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些日子,香港首席大法官馬道立駁回了香港律師會提出的“事務律師上庭時也應佩戴假發”的請求。這個請求令人意外。經過TVB法庭戲熏陶的人都知道,佩戴假發上庭的傳統源自英國,是否佩戴假發是區別大律師和事務律師的最明顯標志。
而在英國,自2003年起就啟動了假發存廢的討論,反對聲音占上風。因此,2008年10月,假發新規實行:除了審理刑事訴訟案件的法官必須佩戴假發,其他法官和律師可以選擇不戴假發。當時《泰晤士報》就此評論道:“假發的退場代表著英國司法系統現代化的一個嘗試。”
但香港司法界反而更愿意捍衛這個傳統。香港律師會會長葉禮德對這一裁決表示失望:“我們擔心,陪審團審判過程中可能會有一種戴假發的人更優秀的看法。”戴,還是不戴?真是個問題。
“關于英國法官,常常有這樣一幅浪漫的圖像:他們身著緋紅色的長袍,頭戴巨大的假發,在一所鑲嵌華麗的法庭上進行審判。”
德國學者K.茨威格特、H.克茨合著的《比較法總論》一書中這樣描述英國法官:“在歐洲大陸國家人士的心目中,關于英國法官,常常有這樣一幅浪漫的圖像:他們身著緋紅色的長袍,頭戴巨大的假發,在一所鑲嵌華麗的法庭上進行審判。”
這應該不是英國法官的日常著裝。因為自1635年起,黑色就正式被規定為便裝法袍的主要顏色,紅色法袍屬于正裝,一般在審理刑事案件以及重大禮儀場合才會穿著。至于假發,有人認為源自1587年蘇格蘭女王瑪麗被處死。據稱臨刑前瑪麗女王請求給她一點時間整理妝容、寫遺囑,這在當時的法律中是被允許的。執行處決令的法官卻一點情面都不講:“不行,不行,女士你必須馬上死。早晨7點到8點之間必須要死,一刻都不能拖延。”這一行徑遭到了英國律師界的強烈反對,認為這是對法律的蔑視,他們決定戴上假發,以顯示公正無私、不偏不倚地進行辯護的決心。
但這種說法更像個傳奇故事。姑且不論律師們公然跟王權作對不合理(倒是有記載顯示,亞密斯·保拉特爵士拒絕了以《聯合條款》之名處死瑪麗的請求,他說:“若不經過法律也未獲得批準就濺血于地,上帝不允許我如此卑鄙地毀壞我的良知,給我的可憐的后人留下這樣大的污點。”),還有更關鍵的一點是:假發在當時并沒有流行開來,這從亨利八世(伊麗莎白一世之父)的畫像中可以得到佐證。
假發是17世紀在路易十四的身體力行下成為時尚的,并于17世紀60年代由復辟的查理二世帶回英國。從勤于記日記的英國人塞繆爾·佩皮斯當時的日記中,可以看到假發是如何流行起來的。他數次提到假發,稱“很有型”,而在1663年11月2日的日記中,他說自己剃光了頭發,定做了假發:“告別自己頭發還是有些許傷感,但一切結束了,我就要戴假發了。”在這樣的背景下,假發進入法庭才成為可能。
最初假發對法官和律師來說,只是時尚裝飾物,并無特定的法律含義。18世紀中后期,英國人逐漸拋棄了假發,1764年,倫敦假發制造商為此向喬治三世請愿,要求通過法律強迫紳士們戴假發。法官和出庭律師卻保留了戴假發的習慣,并最終使之成為塑造法庭莊嚴感和儀式感的重要標志物。
據王華勝在論文《英國法官服飾的形成與改革》中考證,法官假發的定型約在19世紀早期。假發制造商拉文斯克羅夫特(Ravenscroft)發明了一款輕便型的、專為出庭律師設計的假發,以取代之前又長又笨重的假發。到1835年,他又申請了“長假發”和“便裝假發”的專利,分別為法官在盛大場合和日常審案時設計。他聲稱,新式假發完全沒有氣味,而且提供終生免費保養。他后人開設的“伊德和拉文斯克羅夫特”(Ede Ravenscroft)至今仍是倫敦最負盛名的司法服飾店,其生產的長假發的價格達4000美元以上。
“法律像宗教一樣源于公開儀式,這種儀式一旦終止,法律便失去生命力。”
美國學者哈羅德·J. 伯爾曼在《法律與宗教》一書中認為,法律和宗教共同具有四種要素:儀式、傳統、權威和普遍性。“法律的各項儀式,也像宗教的各種儀式一樣,乃是被深刻體驗到的價值之莊嚴的戲劇化。在法律和宗教里面需要有這種戲劇化,不僅是為了反映那些價值,也不僅是為了彰顯那種認為它們是有益于社會的價值的知識信念,而且是為了喚起把它們視為生活終極意義之一部分的充滿熱情的信仰。”
穿黑袍戴假發正是這種儀式感的體現。伯爾曼還說過:“法律像宗教一樣源于公開儀式,這種儀式一旦終止,法律便失去生命力。”這可以解釋為什么一牽扯到假發的存廢,就會引發巨大的爭議。2008年假發在英國退場時,持反對意見的反而是年輕人。英國年輕律師委員會主席湯姆·利特爾表示,年輕的律師愿意在法庭上戴假發,因為這樣可以使他們看起來更加成熟穩重。學者賀衛方也表示,戴假發的作用,一是神化,一是老化。神化讓人相信法官的公正,老化則讓人相信法官是經驗豐富、明智而不惑的。
為了維持儀式感,法官和律師們的穿著是有嚴格規定的。香港作家翁靜晶在2009年的一篇專欄中寫過這樣一件事:有人目睹一個身穿黑色大律師絲袍、頭戴假發的人在置地廣場招搖過市,立即有大律師表示,這人一定不是同行,應該是演員。因為《香港大律師執業行為守則》第一○五條規定,大律師只可以在兩種情況下穿黑袍戴假發:要么在法院范圍以內,要么參與法律年度的開幕典禮。第一○七條則補充說明,在法院范圍以外,穿黑袍戴假發拍攝宣傳用的照片,亦屬不可。違禁者,則會被視為違背專業操守。
美國和英國同屬普通法系,但美國人只保留了法袍,卻摒棄了假發。因為杰斐遜強烈反對戴假發:“看在老天的分上,扔掉那丑八怪一樣的假發吧,英國法官戴著它就像在一束束麻絮中往外偷看的老鼠。”澳大利亞和香港一樣,沿襲了宗主國英國的司法傳統,法官和律師是戴假發的。到了上世紀70年代,為減少形式、增進和諧,取消了戴假發;到1987年,據說因為發生了多起針對司法人員的襲擊,于是戴假發又恢復了。而2007年英國展開假發存廢的大討論時,澳大利亞也有回響,傳統派和改革派各執一詞。
改革派的反對理由之一,就是法官和律師的行頭太貴。英國憲法事務部曾公布一名高等法院法官的“行頭費”:兩件紅色長袍和一件絲綢長袍1.5萬英鎊;假發1295英鎊;宣判死刑時戴的黑帽子89英鎊;馬褲665英鎊;鞋和帶扣235英鎊;黑色絲巾320英鎊。翁靜晶的文章也寫到,假發太貴,香港影視界又熱衷于拍法庭戲,怎么辦?于是行內時常有傳聞,戲劇道具組的人為了省錢,派人混進法院偷取大律師們休息時放下的假發。
而傳統派堅持戴假發的理由,可以香港大律師Jacky Lai的話為代表:“有些人或許覺得戴假發顯得荒誕,但另一些覺得它是一群人的標志,這群戴著假發的人正在用一種邏輯的、權威的方式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