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不著。
金實索性起來,摸黑穿好衣服,妻子嘟囔一句,你半夜不睡覺瞎折騰啥呀?
沒事兒,你快睡吧。金石溫柔地摸了一下妻子的頭發(fā),壓低聲音說。他知道妻子有失眠的毛病,一旦醒來就整夜睡不著。嗯,你也早點睡。妻子含混答應(yīng)一聲,翻個身,抱緊了枕頭。
金實輕輕掩上房門,抬起腳貓下樓,開車來到荷花湖畔。
一場秋雨過后,湖水“胖”了許多。時值深秋,湖邊除了一對情侶,空落落的。金實找了一個長椅,坐下來,眼睛盯著湖水發(fā)呆。
當(dāng)個鎮(zhèn)長咋恁難啊?
一陣風(fēng)吹過,空氣中滲出了一種味道,金實感覺那飄飄渺渺的味道是恁熟悉,那不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嗎?
家鄉(xiāng)?金實腦里靈光一閃。北國那個小山村突地跳進(jìn)金實的腦海——低矮的房屋,安靜的炊煙,灰頭土臉忒兒忒兒自由飛翔的麻雀,一切都那么寧靜祥和。
翌日,金實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了一下,向書記告了假,買張機(jī)票飛回了北方那座省城,沒做停留,坐兩小時大巴趕回鄉(xiāng)里,又步行了半個小時,太陽落山的時候,小山村終于出現(xiàn)在金實眼前。
母親對金實突然回來顯然一點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扔下手里正在納的鞋底,雙手搓著,嘴里嗔怪道,實啊,你咋回來了,不年不節(jié)的,你回來咋不事先打個電話,好讓你侄子到客運(yùn)站接你。說著,顫顫巍巍地倒水,嘭的一聲,水壺掉在地上,熱水淌了一地。
娘,我來!金實蹲下身子,幫娘清理著碎片。
實啊,我來吧,別扎著手……實啊,咋啦?不順心?
沒有,娘,我就是在省城有個會,順便回來看看您。
沒啥就好,沒啥就好!娘將信將疑地去廚房忙活了。
趁娘煮面的空當(dāng),金實的鼻子噏動著,就是這熟悉的味道。
院里的老榆樹更老了,樹皮皴裂著。挨著老榆樹的是半截樹墩子,天長日久,樹墩子光滑無比,一圈圈年輪若隱若現(xiàn),昭示著樹戛然而止的青春。
那本是姊妹樹。
當(dāng)年,金實的父親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會計,為給金實奶奶瞧病,貪污了隊里十二塊錢,事發(fā),想不開,自殺了。金實娘咬牙鋸倒了一棵,賣錢堵上了生產(chǎn)隊的虧空。
金實從那時起,就立志好好讀書,走出山溝溝。家里窮,金實趴在樹墩子上寫作業(yè),累了,圍著樹墩子跑著玩,或是蜷縮在樹墩子上打盹,聽風(fēng)從耳畔刮過。
金實是孤獨的,可也是快樂的。娘一直陪在身旁,從此家里彌漫的都是那種味道。淡淡的,酸中還透著一點兒秸稈的甜——那是麻的味道。
金實小的時候,娘春天在自己開墾的地上種上麻子兒,秋天割回來,晾半干,再放到池子里漚半個月,再晾干,初冬農(nóng)閑時,一根一根把麻坯子扒下來,粗的搓成繩子賣給供銷社,細(xì)的搓成細(xì)線,納鞋底,做成鞋賣。
看著娘的手被漚麻的水燒得起了一個連一個白泡,看著娘被納鞋底的線勒的一道一道深口子,金實暗下決心,一定要出人頭地,讓娘過上好日子。
這麻的味道,把金實從小學(xué)一直送到大學(xué),留在了南方那座有著荷花湖的城里。
如今,金實在城市的屋檐下有了自己的巢,好說歹說,可娘說啥也不離開小山村。
實啊,想啥呢,那么著迷,是不是——
別瞎想啊,娘,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
吃過晚飯,娘問起金實的妻子、兒子,金實老老實實應(yīng)著,順勢躺在娘的腿上。小時候,金實常躺在娘的腿上,娘用帶著麻味的手拿著掏耳勺小心翼翼地為他掏耳屎,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娘摸著金實的頭發(fā),突然手一顫,實啊,你咋也有白頭發(fā)了?
娘,沒事,工作累的。
嘴上說沒事,能沒事嗎?
自從當(dāng)上了鎮(zhèn)長,剛開始還有一點小得意,屬下唯唯諾諾捏著嗓子說話,端茶倒水,小心伺候,出外各路老板巴結(jié)奉承,好煙好酒……可時間一長,金實就有點煩,鎮(zhèn)里大事小情都要操心不說,稍有不慎就可能重蹈父親的覆轍,金實如履薄冰。
可該來的還是來了。
鎮(zhèn)里修路,上級介紹的那個老板一下子就送了一百二十萬。
一百二十萬哪,金實坐臥不安。父親才十二塊錢,就……而自己……
實啊,你累了吧,睡會吧。
嗯。枕著娘的腿,聞著熟悉的味道,聽著娘刺啦刺啦扯麻繩納鞋底的聲音,金實醍醐灌頂,突然明白自己想要啥,該咋辦了。
金實沉沉睡去,甚至一個夢都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