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9月2日,102歲的羅納德·科斯與世長辭。這位經濟學巨匠,是新制度經濟學與法律經濟學開山鼻祖,也是199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此時,距離他的首次中國之行僅差一個月,他原本計劃在2013年10月前來中國,完成多年夙愿。
科斯終其一生從未踏上中國的土地,但他的產權與交易理論卻奇異地在這個大國產生著難以估量的深遠影響。活躍在中國改革大舞臺上的大批經濟學家,手握科斯提供的理論工具,在迄今全世界最大的“金礦”里淘金——不僅投身經濟學的學術研究,更是探索中國層次豐富的制度創新。
如果說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老制度經濟學鼓舞了中國的革命走向成功,那么科斯所代表的新制度經濟學將是中國的改革走向成功的當然指導之一。
科斯其人其事
科斯教授于1910年出生在英國倫敦,1932年大學畢業,后赴丹迪經濟暨商業專校、利物浦大學、倫敦經濟學院任教。1950年,科斯移民到美國,先后于布法羅大學和弗吉尼亞大學任教,之后一直擔任芝加哥大學教授和《法律經濟學》主編,直至1982年退休。其后,他任芝加哥大學法學院慕瑟經濟學榮譽教授及法律與經濟學資深研究員。
科斯教授是新制度經濟學的創始人、產權理論的奠基人。
他在新制度經濟學的開創性研究以及新制度經濟學研究群體的后續研究,把制度和企業引入了此前把眼睛盯緊市場價格體系、注重詮釋市場價格體系如何發揮作用的主流經濟學,論證了企業、產權、契約和市場之間的關系以及這些因素對于經濟發展的重要作用。
科斯的理論影響了張五常、茅于軾、吳敬璉、張維迎、周其仁等一大批富有影響力的華人經濟學家。
與此相應,新制度經濟學及其相關、交叉和包含的學科理論對中國的經濟改革研究發揮了深遠的影響,從而也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中國有關經濟改革的話語體系和實踐。在驚聞科斯教授仙逝之際,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教授甚至提出第十八屆三中全會應該學習科斯理論。
科斯的理論
科斯因為對生產的制度結構取得突破性的研究成果,榮獲199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根據盛洪教授的總結,科斯最偉大的學術成就,就是在一個理性至上的時代,用理性的形式和方法證明了自然發生和演進的產權制度是有效的——也就是說,中國的轉型說明,哈耶克意義上的自發秩序遠勝于人為設計的秩序。
科斯的代表作是兩篇著名的論文,其一是1937年發表的《企業的本質》。該文以演繹推理的方法獨辟蹊徑地討論了企業存在的原因及其擴展規模的界限問題,科斯創造了“交易成本”這一重要概念來予以解釋。
第二篇名文是1960年發表的《社會成本問題》。該文結合簡單的案例分析,重新研究了交易成本為零時合約行為的特征,批評了庇古關于“外部性”問題的補償原則(政府干預),并論證了在產權明確的前提下,市場交易即使在出現社會成本(即外部性)的場合也同樣有效。
科斯教授上述短短的兩篇論文,催生了此后巨量的跟進研究文獻。這也為其在晚年榮獲諾貝爾經濟學獎奠定了基礎。
對于科斯的理論,并不是沒有意見分歧。幾乎科斯提出的每一種理論,都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比如,如果我們把企業視為“契約的連接”或者“契約的網絡”,那么企業的邊界存在模糊性。但是按照科斯的觀點,企業的邊界應該是明晰的,而實際上企業的邊界常常是模糊不清的。不過進一步精準定義契約或者合約,就可以通過進一步發展科斯思想的方式來解決與此相關的企業邊界問題分歧。
有關科斯的交易成本概念,雖然存在意見分歧,但是解決方法仍然是繼續發展科斯的交易成本思想,甚至提出替代理論。但是,從真實生活中看,基于交易成本的科斯定理的應用非常廣泛。比如最簡單就是科斯《社會成本問題》一文中養牛者的牛吃掉農夫的谷物的案例。單純否認交易成本反而是經濟學研究的倒退。
“政治正確”的科斯
科斯至死未到過中國。但他并未缺席中國過去25年的歷史。這一切是從1988年秋天的一次會面開始的。經濟學家張五常、弗里德曼以及當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坐到一起。張五常決定向面前的政治家推薦一位外國的經濟學家。在結束談話前,他提到了科斯的名字。
9月2日,科斯逝世后,張五常才對媒體透露當年向中共高層推薦科斯的原因:科斯嘴里沒有“敏感詞”。
在張五常將科斯介紹給高層的1988年秋,整個中國正在經濟形勢急劇變化的漩渦中掙扎。將產權中的國家和個人部分劃分清晰,成為急迫的任務,而解決這個問題面臨的阻礙是計劃經濟體制。
在那次會見弗里德曼的過程中,旁觀者張五常看見總書記不斷向弗里德曼解釋“產權界定”的重要性。他意識到,紙面上的概念已經成為現實的障礙。
今天,人們恐怕很難理解“產權界定”這個枯燥的經濟學概念如何成為市場改革成敗的關鍵,但在1988年,是回到計劃經濟還是繼續市場經濟(那時還叫有計劃的商品經濟),是繼續左右爭論還是務實解決具體問題,成為中國官方理論家急需解決的問題。
厘清這一概念,意味著政企分開,局長不能指揮廠長;意味著企業成為市場的一部分,彼此可以競爭、淘汰;也意味著你的企業不再今天是你的,明天就被他人侵占。可以說,市場經濟取得的一切成果均建立于此。
張五常給這位中共高層推薦的改革導師科斯,早年信奉共產主義。張五常認為,科斯利用一整套偷換概念的文字游戲,解決了中國各路理論家多年爭論不休的問題。
“弗里德曼是自由經濟的頂級大師,但提到自由,當時領導人可能會說,我們也有,何況該詞要從局限約束的角度看,解釋很麻煩。‘私產’一詞當然不能用,‘資本主義’也是北京朋友的大忌。科斯呢?他提出的觀點與角度夠新奇,有深度,也可以完全避開當時中國存在的意識形態之爭。”張五常說。
在張五常看來,將“私產”、“私權”偷換成“使用權和所有權分離”概念的科斯,顯然比滿嘴“自由”、“私權”的弗里德曼更容易被中國的改革者們接受。
從未來過中國的科斯對于這個遠在天邊的國度的好奇心始于年少時候讀的馬可·波羅的游記。即使在他的晚年,對于中國的好奇和探索從未停止過。2008年和2010年,他在芝加哥分別舉辦了兩次以中國經濟變革為主題的研討會,資助了近百位中國學者、政府官員和企業家參加,探討中國經濟改革的路徑和經驗。2012年初,他與合作者王寧出版專著,探討中國經濟成功變革的原因,并叮囑王寧到中國搜集學者、企業家和政府官員對該書的反饋。同年夏天,他對參加首屆芝加哥大學法律經濟學暑期班的70多位中國學者發表了演講,斷言中國的經濟學家和他們的研究是經濟學研究的未來所在。其間,他還資助了多項研究中國經濟制度的學術活動。
而科斯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的理論越過重洋,影響了他一直向往的這片土地。民營經濟發展最好的浙江是實踐科斯理論最好的地方,在這里他的弟子也最多。
41歲的梁曉瑋2008年曾組織16位浙商出訪美國,跟科斯交流。為了跟科斯進行一場為期一個半小時的對話,原是杭州一家企業家俱樂部創始人的梁曉瑋甚至專門注冊了一家公司。
“在2013年紀念科斯,別有一番意味。”媒體人左志堅在緬懷長文中寫下:“5年前,與我同行的浙江商人一致認為,中國的經濟潛力依然很大,因為還有大量潛在的交易成本有待革除。‘李克強經濟學’免除一系列行政審批,就是為了降低市場和企業的交易成本,這自然能夠刺激增長,中國在這方面有很大潛力。”
事實上,李克強對科斯的新制度經濟學并不陌生,他曾就讀于北京大學的經濟學系,新制度經濟學曾是北大經濟系學生的必修課。天則經濟研究所副所長馮興元說,李克強鼓勵民資進入壟斷企業等改革舉措都帶有濃厚的科斯印記。
對中國的期待
1988年,科斯曾給盛洪教授寫過一封信,在信中他說,“我堅信,對中國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的事情的研究和理解,將會極大地幫助我們改進和豐富我們關于制度結構對經濟體系運轉的影響的分析。”
這是他一直堅信的信念。在過去,經濟學曾是英國主導的一個學科,現在美國成為了經濟學的主導。如果中國的經濟學家能夠端正態度,那么經濟學就會成為中國主導的一個學科。這也正是他們所應該做的。這也是他不喜歡“科斯經濟學”這個詞的一個原因。
科斯認為,在中國,新的“好經濟學”和新的“壞經濟學”都有很大的機會。我們想要看到“好經濟學”流行起來取得成功。這里,“好經濟學”就是科斯所言“真實世界的經濟學”或“正確的經濟學”。
科斯之所以堅持這一點,是因為他認為這跟中國現在對新的思想接受度很高的事實有關。舊的思維方式已被拋棄,但新的方式還沒發展起來。他指出,如果“正確的經濟學”首先在中國發展起來,那么就應該被未來的歷史學家叫做“中國經濟學派”。科斯覺得,捍衛權威是中國人一個不好的特點,他認為,中國經濟學家應該做的,是在對中國市場經濟運行進行認真系統的調查的基礎上發展自己的觀點。
2010年12月29日,科斯教授迎來100歲生日。天則經濟研究所等國內十余家學術機構召開“科斯與中國”學術研討會,為其祝壽。在會議上,科斯發表了現場電視講話。他認為,中國的經濟學家可以在這方面做出很大的貢獻,有很好的便利條件。他希望中國的經濟學家將會研究整個系統,在一個不斷變化的體系中,研究老的產品的生產體系和新的產品生產體系。
為此,“科斯中國學會”成立,科斯寄厚望于這一新建機構。他希望,新成立的這個機構能由學者組成,他們不是僅用一種方法,而是使用各種不同的方法,找到適合他們的學術路徑,帶來新的洞見和智慧。
在王寧的采訪記錄中,科斯認為,該學會的主要作用應該是促進中國經濟學家獨立思想的發展。學會不是要發展成一個大的組織,而是要成為一個由很多學者群組成的網絡。每個學者都應該竭盡全力對自己認為最重要的問題進行深入研究。每個學者群形成一個小團體,就中國經濟的某個方面或某個地區進行研究。要鼓勵各種類型的研究,包括歷史的、統計的或者分析性的研究,只要這些研究對中國經濟的運行或變革提供了新的認識。這是得到全面的觀點的唯一路徑。
科斯教授曾對王寧說過,自己有生之年沒有到過中國,看來再也沒有可能去中國了,是終生莫大遺憾。最近一段時間,科斯教授在籌備2013年10月份訪問上海的旅程,但是他的仙逝最終中斷了他訪問中國大地的“中國夢”。
好在,越來越多的學者在中國進行真實問題的經濟學研究。相信終有一天,中國的學者能夠擁抱一個開放的思想市場,成就“中國經濟學派”,實現科斯的“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