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6月9日,曾經被稱為是香港流行文化歷史上最重要的日子。披頭士樂隊在九龍的樂宮戲院 (現為美麗華酒店)的登場,標志著一個時代的誕生:香港英語搖滾樂就此生根,并最終催生了如今的粵語流行音樂。
不過,當我們和當時在場的人們——那場演唱會的觀眾,以及1960年代流行文化的參與者們——談起披頭士時,情況就似乎有些復雜。我們是不是把披頭士的作用吹得太過了?

首先,在香港登場的披頭士樂隊是不完整的:鼓手林戈·斯塔爾當時身患扁桃腺炎,正在倫敦一家醫院休養。代替他出場的是鼓手吉米·尼科爾。
另外,傳說中樂宮戲院擠滿成千上萬尖叫的香港年輕樂迷的故事似乎并不可靠。尖叫聲當然是真的,不過據香港傳奇DJ“雷叔”(Uncle Ray)所說,主要是在場的英國軍人在尖叫。事實上,香港這場是歷史上唯一一場賠錢的披頭士演唱會,很多票都沒賣出去。
“真的挺郁悶的。年輕人沒有錢買票,而他們的家長根本不知道披頭士是誰。所以劇場空空蕩蕩的。”雷叔說。
按雷叔的說法,主辦方不得不把賣不出去的票免費贈給了軍隊,結果觀眾席里坐滿了穿著軍服的士兵。
在其他觀眾的印象中,事情并不是這樣。傳奇歌手聶安達(Anders Nelsson)彼時還很年輕,擔任香港早期樂隊The Kontinentals樂隊的主唱,他和另一支早期樂隊Astro-Notes的陳欣健(Philip Chan Yan-kin)都清楚地記得現場有大批尖叫的女粉絲。聶安達回憶說,他幾乎聽不到臺上演奏的音樂:“女孩兒們的尖叫聲太大了,而劇場的功放系統又太差,當時感覺更像是看熱鬧,不像是看演出。”

無論樂隊遇到的是怎樣的觀眾,這三位見證者都深信,那種說披頭士的香港演出催生了本土流行文化的說法是成問題的。雷叔認為打造香港流行文化的另有其人:他自己。“我很驕傲地說,我就是60年代開啟香港流行文化的人。我是香港流行文化之王。”雷叔說。
他也許是對的。遠在披頭士來港之前,雷叔就通過他在香港電臺的節目,向香港聽眾介紹了西方特別是英國的流行和搖滾樂。那些定義了1960年代本土音樂文化的人們,比如泰迪·羅賓、羅利期、聶安達等人,都表示他們在披頭士樂隊降臨啟德機場之前就聽過并演奏過英語的流行音樂。當這些年輕的音樂人錄制了單曲后,雷叔就會在他的節目里予以播放。
聶安達的The Kontinentals通常被認為是最早錄制英語流行音樂唱片的香港樂隊,他承認,披頭士的演唱會“推動了新一股樂隊潮”,但他又表示,“這并不是說,披頭士來之前香港就沒有樂隊。”
另外,人們的品位也不完全一樣。泰迪·羅賓說,他的The Playboys樂隊曾被稱為“香港披頭士”,并夸口說,“The Playboys演奏過至少30首Beatles的歌,沒準有40多首。”
如果羅賓自認是1960年代香港流行文化的“野人”,那么羅利期就是陳欣健所說的“規規矩矩的學校少年”。羅更能代表香港聽眾的口味。他熱愛披頭士的音樂,直到現在還唱他們的歌,但他和其他很多香港樂迷一樣,更喜歡帕特·布恩那樣的愛情歌曲和舒緩演奏。
1964年披頭士演唱會的時機可謂恰到好處。那是他們的曲風最流行、最符合大眾審美的時期,而香港則對新的聲音最為開放。但對很多香港人來說,他們對披頭士的熱愛并不持久。
當披頭士變得更加迷幻、實驗和反傳統時,樂迷和年輕的音樂人們都覺得很難再跟上了。陳欣健還記得他的樂隊翻唱披頭士后期音樂時的感覺。“有一段時間,隨著披頭士的音樂越來越成熟,我們實在跟不上他們的前進腳步了。我覺得我們能跟得上Eight Days a Week或者I’ll Follow the Sun這樣的歌曲,但他們開始玩迷幻或者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時,我們就只能放棄了。”
而且,說得直接點的話,香港人沒有合適的毒品來體驗披頭士音樂表達的感覺。“我認為當時的年輕人不太能識別迷幻音樂。我們只是喝得不省人事而已,沒別的了。”陳說。聶安達也表示同意:“香港從來沒有完整的毒品文化。‘權力歸花兒’在香港是個時尚口號。”
與此同時,香港的音樂人開始試圖走出他們自己的道路。在1960年代晚期,香港的英語音樂人們開始面對始料未及的競爭者:來自臺灣的國語歌手。聶安達回憶說,在1970年的一天,他意識到英語流行樂的好日子要到頭了。“我在一家夜店里跟樂隊一起演奏英文歌,結果老板讓我們去給他們找來的一些國語歌手作伴奏。”
國語歌的潮流在1970年代早期消逝了。不久后,英語音樂又開始抬頭,但很多經典組合都已經解散,而且很快形勢就又變了。許冠杰曾在1960年代以英文樂隊The Lotus成名,如今他開始為哥哥許冠文的電影制作粵語歌曲。許冠杰后來被稱為歌神,他催生了粵語流行音樂,從此英語音樂再也沒有在香港音樂市場占據主動。
所以,那種認為披頭士的演唱會是粵語流行音樂的源頭的說法,至少是比較僵硬的。那么,那場1964年的演唱會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大家都認為,最主要的作用還是性方面的。性,以及發型。

陳欣健開心地回憶道:“從第一個和弦奏響開始,我們就除了女孩的聲音什么都聽不到了。她們像在恐怖片里一樣尖叫。以前在新聞影像里我們看到過這種場面,但現在這些中國女孩和西方女孩就在眼前尖叫——這讓我開始想要成為一個流行歌手。”
在披頭士的演唱會之前,香港的樂隊少年們都專注于他們的音樂。但披頭士讓聶安達和他的同行們看到,搖滾的力量不止來自音樂。“如果你把頭發留長,搖頭晃腦,發出‘WOO’的聲音,女孩們就會尖叫。”他說。
聶安達受到了啟發。“以前,我們只專注于演奏,從來沒想過女孩會為你昏倒。”像香港其他的年輕樂隊一樣,他想擁有大量的女孩歌迷,而披頭士讓他明白了奧秘何在。“我們都開始留長發,學著做那些能讓女孩們瘋狂的事。”
演唱會還對香港的音樂工業產生了更現實的推動。聶安達說,在披頭士演唱會后,對新的搖滾樂唱片的需求暴增了。這不僅對當地的樂隊是個好消息,而且也引起了海外唱片公司和發行商的注意。“更多唱片得到了引進,速度也比以前更快,以前是船運,后來就空運來。這真的是很大件事。”聶安達說。
而且不光是賣唱片,披頭士的演唱會還開創了西方音樂人在香港演出的先河。“披頭士的演唱會拉近了香港和國際流行音樂世界的距離,”陳說,“香港的年輕人從此看到了大量的演唱會。卡朋特來了,赫爾曼隱士們來了,彼得、保羅和瑪麗三重奏也來了,所有明星都來了——只有滾石拖到很多年后才來。”
明年就將是披頭士訪港的50周年,人們開始回顧曾經香港流行音樂的黃金時代。但是,就像一切黃金時代一樣,真正經歷過的人們都知道,實情沒有傳說那樣絢爛。泰迪·羅賓回憶說,他對那個時代最深刻的印象是“在60年代做音樂人真難”。“我們當時都還是學生,我父母不喜歡我們這樣。只有同代人才會欣賞。我們當時那么紅,都根本沒有錢賺。”
即便如此,他們回憶過去時,都可以為一件事感到快樂,那就是音樂使這一切成為可能。而披頭士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盡管是很重要的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