢這些“陰謀”固然是重要因素,但不僅僅是因為如此。中國當代藝術的價值在于它為轉型期的中國留下了許多物證,并且通過直面體制慢慢改變了保守的藝術觀念和藝術制度。這個過程中,草根出身的當代藝術不可避免地灰頭土臉,面相難看。但民營企業何嘗不是如此?1992年的時候,民營企業有今天的風光嗎?那時還在討論市場的“原罪”問題——原罪不也是當時封閉的經濟制度造成的么?不也是草根么?
1993年的時候,中國當代藝術的代表方力鈞一張看起來很丑態的油畫登上了美國《時代》的封面;同在這一年,修改憲法,確定了市場經濟是中國的發展方向,民營企業獲得了空間。當代藝術瞄準了專制思想,民營企業瞄準了計劃經濟,所以兩者在一開始的時候,都是“丑態”的。那些年,有多少民營企業家受罰,就有多少藝術家受罰。所以,方力鈞有本描述當代藝術的書叫《像野狗一樣生存》,馮侖有本描述民營企業的書叫做《野蠻生長》。藝術界的毛病在2000年到2010年這十年爆發,但民營企業也在這十年中才把“原罪”贖清,實現王石所謂的“陽光下的財富”。
我寧愿認為郭慶祥對當代藝術的判斷是他的個人喜好。在有限的文字表述中,我發現他對藝術評判的標準是“美丑”,這是傳統藝術、至多是現代主義階段的藝術標準,他曾在《誰在為“丑態圖像”喝彩》中說:“個別畫家以制作丑化中國政治人物的形象為能事,不僅歪曲了中國民眾對現實政治的基本評估,也傷害了公眾的感情,這些作品實際上就是以國外某些人的政治偏見為導向的”——可見郭慶祥對當代藝術解讀的知識體系,其實主要是杜尚以前的藝術史體系。其實畢加索的作品價值也不在于好不好看,也不在于藝術家高尚的人品和修養,這些夾雜了中國封建精英權力意識的心態,正是現代主義所反對的。如果用文人雅士修身養性的標準來看,杜尚把小便池放進美術館丑不丑?安迪沃霍爾復制版畫算不算偷工減料?博伊斯弄個死兔子惡心不?萬達真要收藏西方美術史,面對這些藝術大師的時候該怎么辦?
杜尚讓藝術回到“生活”,博伊斯讓藝術回到“社會”,安迪沃霍爾讓藝術到達“商業”——西方民眾和企業弄懂了這些,所以才會收藏方力鈞,才會認可艾胖子——況且這三個大師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更何況互聯網全球化之后的藝術概念和標準,早就大不一樣。
當然,我也承認中國近現代書畫對中國文化事業和產業至關重要。經歷了上百年的革命,我們的文脈幾乎已斷,況且中國在思想上仍然需要大規模的現代啟蒙。這也是許多有社會責任感的商人特別偏愛傳統文化的原因,就是因為缺這塊。如前文所說,中國民營企業的收藏肯定不會只有一個藝術標準,需要考慮很多問題。收藏西方現代主義藝術家的作品也無可厚非,一方面是個人愛好,另一方面畢竟在中國的企業中也有個帶頭作用,價格反而不是太大的問題,只要出得起錢。
但不能說中國當代藝術都是垃圾,不妥。
中國當代藝術被西方套現正是因為我們自己不懂當代藝術,等著人家來發現;而現在我們有錢了,在為西方藝術產業買單的同時,是否可以關注當下的藝術生態,尤其是青年一代。對于和民營企業曾經同命運的中國當代藝術,是否可以更學術、更寬容地看待和扶持。如果說2008年以前中國當代藝術主要由西方扶持,那現在是否該由中國的企業扶持。如果說世界文化產業前十強認為中國當代藝術是垃圾,近期進駐中國、致力于當代藝術的洛克菲勒該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