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7世紀八九十年代,美國還處在殖民拓荒階段,小說《恩惠》的歷史背景就設定在這個時期。在小說中,來自英國的移民雅各布·伐爾克從遠方親戚手中繼承了120英畝的土地,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他先購買了印第安孤女莉娜作為幫手,又以郵購新娘的方式從英國迎娶了妻子麗貝卡,還收留了身世不詳的混血兒“悲哀”和被用來抵債的黑人女孩弗羅倫斯。除了以上這四位女性,在農場工作的還有兩位白人契約勞工。在這里,來自不同大陸、不同文化背景的白人、黑人和印第安人聚居在一起,開墾土地,種植莊稼,飼養牲畜,他們的命運被聯系在了一起。
然而,他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但地位卻不盡相同。位于權力金字塔頂端的是農場主伐爾克,緊隨其后的是他的妻子麗貝卡。這個農場的底層階級包括兩位白人勞工、印第安女子莉娜、混血女子“悲哀”和黑人女孩弗羅倫斯。在農場里,包括女主人麗貝卡在內的所有人都需要仰仗男主人伐爾克的鼻息生活,他是財富的所有者和他人命運的決定者。而小說標題中的“恩惠”指的便是他的一個善念、一次善行,而這善行改變的是黑人女孩弗羅倫斯的命運。
弗羅倫斯是在美國本土出生的第一代黑奴。她的母親是非洲部落戰爭中的俘虜,被從西非海岸販賣到了美國,在弗吉尼亞的種植園中勞作。在美國早期殖民史上,有兩個分水嶺般的事件。第一個事件是在1607年,英國人在弗吉尼亞的詹姆斯鎮建立了第一個永久定居點。不久,大批英國殖民者尋蹤而來,對附近地區進行全面開墾,形成了以大型種植園為特色的南方文化。第二個事件是在1620年,一批清教徒乘“五月花號”登陸新英格蘭地區。他們不滿歐洲天主教會的腐敗與人心的墮落,想要在美洲這片人煙稀少的土地上建立新的伊甸園,重現上帝的榮光。這種“新伊甸園”模式也深深地融入了早期殖民者對新大陸的藍圖構建中。
然而,白人的“伊甸園”卻是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噩夢之地。白人殖民者侵入了印第安人的家園,他們從歐洲帶來的天花病毒使大批的印第安人慘遭滅族之痛。而白人富庶的南方文化則依靠無情的奴隸制得以維持。早在“五月花號”登陸美洲的前一年,也就是1619年,一艘來自荷蘭的船只給英國在美洲的第一個殖民點詹姆斯鎮帶來了十名黑人。此舉翻開了美國奴隸制不光彩的第一頁。弗羅倫斯的母親就是乘著販賣奴隸的商船到達了美國,被從非洲大陸賣到了數千里外的異鄉。在衛生條件惡劣的17世紀,漫長的跨洋之行本就危險重重,再加上奴隸船上污穢不堪,大批的黑奴(白人稱他們為“貨物”)在航行中死亡,尸體被拋入大海。弗羅倫斯的母親幸存了下來,可是活下來只是更多苦難的開端。奴隸主像為牲口配種一樣,逼迫男性黑奴強奸了她,她由此生下了弗羅倫斯,幾年后又生下了一個男孩。身為母親,她很愛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也深知這些孩子一出生便被打上了奴隸的烙印。她沒有能力為他們提供庇護,他們的命運掌握在種植園主的手中。她心疼兒子,但更讓她擔憂的是女兒弗羅倫斯。她知道一旦弗羅倫斯長大,便很難逃脫荒淫的種植園主的傷害。因此,當伐爾克來到弗吉尼亞,到她所在的種植園收債,種植園主讓伐爾克從黑奴中挑一個抵債時,她跪在地上懇求伐爾克帶走自己的女兒。當著奴隸主的面,她無法向弗羅倫斯傾吐內心的想法,但從她的個人獨白中,我們能夠聽到一個母親的決定:“我說,你。帶你走,我的女兒。因為我看到那高個子男人把你看成一個人的孩子,而不是八枚西班牙硬幣。我在他面前跪下。希望奇跡發生。他說行。這不是一個奇跡。不是上帝賜予的奇跡。這是一份恩惠。是一個人施與的恩惠。”雖然伐爾克非常反感奴隸制,不愿意接受奴隸抵債,但是他聽出了弗羅倫斯的媽媽懇求中的深意,伸出了援手,將當時年僅八歲的弗羅倫斯帶回了自己的農場。
對于弗羅倫斯來說,離開母親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創痛。在母親眼中像地獄一樣的種植園在她看來就是天堂。離開母親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并不知道如果她留在種植園,等待她的可能會是怎樣的悲劇。對于她來說,有母親的地方就有溫暖。母親讓她離開,就是將她流放出幸福的家園。她記得母親的哀求:“帶女孩走吧……”每當她回想起母親,總會想到自己被母親所拋棄的一幕,這成了她一生無法愈合的傷口。
小說的英文名“A Mercy”中有一個表示單數的冠詞“a”,這表明伐爾克收留弗羅倫斯這件事只是他偶發的慈悲,并不是常態。伐爾克的確很反感奴隸制,但他也沒有善良到給孤女弗羅倫斯以自由。而且,所謂“一身清白”的伐爾克雖然沒有像弗吉尼亞的種植園主一樣肆無忌憚地剝削奴隸,可是他參與了與奴隸貿易密切相關的朗姆酒貿易,將整船的朗姆酒賣到非洲,又將空船裝滿黑奴帶回新大陸。他對弗羅倫斯母女動了惻隱之心,可他卻是奴隸制的幫兇,不知道造成多少骨肉分離的悲劇。
人與人之間不應該是以“恩惠”為基礎的依存關系,每個人的生存都該受到應有的尊重。可是美國的起源卻與奴隸制扭結在一起,它保障著白人的優越,踐踏著黑人的權利。人世間最偉大的莫過于母愛。媽媽忍著傷痛放開女兒的手,求陌生人將她帶走,這不是放棄,而是以她有限的能力給予女兒最大的庇護——分離是為了成全。在那樣一個時代,當愛只能以拒絕和分離加以表達時,它是那么無奈、殘忍和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