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田野

同吃、同住、同勞動

2013年夏，我們一行15人，包括2名帶隊教授，在福建省漳州市詔安縣西潭鄉山河村進行為期44天的田野調查，13個研究課題涉及到宗族、聚落宗教、民間醫療、農田經營方式的轉變等。以中國目前經濟的快速發展趨勢來看，像山河村這樣的偏遠小社區的生活方式即將面臨翻天覆地的變革，長則數十年，短則三五年之后，傳統的農村生活恐怕無跡可尋。我們的調查具有“搶救民族志”的意義，企圖借由實地調查及其成果的出版，為田野點的社會文化留下記錄。

在校時，老師努力把我們調教成足以下田野調查的優秀參與觀察者。首先，這需要有理論和方法的基礎知識作為后盾。以人類學的文化范疇分析（cultural domain analysis）來說，每個民族都有其特有的對事物的分類，文化范疇分析就是找出一個社群中有特殊文化意義的事物的分類，以及分類背后的文化邏輯。比如，你咳嗽，但還可以到處跑動，這是不是得病了，很多民族看法不一樣。涉及的研究角度有主位客位相結合、宏觀微觀相聯系、定性分析結合定量調查等。如果我們沒有基礎知識去分析，往往只能看到片面的存在。

課程安排上，第一學期主修文化人類學，第二學期學習田野調查法，暑期實地調查，之后完成民族志撰寫，連貫下來，不斷加深我們對學科的理解。與此同時，磨練自身的田野技能也不容忽視，如學習語言、培養觀察力，加強寫作能力、訓練記憶力等。這次調研，對我們來說最大的困難是語言障礙。在學校里，老師無數次強調學習閩南話的重要性。同學們用各種辦法惡補閩南話，但是短時間內實在難以精通。在村里調查時，村民對我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聽不懂”。好在恰逢中小學放假，許多回鄉的學生給我們當了翻譯。

一個半月的田野調查，在人類學動輒一年半載的調查周期里不算長，但對多數同學而言，這是第一次在田野里的歷練，我們認真“同吃、同住、同勞動”，融入當地。研究生育和養育的同學，一開始面對敏感話題羞于啟齒，后來慢慢有了心智成熟的大姐范；研究人口家庭的同學涉及各種數據分析，為求精確用上了統計學知識；研究宗族的同學，獨立扛起了這個3千多人大村落族譜書寫的工程……

進村傻了眼

我研究的課題是民居建筑。老師鼓勵我們研究新領域，我發覺人類學關于建筑的研究并不算多，研究的空間大。關注人與建筑的關系，像住房遷移史，住房開支變化，建筑相關的儀式，記錄傳統工匠技藝等，都是很有意義的事情。而且，我得知村中有數十處上百年的古建筑，不缺豐富的研究對象，于是就定下了研究主題。

雖然有這份勇氣，掌握了人類學的基本調查方法，如深入訪談、參與觀察等，但是之前我從未涉獵過建筑知識，確定這個方向后一直惴惴不安。于是，我惡補基礎文獻，一本本閱讀建筑書籍，重點查看介紹閩南傳統建筑的書，以及《宅形與文化》《人文主義建筑學》等建筑人類學相關讀物。寫建筑還要繪制平面圖、透視圖，自學CorelDRAW、3D Studio Max等制圖軟件也排上了日程。

進村第一天，看到那些豐富又叫不出名字的古民居建筑，我傻了眼，頓時覺得自己武裝得不夠充分，腦袋空空就跑來了。于是，我馬上開啟每天出門調查模式，帶上相機、鋼卷尺、筆記本、水壺等，像解開一個個未知謎團一樣，走在村莊里去理解和認知。起初我心里沒底，看到什么都想量一下尺寸，類型獨特的建筑物看得多了，我開始選擇有代表性的建筑專門測量，不再像無頭蒼蠅一樣做無用功了。我常常去幾位老工匠師傅家里聊天，到后來，要是幾天沒去，師傅們就“嗔怪”，讓我有種村里人的歸屬感。聽師傅們講傳統建造技藝等重要內容時，我不自覺地屏氣，凝神細聽。那些口口相傳的民間地方性知識的轉述，讓我心懷驚喜，這是整日坐在書齋里研究學問時無法體會的。調查結束前兩周，我偶然和一位年長者聊天，得知我這些天拍照的“破寨”原貌是一處“八卦寨”，著實把我驚呆了。原來“破寨”在解放前就坍塌嚴重，1960年代，村里在原地組織建房，規格發生改變，知道“八卦寨”的人已經不多。

隨著調查的深入，我發現山河村鄰近廣東省，民居建筑類型更接近潮汕建筑。我豁然開朗，之前疑惑的問題在潮汕建筑的書籍里找到了答案。例如村里石頭大門框和中廳門框上，有些刻有十分獨特的方形的篆體文字，我到處咨詢和查找它的學名未果，直到翻閱潮汕建筑的書才知道這叫“門簪”。山河村的門簪類型是官印式，上面寫有“福壽”、“福祿”等取吉祥的意思，現在保存相當完整。

村中現存有兩座300多年的大寨，由兩座“三座落”組成，有200多年歷史的“五馬拖車”、上百年的“四點金”式四合院和“下山虎”式三合院，以及成規模的“竹竿厝”（一種民居平房，以布局面窄而細長，多間連體的房屋猶如竹竿而取名）等等，單是民居建筑形態上我就搜集到豐富的信息。老師覺得我的報告能很充實，建議把建筑儀式的內容交給研究家庭宗教的同學來寫。這樣，除了民居建筑形態的分析，我的調查報告主要呈現民居與環境的關系，涉及民居發展概況、聚落環境及總體布局；房屋建造的建筑材料和工具、建房過程及建屋成本。要了解這些內容，就得廣泛搜集資料。

田野讓人上癮

老師告訴我們，人類學的田野工作不同于其他學科的田野工作，人類學者到事件發生地搜集資料，須是自己親身體驗的第一手資料。山河村是福建省第四批歷史文化名村，在申報省級名村時留有包括建筑方面的大量材料。為確保精確，我沒有直接使用原始資料，再度實地測量后，我驚訝地發現涉及房屋規格等數據沒有一個是正確的，甚至有些數據相差之大，匪夷所思。這些由村干部及村中有學識的人合編而成的資料，明顯沒有經過實地測量，漳州市城市規劃設計院的專家為村里所寫的規劃書里部分內容也直接沿用舊有錯誤的信息。調查研究不是混日子，這也讓我明白第一手資料的嚴謹與厚重。

我的資料收集有很大一部分是依靠深度訪談得來的。有些熱情的村民面對提問會信口謅上幾句，經常是同一個問題詢問不同的人得到迥異的回答，我要甄別信息的準確性。村里夯筑房屋時，用“撞杵”的木夯杵工具，“撞杵”有多長，沒有統一的數字。后來我在一間廢棄的屋舍內找到留存的還未使用的“撞杵”，并了解到木質的“撞杵”經過長期摩擦使用后會變短，所以每個人給出不同長度就可以理解了。很多時候，采訪人不會將信息擴展開來說，需要我掌握一定基礎知識，查看資料再引導采訪人到相關話題。土夯房除了直接夯筑，還有一種方式是預制“土埆”，將土壓進模型里用力拍實，脫模后形成夯土塊，干后用來砌墻。這種夯墻方式我在書里看到了，一問村民，本村也有。

我的民居建筑的研究就這樣在摸索中前進著，到后來，我像是吃了定心丸，想來如果今后再從頭研究人類學的其他分支領域，我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