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混搭
圍棋棋盤誰都見過,橫橫豎豎,密密麻麻,試想一下把棋盤里的某些線段抹掉,再把剩下的線段用墻來代替,就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這基本就是檳城的城市布局,既有四通八達的大馬路,也有突然出現的死胡同,所以在這里迷路再正常不過。這不,一對背著大包看起來像是剛剛抵達的異國情侶,看到我拿著一份地圖,就興沖沖地奔過來找我問路,可我手里的這份簡易地圖既無法幫他們找到客棧,甚至連我自己住哪里都完全摸不著頭腦。幸虧聰明的我在出門時用手機拍下了一張客棧所在街道的路牌,可被好心的當地人七扭八拐地一指,心里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地理坐標又瞬間崩塌。
比地理坐標更容易讓人迷失的是混搭在檳城又各自相安無事和諧共處的各路宗教與文化。每天五次,穆斯林阿訇的聲音通過高音喇叭塞滿城市的每個毛孔,讓我以為怎么時空大挪移到了北非和中東,這簡直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穆斯林人地盤??僧斘以诖蠼中∠飦y竄的時候,發現圓頂清真寺并沒有幾個,如果沒到禮拜時間,里面甚至蕭條得可怕。只有一兩個掃地的阿訇輕拂掃帚,就像世外高人一樣。
跟清真寺相比,印度神廟里就熱鬧多了。檳城的印度教大多是來自印度南部泰米爾那都邦(這也是距離馬來西亞直線距離最近的印度地區)的分支,神廟從遠處看呈現上窄下寬的梯形結構,每一層都站滿各式各樣的神佛,有的跨著老虎,有的合力舉著一條大蛇,而越到頂層神像越少,法力應該也越大,才能把其他神祗踩在腳下。從神佛的長相依稀可辨南印度人的相貌舉止,男神翹著胡子卷著頭發,女神乳房飽滿,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神。我在馬里安曼印度廟(Mahamariamman Temple)里看到一位身穿寬袍白衣的印度僧人正捻著一串佛珠,一位戴高度近視鏡的女士在神廟里逆時針轉圈,就像轉山的藏民一樣虔誠。
當然更接地氣的還是中國的廟宇,通常從外面都看不出深淺和門道,又窄又淺的,仿佛一眼就能看盡了??梢蝗霃R門,往往豁然開朗。正殿里除了供奉著金身佛祖,通常還會支起一張四方桌,桌邊穿著中式大褂的老先生安靜地看著華文報紙,進進出出的香客他連眼皮都不愿意抬一下。而更多的四方桌邊上可不止坐著一個人,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大家碼牌打色,一桌麻將就在觀音如來的注視下,在繞梁的香火中嘩嘩啦啦地打起來。這種悠閑之氣一下讓我像是回到了成都,即使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星期三上午。
除了清真寺、印度神廟和中國廟宇,在檳城還能看到西式的教堂,藏傳佛教(轉經輪、經幡、六字真言的誦經聲和酥油的香氣混搭在一起)、泰國小乘佛教(金瓦尖頂,看過《泰》的都懂),還有土地、財神、魯班,大家你拜你的神,我上我的香。真不知道在這個國家的漫長歷史進程中,曾經來過多少神仙?
難怪《孤獨星球》里這樣寫到:“在檳城,一個印度人在家庭祭壇上上香,祭壇上供奉著印度教的羅摩神像、中國的觀音像和他華裔妻子過世仙人的黑白照片?!蔽以谶@里卻找到另一種混搭,耳朵里轟鳴的是阿訇的聲音,而鼻子聞到的卻是印度人渾身的咖喱味道,然后眼睛看到的又是中國祠堂里張牙舞爪的龍鳳圖騰。
墻畫
雖然世界最大的墻畫之城非法國里昂莫屬,走在那個城市,無論刮風下雨,總能看到陽臺上各種藝術家,面帶微笑地跳舞唱歌看風景,可走近了一看,那只是畫家利用墻壁這一巨大的天然畫布所描摹的浪漫。跟里昂相比,檳城的墻壁就沒有那么平滑潔白容易落筆了。這里曾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在遠東地區的大本營之一,可隨著日不落帝國走向衰落,它也像所有沒落的公司城市一樣,到處都是斑駁的舊墻。當地藝術家因地制宜,用黑鐵絲拗出各種藝術圖案,浮擱在墻面上,從遠處看倒也能和墻面融為一體。比如爬到椰子樹上砍椰子的青年、賣面包的師傅帶著一家老少逛街、鐵匠的皮箱里裝滿琳瑯滿目的工具,這些都讓老城的舊日風華在墻面上一點點復活了。
跟檳城這些得用獵狗鼻子嗅來嗅去才能發現的墻畫相比,馬六甲的墻畫就花樣繁多得像迎面而來的一場大雨。這些墻畫大多集中在運河兩側的房子上,所以最棒的觀賞方式就是乘船而行,那就像是走進了一座露天的現代美術館。
如同柏林墻上描繪的都是關于分裂與統一的故事,馬六甲的墻畫展現的也都是這座城市的花樣歷史。既有女人淘米男人練武的馬來鄉村生活,也有當地巴巴娘惹傳統美食,比如面條、包子和炒面,還有曾在這里留下太多影子的鄭和大官人,他帶著官帽,面色冷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震懾力。我還看到兩面成直角的墻上各畫著一艘隆隆駛來的戰船,看起來馬上就要狹路相逢,卻永遠都不會碰上了。
東西方審美的區別也讓這趟墻畫之旅形成明顯反差。那些殖民風格的建筑看起來顏色灰暗,而中國京劇的臉譜、印度克拉拉邦的舞蹈,就一下子把色彩攪得熱鬧起來,連倒映在水里的影子都像是剛剛涮洗過一個巨大的調色板。
河道像水蛇的身子一樣自在游走,兩岸的墻畫也跟著蜿蜒起來。獨立船頭,人不動,眼睛卻在時光跟風景中流動,總會不自禁地想要琢磨一些深奧的問題,又或者什么都不想。這可能就是潛移默化的文化影響力吧。
當我棄船登岸,卻發現剛剛遠觀時統一和諧的色彩圖案,卻一下子都被打回原形。那盤巴巴娘惹的包子下面橫出來一根晾衣桿,鄭和大官人的大氅下面又多出倆空調。而進進出出的當地人全然沒把這些只有旅行者才會多看一眼的街頭藝術當回事,他們的小日子日日平凡卻也是這運河兩岸最鮮艷的色彩吧。
中國傳奇
華人在整個東南亞的影響幾乎無處不在。而像大馬這樣,為兩位中國傳奇式人物樹碑立傳的案例也還不多。直到今天,這倆人的故事仍在一輩又一輩馬來西亞人的心中口中傳承著,親近的如同自己的遠房表叔。
在檳城唐人街一條叫做Macalister的胡同里,有一棟不太起眼的聯排別墅。其中有一間門臉實在不起眼,也沒有任何明顯的標志懸掛門外,讓我按圖索驥時都走過了又回來。可正是在這樣一棟不起眼的小房子里,卻曾經策劃出了一件幾乎改變整個中國近代史的黃花崗起義。這里就是孫中山先生在海外的故居之一(話說孫先生幾乎可以算是政治家里的旅行家了,我曾在日本、夏威夷等很多地方看到過他的故居跟墨寶)。故居不大,里面擺滿了古木熏香的家具,墻面上掛著孫先生的畫像。故居中央還有一個透光的天井,可以看到四方的天空??赡苁且驗橹挥形疫@一個參觀者,工作人員熱情地用中文跟我攀談起來。他如數家珍地講起孫先生在檳城的經歷,說到動情處眼睛里依稀有淚光閃爍,讓我一度以為會不會碰見了孫先生的后人,只是我有眼卻不識泰山。
跟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孫中山相比,馬六甲一座博物館里供奉的那個大人物甚至改變了整個東南亞國家的發展脈絡。這位大人物就是剛剛提到的鄭和,他又被稱為三寶太監。在他人生中的七次西洋之旅中,有五次經過馬六甲。為了補給方便,他還在這里建立了中轉站,讓馬六甲一下子躍升為東南亞地區最有分量的通商要道。走進鄭和博物館,最提振人心的就是他的豪華艦隊的模型,從旗艦到護衛艦,從戰艦到補給艦,幾百艘木船浩浩蕩蕩地行進在汪洋大海之中,那簡直就是一座海上的行宮。不過他用來吸附民心的可不是槍炮艦隊,而是善意跟資源。從鄭和時代開始,馬六甲漸漸成了一個貿易中轉站,從非洲運往中國的長頸鹿、象牙,從中國帶到中亞甚至非洲的茶葉跟絲綢,都在這里短暫停留之后,駛向各自的目的地。
無論檳城的迷宮還是馬六甲的墻畫都在無聲訴說著這個東南亞國家的文化地氣。顯然接地氣的最好辦法還是找個地方住下來,停留幾日。我在檳城的最后幾天就住在一條叫做愛情巷的背包客地盤。那天當我在我巷子里閑逛時,突然看到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你迷路了嗎?我們為你指路。一下子就有了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這時一個身材高大帥氣的金發帥哥也看到了這塊牌子,他的步子比我大,一邊走一邊說:“I am lost!”原來大家都在這里迷路了。
我覺得吧,來到馬來西亞的小城,怎么也得先迷糊一次,才能更清晰地看清它。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