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之書

如果你看見你家里突然有一個陌生人，你會怎么想呢，你驚叫或者找來一根棍子收拾我？當時海洋既沒有叫，也沒有給我一棍，而是向我一笑。

我正在廚房里喝水，有腳步聲過來了，我趕緊放下手中的那個光滑的涼絲絲的瓢，躲到了門背后。作為一個過路的人，我只有這么做，如果你看見你家里突然有一個陌生人，你會怎么想呢，你驚叫或者找來一根棍子收拾我？當時海洋既沒有叫，也沒有給我一棍，而是向我一笑。然后他說，你什么時候到的，說著一頭倒在了床上，他的床幾乎就是幾塊木板的組合，而且一點也不平整。他閉上眼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眉清目秀的人，他的手像藤蔓一樣垂掛下來。他說著我很累然后就響起了鼾聲。我不知道該走呢，還是繼續(xù)在他的床跟前站下去。

窗外有幾棵樹，濃蔭匝地，偶爾的蟬鳴裹在吹過來的風里，我想我應該繼續(xù)走到那片陰涼中去，然后上一條拖拉機的耕道，穿過這個村莊。天雖然熱得不行，但是路還是要抓緊趕的。我這么想著就一腳出了門檻，門檻外正對著一條河，有一個女人正在沒進水里的那塊碼頭石上洗菜。水握住她白皙的腿部，她站起身來，身上的光斑和菜籃子瀝出的水一起墜進了河里。

這河水淙淙的聲音把我定在了那里，邁不開步子。我舔了舔嘴唇預備大膽地走過去，然后問她往夏集該怎么走，她一定會告訴我的，我相信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可我還沒有走兩步遠，一條狗沖了出來，狗很高大，一身滑毛滴水的黑色，如果不是它，我不可能再回到身后的屋里，狗逼著我連連后退。

洗菜的女人聽見了狗吠，她朝我這邊喊道：

“海洋，你家的狗又要咬人了，不要怕，他家的狗就是這樣，喜歡欺生。”她的后半句顯然是對我說的。我向她笑了笑，但臉上有點窘。洗菜的女人在陽光和樹蔭里顯得很標致，她的聲音清涼可人，頸子前有一個紅線系著的玉佩。菜籃子還在滴水，很快，滴在地上的痕跡一路向西了，她的腳步踩在那些大小不一的光斑上。

我看著女人的背影，狗卻一刻不放地盯住我，我們相距兩步遠，身后的床上海洋還沒有醒來，鼾聲輕輕地撞擊著我的后背。我和狗相持了好幾分鐘的樣子，我決定給它點顏色看看，我總不至于真的被一條狗嚇住。我開始握住拳，左腳向前叉了一步，右拳隨即向前一伸。狗雙耳抖動了一下，滿不在乎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它的視線又拉直了，牢牢地盯住我，因為天熱，它的牙露了出來，一嘴的牙像一把把小銼。得承認，那牙讓人害怕。它的舌頭伸出來，像小孩子的手。

它一直喘著粗氣，腿偶爾地抬動一下，像是腿上的某處有點癢。但是就是沒有多移動一步。

我繼續(xù)握著拳，并且下意識地咧開嘴，咬起牙，像是告訴它我的牙也不示弱。可是眼前的這條狗顯然不理這套，它將后腿盤地，一屁股坐了下來。看來它真是看定我了。我環(huán)顧四周，試圖能找到一個棍棒什么的，墻上的木鞘里插著幾把勺子，我剛才喝水的瓢橫在水缸的板上。

水缸的板洞開著，里面還能看見水清涼的影子，透出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我當時第一眼就看見水缸，真是一種福氣。水缸有一寸的樣子埋在土里，水缸的外面有一圈水印。海洋家的門敞開著，水缸是第一眼進入視野的東西，那會兒我的嗓子正在冒煙，我沒有多想一腳就進了門。我之所以往門后躲，完全出于本能。一看見海洋的臉，我就完全放松了戒備，況且他沒有對我怎么著，還把我當作他遠道而來的朋友。

我從木鞘里拔出了一把勺子，勺子在手，我顯然膽子大了不少，可是狗只是抬起屁股，往后挪了挪而已。

海洋肯定看到我揮舞勺子的樣子了，他在我的身后笑了起來，他這一笑宣布了我和狗之間那層緊張關系的解除，狗像是邊笑邊討好地走到了門檻上，它彎下頎長的脊背，將頭靠在了海洋的腳面上。海洋用腳逗弄著它，一邊呵斥道，二黑，你連我的朋友都不認識？也敢咬？狗像是聽懂了他的話，把毛茸茸的頭往我的褲管上蹭了蹭。我的褲管上現(xiàn)在還留有它毛茸茸的感覺。

屋子里除了一張床、一口水缸之外，還有一個搖搖晃晃的櫥子，里面有一些白壁藍沿的碗，當然還有一些筷子。櫥頂上豎有一口彎刀，因為位置高，只看見一截閃亮的刀背。靠南窗下一張條桌，桌上有一個墨水瓶，一迭紙。在床的跟前還有一張方桌。我真的像一個初次臨門的朋友一樣開始打量起屋內的一切。海洋從床肚子里拽出了兩張板凳，他說，自從搬來住后，就一直這樣，差不多兩年了。

這里好是好，就是寂寞了點。他補充道。當然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如果算是他的朋友，也才幾分鐘的時間，即便算上他進門上床的那一刻也才半個鐘頭不到。我只有沉默，絞著手坐在小凳子上聽他說，從他的敘述里我能勘察出一點他過去的痕跡，現(xiàn)在我清楚了，他來自省城。“算是一個作家”（這是他本人的話）。因為寫作上的難題，移居了鄉(xiāng)下。按照他的說法，這兒才是廣大的天地。

就是這樣，他接著又說了些這里民風淳樸之類的話，然后我們之間有一次短暫的沉默，他似乎意識到小凳子上的來客，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但大概是由于寂寞吧，他繼續(xù)把我當作他的朋友。他站起身來，手在櫥子旁邊的一個籃子里掏出兩條黃瓜來，一大一小，他遞給我一條，從他將大的那條給我可以看出他的待客之道。我好像喜歡上聽他講話了，我先是在他的敘述里看見一個歪歪扭扭的人，在路上走著，全身散發(fā)出酒氣，他說他那會兒不順心就喝酒。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話我聽過，海洋告訴我他剛來的前一兩個月有點難熬，不過挺過來了，他跟人捉了條狗，狗那會兒還小。

對，就是眼前的這條，其實我還養(yǎng)過一趟小雞，不過全死了，有兩個被自行車軋死了，那會兒它不怎么懂，要到路的那邊去，那是多么脆弱的小東西啊，當時腸子全出來了，慘不忍睹。后來又被黃鼠狼拖了幾個，還有幾個他們說二黑吃了。

海洋說他不相信，之后他看見二黑嘴里有一根雞毛，他相信了。他便痛打了狗，狗瘸著腿在樹下繞來繞去，海洋坐在屋內的小凳上，聽見門外狗哼哼的聲音，他在氣頭上，沒有開門，決定懲罰它。

你知道嗎，我是那么相信它。這個狗東西！

海洋說的意思我明白，是一條狗把他剛建立起來的某種理想，或者叫趣味給破壞了。狗瘸著腿走丟了，兩三天都沒有見到，海洋說他這個時候才慌了，他開始找，轉了三四個村莊，結果一無所獲。海洋說他累極了。我點點頭，同意他的說法，因為我深有體會。

后來它自己回來了，嘴拱我的門。海洋笑著摸了摸狗頭，狗頭很溫順。總之他們倆的感情很深。

海洋是突然提出要我?guī)兔Φ模@真讓我有點措手不及。這會兒我已經上路了，其實我完全可以拒絕他，找個托詞還是很容易的。可是我卻沒有這么做，我是不是因為一瓢水，或者一條黃瓜動了惻隱之心呢。我說不清爽，總之，海洋突然停止嘴里的黃瓜的咀嚼聲，哎，你能幫我個忙嗎？我已經暗暗地接受了。海洋說，他沒有米下鍋了，說著他就將床旁邊的一口缸打開了，里面的米已經見底，像剛剛化去的雪。

剛預備開口，便被他的話堵住了，他像是知道我要說什么似的，說他已經借過了，這個村上的每一家都借過米給他。

要我再借，我是開不了口了。剛才我就是去隔壁村，走到半路上又回來了，那邊的村里基本上還不知道我開始借米下鍋。因為這說來讓他們無法相信，其實就是我海洋也不一定相信，開始村里人也是將信將疑的。

我的沉默很短暫，之后就將頭點了點。這時候的海洋反而有點過意不去的樣子，他說他這是被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害的，要不怎么能叫自己的朋友去做這么個事情呢。看得出來，我一口答應，他很感激。他將我的手背拍了拍，大聲地說，你真夠哥們。

對于手里的竹淘米籮子，我開始不肯拿，最后還是拿了，既然是借米，總得要個家伙盛的，不能把米捧在手里吧。

我穿過樹蔭，聽著頭頂上的鳥鳴聲，我覺得自己忽然有一陣放松感，我日夜地趕路，這里仿佛是一個終點。或者可以這么說，我找到了一種安全感，這對于我，說多重要就有多重要。秧田在樹的那邊，屋角的那邊又是一個村莊。清風抹著我的額，我不由自主長長地吁了口氣。

我基本上是按照海洋的建議做的，海洋說，你就說我病了，事實上我的確病了，頭上還有點燒呢。當然你就說是我海洋的朋友，他們肯定會借的，海洋顯得把握十足。我記得他在我的后背上拍了一掌，輕輕的。隔著襯衣，我能感覺到那只手掌的熱度。說得不錯，他還在發(fā)燒。那條狗跟在我的后面，走了一陣，然后搖著尾巴回去了。我喚了兩聲，它自然不理我，我畢竟不是它的主人。

第一家門口有棵老梧桐，上面蟬聲一片聒噪。門口鋪了一些青磚，正發(fā)出綠苔的光。但堂屋的門關著，只有兩三只雞圍著樹邊的小水塘喝水。

第二家門口也有棵梧桐，只不過要小些，從房子的磚瓦上可以看得出來，這房子剛造好不久。窗子玻璃明晃晃的，上面可以看見我的影子，淘米籮子從胳膊彎上滑到了我的手里。我被自己的影子弄得不好意思。我都沒有來得及往里面看，就離開了。門是虛掩著的，我自然不能去推。

我走著走著，一團樹蔭包圍住了我，我感到一陣涼爽，這是第三家的門口，幾個女人正坐在門檻上說話，有一個男的正站在樹下，吸著煙。他們像是說著什么笑話，男的有點臉紅，女人們在笑。這個時候他們的視線一致射到了我的身上。我窘得不行。有一個小孩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他以為我是賣什么的，右手扒著往籮子里看。是那個洗菜的女人幫我解了圍，她自然也正坐在門檻上。事實上，我并沒有過多地解釋，她就告訴那些看著我的人，說，是海洋的朋友。

說后從我的手里拽過淘米籮子轉身進屋去了，一會兒女人黑發(fā)白面的影子一閃，重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米算是借到了。

洗菜的女人眼睛很亮，她笑著對我說，不要緊的，海洋家的狗沒有嚇到你吧，我說沒有。對她笑了笑。我不知道如何跟他們打招呼，正躊躇間，男的遞一根煙給我，我搖搖手說不會。他像是不相信我，眼神說，男人，不會抽煙？我說真的不會！他這才將煙插到煙殼里去。

我往回走的時候，洗菜的女人高聲說，海洋這個人死要面子，下次讓他自己來！

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就穿過了蟬的一片聒噪，一片蔭涼，回到了海洋屋子的門口，狗先出來的，不停搖著尾巴，像是要做某種慶賀。

海洋很高興，他說，怎么樣，他的意思是這一切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們會這么做的。他甚至自得地說，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也會的是不是？

我只得以笑作答。

坐了一會兒之后，海洋和我就開始忙飯，其實我就是幫他揀揀菜，菜也不多。門口的黃瓜架上纏滿了豆莢，還有絲瓜，瓜架下還有些茄子、大椒什么的，這是一個豐足的小菜園。因為海洋要體驗真正的鄉(xiāng)村生活，電飯煲什么的他都不需要，剛來的時候幾乎只有一套換洗衣服、一迭紙、一支筆。也算是巧，他沒有費什么勁就找到了房子，這兒原來的房主上了城，算是三文不值二文地賣給海洋，海洋也沒有怎么砍價，否則他身上的錢還夠用上一陣的。他是帶了一筆錢的，但大大小小的事用掉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用掉的，仿佛手縫里漏下的水。之后海洋談到了他的房子，現(xiàn)在的的確確是他自己的房子了。

房子有點漏，海洋說他自己上屋頂去修過，原來門口一片光，現(xiàn)在的小菜園也是他自己侍弄的。他說著這些的時候有點驕傲。當然，海洋說他也割過稻，插過秧，他還跟一個配種豬的人走過一陣。我能想象得出海洋牽著一頭精囊飽滿的豬走在田埂上的樣子。

用鍋煮的飯就是香，海洋說著揭開了鍋蓋，一陣熱騰騰的水汽包圍了他的臉。海洋像是往鍋里察看什么，之后又將鍋蓋關上了。

海洋的廚藝不錯，很快就上了一桌香噴噴的菜。雖然沒有魚肉，但還是讓我暗暗吞了幾口口水。海洋像是變魔術一般從床肚里的一個桶里掏出了一個酒瓶，讓人驚喜得不得了。酒是寶應大曲酒，上面的錫光招牌閃閃發(fā)亮。海洋說，他好些日子沒有喝，都快忘了這瓶酒了。

你一來，突然就想起來了，酒也知道什么時候出來招待人啊，海洋說著笑了起來，笑得很親切，他的臉上有一種坦然和藹的東西。

我開始覺得我有點幸運了，真的，遇到你這么個人。我對海洋說，說的是真心話。然后我們就開始喝酒了。酒很醇。

邊喝邊就話多了起來，這是自然的，在所難免。光喝悶酒沒有什么意思呢。海洋說他以前經常喝悶酒的，那沒有意思，頭越喝越昏，還可能越喝越不像話呢。我同意他的說法，這我也深有體會，我點點頭附和他。海洋跟我干了幾杯，他的酒量大概在三兩左右，這會兒離醉還早著呢。

這些日子，我一直下不了筆。沒有感覺，你知道嗎，感覺這東西太重要了。海洋說著，夾了一筷子菜。

我對他的話題半懂不懂，但是也不要緊，從海洋說話的樣子看，他只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而已。他需要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聽他說小說和靈感的事，還有像我這樣，適當?shù)匕杨^點點。他問我寫一篇好東西需要什么的時候，我告訴他，是不是緣分。

對頭，你真他媽的對頭，就跟我和你在這個地方相遇一樣。靠的是什么，緣分。海洋顯得很快活，將我的肩膀重重地拍了一下。

二黑蹲在地上，面前一個碗，二黑將它小孩子手樣的舌頭伸出來，縮進去，縮進去，伸出來，一會兒工夫碗里就空了。眼睛盯著我的臉看，又盯著海洋看，之后，海洋扔了一個飯團，夾了一點菜放在小碗里。樹上的蟬還在叫，一點也不疲倦。傍晚的光線在門口像場大霧，彌漫著。能聽見河邊的水里傳來鴨子嬉水的聲音，遠處的樹梢上一個半導體里的胡琴聲在纏來繞去。

我已經幾杯了？我問海洋，其實這會兒我的頭真有點暈了，有一句話說，酒后吐真言，我擔心這個。

現(xiàn)在海洋已經有那么點意思了，他開始說起一個叫朱黧的人。他沒有描述這個人的模樣，但是我猜應該樣子不錯，海洋臉頰開始紅了，因為回憶，還因為某種激憤的成分，他說著總用拳頭釘在桌面上，碗和杯子總要搖晃那么兩下。他發(fā)狠說，我要把她寫進小說，讓她在小說里變成個破鞋、蕩婦。

這會兒我有點明白了，海洋面臨的實質上是情感的難題，而非什么靈感之類的玩意兒，那是哄自己的。

從端起酒杯的那一刻起，我就決定做一個聽眾，雖然我覺得這一點也不新鮮，要知道，世界上男和女也就那么點小破事。在海洋說話的間隙，我只是說了些我也看過一些雜志之類的話，海洋立即問我有沒有注意到他的作品。我笑笑說，我只看作品，記不住作家的名字，我覺得作品比作家重要。我似乎為了安慰一下沉默起來的海洋，便說，或許我真的看過你的作品呢。

也許一個作家寫出來的一兩個人物闖進了讀者的大腦，讀者并不一定知情。海洋咪了一口酒，幾乎嘀咕著說。

有可能。除了這么說，我不知道還能怎么說，至于他說要在小說里將那個叫朱黧的女人變成破鞋、蕩婦，我覺得那只是他的憤怒，不是本來的面目。但是我又無從說起，我只是覺得這么做不對。

果然不出我所料，海洋開始承認朱黧是一個不錯的女人了，他甚至忘記了前面的話，他嘆了一口氣，說道，或許那樣，才是她真正的歸宿。我能提供給她什么呢，一個酒鬼，一個寫點小破事還自以為了不起的人！海洋搖了搖頭，看得出來他開始自責。

我覺得應該勸勸他，于是用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說，你應該上城去，找她好好地談一談，或許。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海洋的手在空中一劃，他的嘴角泛出一絲笑意。

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沒有用。

那你去找她談了？

談了。去年年底我上了趟城，在街上看見的，那會兒不方便說話，然后打電話給她，找了一家小茶座聊了聊，還好她來了，我不知道她是帶著決心來的，我還高興了一陣，但是沒聊多長時間就散了。她告訴我一切一切已經過去，她不走回頭路，就是這樣，她來只是當面把一句話扔給我罷了。第二次打電話，不接。打了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忙音，我懷疑她那天干脆將電話擱了，因為我一直在打。我知道她狠了心。四月份，我又上了回城，期望能碰到她。你甭說，還真的碰見了，只不過她已經嫁做人婦，挺著個大肚子，旁邊一個胖乎乎的家伙攙著她。

海洋低下頭來，盯著桌面上的一灘菜漬看。

不過這些日子，也慢慢地平靜下來了，我說過，這兒天地廣大，現(xiàn)在我說這些，越說越像是一個故事了，我好像也越來越像另外一個人了。海洋補充道。臉上還是看得出一絲無奈和自嘲的意思。

在喝酒的間隙，我忽然走了一會神，這個時候海洋已經伏下頭去，他沒有在意。外面的夜色徐徐降在門口，這層模糊的黑色里蟬聲卻越來越嘹亮了。我盯著海洋看，這個人將頭伏在胳膊彎里，頸部上的一個痣暴露在外，他多半是把酒變成了痛苦的涎，滴下地。他的嘴里說著酒的時間和酒勁的關系。海洋嘴里含混地說，沒有醉，沒有。這是醉酒的人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我將他扶上床，他不肯躺下來，我硬是將他的肩膀扳倒了。

海洋突然又提起朱黧了，他說，那真是一個美人兒。他的舌頭卷了起來，他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輕狂地笑了，接著大聲地嘀咕了一句，哎，這真是一個矛盾。我盯了他一眼，海洋此刻將目光定在頭頂上的那個三角梁上的一個鐵鉤看，那個鐵鉤彎著，滿是銹。

海洋下面又說一通我沒醉，清醒得很的話，幾次要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說要自己來動手收拾桌子。哪有讓客人抹桌子的道理，他說著，往我臉上噴著酒氣，海洋再次地被我扳到了肩膀。

海洋終于沉默不語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兒，整個身體都進入了某種回憶。我開始收拾桌子，洗完碗之后，用毛巾擦了擦身子。我一邊用毛巾搓洗，一邊慶幸自己還記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話都讓我放心。我甚至有點佩服自己的冷靜和克制的態(tài)度。

狗站在床邊，用小孩子手似的舌頭摸了摸海洋的腳板底，他這個時候已經睡著了。然后二黑低下身子鉆進了床肚。這會兒已經很晚了吧。我已經沒有時間觀念了，這些日子來我一直走個不停。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日子我就是這么過來的。

我又開始慶幸了，慶幸自己遇見過些好人，其中有一個還收留了我，跟他學修自行車，如果不是愛上他家的二女兒，我或許還會一直在那兒呆下去，她家的人覺得我這個孤苦伶仃的人，流落此地，不容易。他們看我憨厚，肯做事，殊不知我內心藏著一個秘密。我管她爸叫師傅，她媽叫師娘。即便是在她家，我還是經常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關鍵是我愛上了她，我為什么要去愛呢，其實我已經沒有權利愛，為此我暗地里哭過多少回，我那次差點就答應這門親事了。

天不亮我就跑了，她和家里人會怎么想呢，會不會找我呢？我經常這般想，現(xiàn)在我又這么想了。

我似乎看見那個簡易修車篷的屋檐下，有一個人一直站在那兒，含著淚水。我想到這兒，喉頭有點緊，想要哭出來，可是我還是控制住自己。一路上沒有人看見我哭過，我只是一臉風塵，最多是有點疲倦和邋遢罷了。

我盯了盯海洋，他翻了個身臉朝墻睡了。他的歲數(shù)比我大不了幾歲，但是睡著卻像樹蔭下的一個孩子。

我伏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感到全身的睡意像一桶水似的從頭上澆下，忽然間我看見窗外有兩三個人影晃動了一下，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我站起身來，往門口走，那樹影下的幾個人在交談著什么，然后加快了步子向這邊沖了過來，我一下子明白了，但是我一動也沒有動，盯著河邊停著的一輛警車看，我在想他們什么時候到的，好像一點可疑的動靜都沒有聽見。

那幾個人過來了，他們的臉四四方方的，一貫的嚴肅。其中一個對我沒有動彈感到意外，會不會錯了，他低低地嘀咕了一句，我說，沒有錯，我早就等著你們了。那個人看得出來是一個年輕人，我不知怎么搞的，不愿意把手伸給他——一個和自己差不了幾歲的人。旁邊那個歲數(shù)大點，臉上有點麻子的人嘴里哼了一句什么，然后把東西有勁地往我手上一敲。我甩了甩手，拽了拽，還算牢靠。那個年輕的家伙要往屋里走，他似乎想再找到點什么，我擋住門口，他的視線從我的肩膀上方射進去，我說，不要驚動他，我跟你們走，那個歲數(shù)大的在空中把手一揮，那個年輕家伙的視線就像個彈簧刀一樣收了回來。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黑影猛地竄出來，嚇了他們一跳，我知道那是二黑，它咬住我的褲管，這次我沒朝它齜牙咧嘴，拍了拍他的頭，讓它回去，可是它還是咬住不放。身后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想是海洋起來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就在我回過頭來的時候，我意外地看見師傅和師娘站在門口，她正在后面掩面哭著。我要去勸勸她，她是一個好女孩，她應該有個好男人來愛她，可是我動彈不得。二黑還在死咬著我的褲管。

這是一個奇怪的夢，我醒來后在小桌旁坐了半天，我想我不能說，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即便是海洋，我也不能說。我決定天不亮就動身。至于動身之前我會不會說出來，我似乎又拿不準。我記得師傅說過，我有時會說夢話。有時候會說。但愿一夜無事，我心里對自己這么說道。這會兒海洋好像醒來了，他在床上仄起身子，喊我，上床睡吧，這張床兩個人能睡得下。

我站起身來朗朗地說了一聲，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