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回到家鄉,我就陷入了親戚和鄰居組成的汪洋大海。
表叔最先上門了,在向我父親反復求證,認為我“沒有什么大問題”(您可以盡情聯想是什么問題)之后,他打算介紹一個喪偶帶娃的女士給我,該女士目前在超市打工,娃六歲,馬上要上小學,“娃上學就沒有負擔了,你們盡可以過二人世界”。我當場愕然到失語,隨即意識到,這是他對我在婚戀市場上所處位置的一種正確估價。
大概是我的拒絕讓他認為我不喜歡“喪偶”和“帶娃”這些關鍵詞,第二次,他打算介紹給我的,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女孩,以前闖蕩過廣州,目前做點小生意,“在大城市工作過,不會和你沒有共同語言”。再次愕然之后,我認真地告訴他,我不是對對方的條件有什么不滿,我只是喜歡一個人待著,現在也過得挺好,謝謝他費心。
表叔絲毫不予理會,我的再次拒絕,反而激起了他更加旺盛的斗志,下次再來的時候,他手機里存了另一位女士的視頻,還有該女士在單位征文比賽中的獲獎證書、父親的退伍證、母親在個體戶協會當會長的證書。女士全家的殷切期望,就在那些樸素的話語和證書里破空而來。我是怎么落荒而逃的,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出門之后,才發現腳上穿的是一雙拖鞋。
表叔只是我家眾多熱心親友中的一位,生長在一個大家族中的我,有五個親舅、兩個親姨、兩個姑姑,還有數不清的表舅、表姑。他們多數已經退休,旅游和廣場舞,并不足以耗費他們全部的精力,他們的電話鈴聲、視頻通話的嘟嘟聲響起那瞬,我都深切地體會到年節將至時圍欄里牛羊的恐慌。
我應該作何反應?我有許多寫情感專欄的朋友可以請教,得到的回答都很一致,應該感恩,應該感動。別人愿意給你介紹對象,說明人家覺得你不錯,介紹的也都是條件相若、知根知底的人家,省去了自己在社會上篩選的麻煩,而且,把你介紹給別人,中間人也充當了擔保,擔著一份責任,現代社會,到哪里找這樣的情誼?
十分感動,但有種尷尬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這種感動、拒絕、尷尬,曾經發生在我的同事認為我性格內向,需要“多出去走走”的時候,也發生在我穿了一件帶手繪的T恤,而朋友認真地告訴我,我這個年齡,應該穿得正式點的時候。他們對我的關注、善意、誠懇,讓我十分感動,但我照舊保持著我的內向性格,照舊穿著我的手繪T恤。事實證明,我這樣也過得不錯,沒被抓走,也沒有失魂落魄醉倒在水溝里。
人都不完美,會犯錯,需要提醒和幫助。但有一種提醒和幫助,不能算是幫助,也并不受歡迎,那就是對別人生活方式的干涉,對那些改也無從改起,既不傷害別人,也沒傷害自己的生活的干涉。尤其是我們所在的時代,進展如此迅速,讓幾代人的價值觀、審美觀都存在巨大鴻溝,即便是同代人,也因為地理、民族、生活水準的差異,有著不同面貌。一定要讓所有人步調一致,只能說明,當事人還沒適應這個世界的復雜和越來越復雜。
經歷了這種感動、拒絕和尷尬,我也反觀自身,深切反省那些自以為妥帖,但最終被拒絕了的關懷,是不是也有問題。比如,我很喜歡小孩,常常勸說那些立志要當“丁克”的朋友,盡量早點生小孩,還會推薦邁克·李那部可怕的電影《又一年》給他們看。但后來我想,即便自己喜歡,這種善意,恐怕還是一種冒犯。
前段時間,國外的一個小新聞在微博上熱傳,有個小男孩愛穿裙子,他的父親為了不讓他覺得自己異樣,也穿起裙子陪他上街。而我們,還在憤怒批評“快男”選手,嫌他們不夠陽剛,各種毒舌段子滿天飛。
野夫說:“人們不以權勢擾亂平靜無辜的心靈的時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時代。”這種權勢,也許不是世俗的政治權力,而是那種急于讓別人遵從某種生活樣板的努力。碰到不同的生活方式,哪怕形若外星人,也該放他一馬,由他去,讓他好好生活在自己的飛船里,哪怕只為保護人性的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