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煙癮很大,每天吸很多支煙,打火機只負責點燃第一支,以后的各支就不再需要它了。他說,吸煙是他寫作的需要,他雙手在電腦鍵盤上打字,缺少第三只為他夾煙的手,只好把煙叼在嘴里。妻子將他這副尊容拍了下來,給他看,問他,你的這副德行像個什么人?
他說,管我像個什么人,除了你,誰還能看到我的寫作狀態(tài)?我要是不吸煙,能寫出這些文稿來嗎?其實他心里很清楚,吸煙并不能為他換來靈感、激情和素材的積累。沒有這些要素,他吸再多的煙也是白搭。那他為什么還要吸呢?答案只有一個,他知道,他妻子更加知道。
吸煙給他換來激烈的咳嗽,咳得他滿臉通紅,他恨不得把雙葉肺都咳出來,好讓他徹底的舒暢而止咳。室內(nèi)煙霧繚繞,妻子也陪著他一起咳嗽,有時不得不長時間地開排氣扇。
到了冬天,他咳得更加厲害,有一年冬天,這座南方城市特別的冷,他咳得痰中帶血,妻子堅持要他去看病,妻子已記不清這是第十幾次的請求了,這次他同意了。妻子在一所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呼吸內(nèi)科當醫(yī)生。
第二天,叫到他的號時,他第一次進入了妻子的診室,妻子以醫(yī)生的口吻問了一些話后,要他去拍胸片。
一小時后,他拿著胸片又回到診室。妻子將胸片插入燈箱,指著胸片,嚴肅地說,你看,這里有病灶,這里也有病灶,他似懂非懂。你需要吃藥打針。妻子又拿出另一張胸片,你看,如果你不改,你的肺就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不是嚇唬你,這是一位肺癌病人的胸片,他已經(jīng)去世。
這張肺癌胸片有點可怕,“去世”更讓他感到可怕,他正好乘這次吃藥打針的機會戒煙。他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十次戒煙了,這個冬天他確實再沒吸一支煙,他說這次一定能成功,妻子緊緊地抱著他,親他煙味逃逸了的嘴。他慶幸自己沒能打破他的同行馬克·吐溫的記錄。馬克·吐溫曾說過,“戒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他已戒過一百多次了。
大地回春,他不再咳嗽。像萬物復蘇一樣,他的煙癮又像度過冬眠的毒蛇,可怕地復蘇了。妻子又氣又急,責問他,那張照片你忘得一干二凈了?他嬉皮笑臉地說,你們那種影像學上的醫(yī)學照片不直觀,容易讓人遺忘。妻子聽了后,眨著眼睛,怔怔地望著他,竟有數(shù)分鐘之久。他想,這是妻子的無言憤怒,還是別的什么含義?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妻子對他說,我?guī)闳ヒ粋€立馬叫你戒煙的地方。他問,是什么地方?妻子神秘地笑著:你去了就知道了。不過到了那里,你不用害怕,有我全程陪著你。
一路上,他一直在暗猜妻子給的謎語。他倆走進妻子的醫(yī)院大門,走向院落深處的一隅,那里長著許多參天大樟樹,只有鳥鳴,不聞人聲,環(huán)境高度幽靜。在茂密樹葉的掩映里,一棟獨立的房子出現(xiàn)在眼前,門前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病理標本室,謎底終于被他看到。今天病理標本室,妻子值班。
完成一系列換衣脫鞋消毒等措施后,妻子打開病理標本室大門,一股福爾馬林的氣味迎面撲來,氣味輕度刺鼻,卻讓空氣和人都變得高度嚴肅起來。室內(nèi)陳列著像放獎杯一樣的玻璃盒子,但里面放的是人體器官,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盒子下方有文字說明:姓名、性別、生卒年月、去世病因、遺體捐獻書編號。一種莊嚴神圣感立馬充溢他的心頭,他肅然起敬,和妻子一起,十分虔誠地在室內(nèi)行三鞠躬禮。他的煙癮全部消失,他看到了一葉健康的粉紅色的肺;他看到了肺癌患者的一葉千瘡百孔的灰褐色的肺。
他回到家中,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戒煙運動,直到又一次的死灰復燃。妻子追問他,最直觀的實體標本你也看了,這次你該做何解釋?他又一次嬉皮笑臉地說:時間久了,印象又淡漠了。如果能給這兩葉有對比性的肺拍照,再印到所有出售的香煙盒子上,讓煙民們一買煙時就受到警告,肯定會有不少人能徹底戒煙,也許鄙人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在空談一項理想化了的社會工程,他知道,這不是他、妻子,或者別的什么人能夠完成的工程。妻子又一次地眨著眼睛,怔怔地望著他,時間長得像要望穿他的一生。
有一天,他邊吸煙邊打開電腦,忽然發(fā)現(xiàn)電腦桌面變了,上面出現(xiàn)了兩葉實體肺的照片,正是他在病理標本室所看到的。他手指夾住的煙,竟嚇得掉了下來。
誰動了他的電腦桌面?還能有誰呢,不正是那個晚上嗎,他已入睡,妻子卻還在破例地上電腦,直至他一覺醒來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