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早看到的香港電影,也是我最早看到的電影,是《畫皮》和《白發魔女傳》。
1979年,朱虹版《畫皮》內地上映,1981年,鮑起靜版《白發魔女傳》內地上映,兩部電影,都打著“內部電影”旗號。不過,20世紀80年代前的“內部電影”,是結結實實的限制,必須一定級別一定單位才可以觀看,80年代以后的“內部電影”,卻已不是限制,更接近于廣告。
于是,新疆南部的露天電影院,滿天繁星之下,我看到了鮑起靜,那是讓孩童都震動的美,我甚而牢牢記住了擔任配角的劉雪華,對她的印象深刻到數年后在瓊瑤電視劇里看見她,仍能一眼認出她來,類似報仇電影里的“任你化成灰我也認得”。這固然是如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說的那樣,人生像彗星,頭部密集,尾部散漫,最集中的頭部是童年時期,童年經驗決定人的一生,卻也是因為,80年代影像經驗少得驚人,任何一部電影,都像一塊難得吃到的糖,糖吃光了,還得在腦子里多舔它幾遍。
隔了二十幾年,找到《白發魔女傳》,卻赫然發現,這電影即便擱到80年代內地武俠片堆里,也看不出什么異樣。片頭那首由一把鏗鏘的“民族唱法”男聲唱出的主題歌,演唱者竟是郁鈞劍,再追溯下去又發現,1979年,香港的唱片公司,曾經為他出版過《郁鈞劍歌曲精選》錄音帶。
隨后又看到一本《朱虹畫傳》,寫到她在昆明的生活,她拍《金鷹》時如何在塞北體驗生活,最讓我意外的,是她甚至出演過阿慶嫂!這些碎片,和長城、鳳凰公司那些已成碎片的往事攪拌在一起,怎么也拼湊不出那條線索的完整面貌。我所知道的“香港電影”,只是邵氏、嘉禾、張家班、香港電影新浪潮,此外無他。而周遭的一切,也在努力進行覆蓋與遮蔽,再生僻的邵氏女明星也被翻出來,再生僻的片子也都經過修復,發行了DVD,對狄龍、姜大衛、李菁們的事跡,我已經熟悉到略有眼生的字句跳出來,都覺得不適的地步,而她們—鮑起靜、朱虹以及長城、鳳凰的事跡,卻在蔓湮之中,漸漸像史前文明一樣,模糊、混沌。
這種模糊的史前文明斷片,總是時不時躍出一點,將我固有的知識全部打亂。我年長些的朋友曾告訴我,60年代,內地也曾有過短暫的思想活躍時期,瓊瑤小說剛在臺灣出版,內地就曾引進并引起轟動,甚至導致了大批少女離家出走,讓媒體炮制出“瓊瑤公害”這樣一個詞語。但我四處搜查資料,卻也找不到他說的這段掌故,懷疑他只是以訛傳訛。現代社會,剛剛真實發生過的事,就像死海古卷一般支離破碎,得托賴口口相傳,在經驗傳遞的過程中慢慢走樣,以至于最后成了集體創作,直如一部《格薩爾王傳》,也真是奇事。
然而,也不奇。他們缺人聲張。擔任聲張者的,常有兩種人,一種是后人,一種是癡魂附體的愛好者,但不論哪種聲張者,都得依賴時勢。時勢要你聲張,你的聲張方才有效,時勢給了你聲張的由頭,你的聲張才有舞臺。一只隱形之手在背后操辦著這些事務,將人們的目光引向這邊或者那邊。
最近獲得聲張資格的“民國女子”、“民國男子”,是怎么獲得隱形之手的青睞的,需要一本論文來探討。原因之一是,它妙在遠,可以任意打扮,供人寄寓生活理想、社會理想、人格理想。而四十年來這段左右公案,卻顯然不討歡心,不免成了一段尷尬的歷史,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美,也是白美,努力,也是白努力,天亮之前,不認何止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