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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完美伴游

2013-12-31 00:00:00打辯論
新蕾 2013年7期

9月9日。

嗨。這里是Rorra,Rorra的博客。

其實我并不叫這個。Rorra是我從Youtube上挖角來的名字一一它屬于一只主人給她洗澡的時候熨帖地趴成小薄餅。口里卻唧唧歪歪直呼喊“巧克力”的小貓。

今天我開這篇博文,是打算講講新近找上我的一個故事,或者說,事故。但是一旦開始了我卻發現……嘿,不先翻翻勞倫斯、茨威格、甚至丹·布朗那些精品作的前三頁,有時候有些故事,很難找到那顆開口的線頭。

也許,從我像栗子一樣穸滿了刺兒,沖同事Lea吼出的那個問題和她無厘頭的回答開始吧。

“你是說,他一米八八,卻連和一個一米四四的小丫頭吵架也辦不到?”

“我不知道,”Lea聳了聳肩。“我是法國人。”

“什么?”

“我是法國人,我們的單位是‘英尺’不是‘米’,所以我不知道。”

好吧,六“英尺”。六英尺兩英寸。金頭發,藍眼睛,笑起來總是無知覺地用手去捂右眼,根本就帥到惹耳光啊。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帥到惹得白眼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糊到走在他身側的我身上。

我真不待見這樣的顧客。

也許你會覺得我扯淡。沒錯,我的確有過一段帶的是帥哥就臉紅心跳的日子,但在偏視、輕侮,心懷鬼胎和狗眼看人低的亂花叢中過后。我最終歸結于一句平平淡淡才是真。

言于此地,你或許已經猜出來了,沒錯,我是個伴游;而且多得是伴一些樂得花錢的公子哥千金少奶奶做冷門的清平小城深度游,演老板們演的角,吃老百姓啃的飯。噢不不……開始跑題了。這不是個好開頭。

也許……從Alex開始?

那個金發妞。

一個早上,Alex像撲食的隼一樣撞進我的格子,大尺度地摟住了我的肩膀。

我嚇懵了。

我們之間恰恰是那種她向我敞開了閨蜜的月光寶盒許久,我卻抓耳撓腮顧左言他的關系。

尤其是我看到這家伙中指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添了一枚銀子素圈兼深水湖拉利瑪的訂婚戒,心里更是感覺像有驢在哼。

你相信嗎?這世界上真有這種女人——坐擁至少四十只訂婚戒,卻連結婚戒的毛兒也沒見過。打打睫毛,拋拋媚眼,把那四十個癡心漢的心肝兒脾肺在她的情人節限量版手袋里叮鐺得像搖鈴,這就是她朝九晚五必要的三件把戲。她根本就把他們當粑粑。

最重要的是。她總是指出這一點。

“呃……Alex?”我試探地問。

我從沒、也不知道有誰見過一向春風得意,花滿枝頭的Alex這副德性過。

在好一陣掖紙巾吹眼淚的推燈換盞之后,這家伙總算婆婆媽媽、黏黏答答地講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作為我們所的招牌伴游,“最好的”,Alex一周前理所當然地接下了一位別樣的客人。這位客人之所以別于他人,不是因為他長得帥,不是因為他肯出直逼物價局上限的伴游費,而是因為——他患有選擇性緘默癥。

“什——么?”我問。

Alex沒再重復那個曲里拐彎的病名。抄手把一份統一碼號的客戶資料夾在我眼皮底下掀開。

除了一些不吸人眼球的證件照和規格資料外,里面還有一頁客戶自提的單邊卡片。而我的眼珠現在就黏在這頁紙上:

不要和我說話;反正我不會和你說話。

(底側一行周密的備注:)我不是在玩游戲,我有病。

(署名:)Matthew Lourie

“嘶……這真是……”我用食指抵住了唇口以防笑滋出來。

他不能和女性說話。

“他不能和女性說話,一開始我還覺得這挺性感可是……”

Alex開始描述她在崖尖上那家八星半的海景餐廳“請客”他鳳卵魚子醬和秋刀鵝肝面時,當她在她的LV里怎么搜也刮不出一張足夠圓賬的卡片時,他是怎么不停地翻腕看他的歐米伽和用手指扣桌面的;當面沖身著PRADA透視裝坐在他床沿上的她時,他又是怎么咣當上衛生間的門。在浴缸里把天躺亮的。

我想我開始喜歡這家伙了。

Alex最后把一只黑色可插闔橡膠圈塞進了我手里。這是最近取代鋼手銬的FBI新寵,像這樣的仿品人們通常拿來做情侶手圈。

“你會用得著的。吶,好寶貝兒,乖寶貝兒,就一個星期,好不好,吶?我知道你會幫我接他的,是不是?”

那當然。這活兒我接定了。

“不接。神經病和狗不接。”我說。

特意等到Alex求爺爺告奶奶了好一陣兒上趕著把這個月的獨立獎金二一添作五,我才人模狗樣地點了個頭。

但是當我把資料手續交接妥當,準備索要這位Mathew的聯系方式的時候,狀況始料不及地發生了。像當頭灌的冰牛奶。

老板恰巧腆著大肚面經過道,特意繞遠來敲了敲我的隔板——

“Rorra。你怎么還讓Lourie先生一直等著呢?”

我倏地回過頭。

已經晚了。

某人正巧沖了我溫溫一笑。以那種恰到好處到除了當事人以外旁人無以察覺的挑釁。低下頭盯住了一秒前把他喊做“神經病”的我。

原來我們的怪盜先生一直站在不遠處不起眼的旮旯里,做派輕松、一字不漏地接收著我和Alex關于他的所有言辭。

9月10日。

我親愛的讀者,我一直熱望寫一本劇本樣的游記,或者游記樣的劇本。像《27套禮服》《閏年》《在羅馬的時候》或《帶我回家》,俗氣可是好味的故事。我時常耍點小性說,如果我能路遇亨利一樣的男人,我會寫出比奧德麗尼芬格更有沖勁兒的故事。但我的拍檔偏偏是這么一個男人,當他不經意面沖我的時候,我恍惚都能看到他嘴上貼的紅色叉叉。這是不是意味著我的故事之后要像無聲卡帶一樣一句對白沒有地行進?

噢。饒了我吧。

你接下來看到的故事,是按照一天里不同的錄入時段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今天是我陪伴神經病先生的第一天。很多積雨云的小晴天。Mathew穿得很帥氣。黑袖衫,奶咖的工裝褲,背帶斜跨的赭石色套中單反趴在褲袋外側乖巧得像饞它一口就會竄起來吃花生的小家雀。我得說,嘆氣,他即使只裹條被單也會帥氣。

我不得不像導盲犬一樣無語言交流地前邊帶路把他領到金媽媽的家。

金媽是韓國人,我們之間伴著點微妙的親切和絕妙的合作關系。解釋一下。因為我們所向來是游前結賬的,所以領客人住哪兒帶客人吃啥全由伴游自己拍板。當然了,揩油之舉老板也是早有領會;但只要客人不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又何樂而不為呢?

金媽家并不在小城唯二的旅館之列,有點小偏(燭藍色,從正道上只能嘹到它像拿破侖夾層糕一樣從鱗次櫛比的房檐叢中冒出的一個撤了鹽的奶油方角),但是我正如我向Mathew保證的那樣(“先生,這樣安排可以嗎?”“先生,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先生你不能回答請至少點點頭行嗎?”),它能看見海。

很稀罕的。金媽今天外出采購紫甘藍去了。看門面的是她混血的女兒。杏仁眼的小美妞,從Mathew手中讓過護照和ID卡的時候指梢稍有意味地軋在他的拇指上。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喜歡和這類人搭伴了吧。萬事牽扯他們,麻煩就像豌豆射手嘴邊的僵尸,一茬又一茬。茬茬連天無止境。

瞧,下一茬麻煩來了。

房間鑰匙還沒遞進我們手里,一個系著那種黃領巾的童子軍就從后扽住了Mathew的衣角。

兔爺兒一樣齜著牙套,雀斑大得像蕓豆。

我勉強認出這也是金媽萬千孩子里的一個。

說實在的,我頂看不上這幫半大不小的孩子;他們拿買糖和慈善當噱頭,不知把多少大人的大額鋼镚兒砸進了賣汽水的、炸薯條的和賣游戲碟的的腰包。最關鍵的是,你還奈他們不得。我見過多少木偶劇一樣的萬眾一象,如果你不和他們一樣嘖嘖有聲來句“唉喲多可愛呀”并配合著把自己的辛苦錢投進那只饑渴的小口袋,你就立刻被打為愛心貧血良心蒸發的過街鼠。而對那些破爛上身卻自食其力的拾荒老人,這些愛心過盛的人又仿佛哪里被狗啃了,狗腿一蹬變臉離去。

我不想惹麻煩,忍氣吞聲從包里抽出最后一支健達巧克力。

我愛死這個牌子的巧克力了,不僅是我童年的徽征,還被我喊為“奶霸”,誰獎我一塊我就白白給他做一星期的清潔。

但是小孩皺了皺獅子鼻,繼續揪住Mathew的褲腿,非錢不要。四畔里白眼馬上像激光電圈一樣交蕩過來,我都能聽見那“嗖”的一聲響。

“不給他錢的話老板得活活把咱趕出去。”

我警告道,把雙肩背換到前面去翻皮夾。按理說,客人這一路上的大小錢都應該是我花的。

但是Mathew微微一笑,從兜里挾出了一張軟幣。

大額的紙幣!童子軍得意地笑起來,周圍的人也就能順理成章地開懷大笑了。

可是當他用幾乎變成斗雞眼的眼珠盯住這張“大鈔”,又馬上哇哇亂叫起來。只是這時候叫也再不能管什么用,因為Mathew已經趁他財迷之機走遠了。

我從身后追上Mathew。暗暗松口笑了。

這家伙輕松如許地吹著口哨,臉面上啥也沒改變。

剛才我從背后看得一清二白。Mathew給的不是什么錢,而且一張形似名片的玩意,上面的字你我再熟悉不過:

別理我,我有病。

Mathew Lourie

9月11日。

現在你已經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害得我們被從我一貫落腳的地方哄了出去。但你還不知道后來還發生了什么以至于我大半夜地坐在這里點燈熬油地敲打鍵盤。

現在已經是明天了。Mathew在我背后打著熟盹,睡得熱氣騰騰。喘息有點不勻,幾乎像小型的鼾。

我這就把幾小時前的昨天故事補齊。

“完蛋了,”我說,“完蛋了。”

小童子軍的事雖然過了把熱癮,卻被我僅能聯系到的棲身之地掃地出門。我家小城固然冷門,但這個季節的旅館也是墻上掛門簾——沒門兒。

“托你的福,晚上要睡大街了。”我從后邊兒掩住Matthew的手腕。用Alex給的膠皮橡皮圈結結實實把他栓在了我手上,“從今往后。要是不想倒霉。一切都聽我的,成交?”

趁著天亮,我趕緊又踅摸了一枚住家。

房子比金姐家漆得還水亮,房主是個地地道道的當地人。胡茬濃得似乎眼睛里都長滿了;肚子里二兩赤誠誠的、保守得可愛又可恨的心腸。

“我們剛領證一個月,”我順應當地的民性來勁地謅道,“沒什么錢。就旅游結婚了。順便說一下,我叫Rorra。”

“Rorra Lourie。”Matthew在我旁側說,從一側橫摟了我的肩膀。下手很輕。

上帝啊,裝成夫妻騙地兒住。浪漫呆了,我一直想這么試一手。

但是麻煩的小辮子又翹起來了。

房主人幾乎是被命運暗箱操作著瞇起了眼睛,“我能看看你們的結婚證么?”

我瞬間被擊中失聲。張著的嘴都不知道怎么闔上。

“身份證也行,你們不會恰巧沒帶wE?Lourie先生和Lourle夫人?”房主乘勝追擊。

千鈞一發的時刻,Matthew發言了。Matthew在我身側長長垮下口氣。“你說得對。她不是我妻子。”

你唯恐天下不亂——!我剛想在大禍釀成前去拽手腕的機關把Matthew扽回來,他就倏地一翻手腕亮了一秒那只一半束在我腕上的橡膠圈,從褲兜抽出一張皮套證件朝老板眼前一晃:“TIN。這女孩以妨礙公務罪被捕了,等待跨國引渡。征用你的一間房。”

房主和我都嚇呆了。

Matthew的輕省輕著、逆掰我手腕的生冷生脆,把房主震得渾身篩糠。

妨礙公務罪,多么有公式性和暗喻性的罪名。

結果我們居然就這樣一點也不浪漫地詐到一間不錯的海景軟臥。以至我在之后為了避開房主從窗口翻躍下買了一兜生煎和牛角包回來,Matthew環抱我的腰把我從露臺下撈進屋的時候,我感覺甚至還有點小不錯。

吃了一會,我想起從拉屜里搜出了一小點紙筆。

“TIN,是什么?”鼓著腮幫銜著牡蠣滴拉吊掛下的甜汁,我寫:“我只聽說過FBI和CIA。”

“ThislsNuts(我在胡扯)。”只慢慢抽絲著牛角包的Matthew把紙推回來。

噗。

我沒笑,單手捂住了眼睛。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天黑了后,由于整個后半天找旅館找得腿軟氣短,盡情沖洗了一番后我連客氣倆字怎么寫也沒想起來,重心一抽就把自己摑在了床上。盡管我著迷于裸身出浴的體溫驟降,那讓我找到裹進洞洞里的熊寶寶的、席卷而來的睡欲,可還是連身套了件注牛奶巧克力的棒球衫。

反倒是Matthew有點眼熱,上衣都掀到鎖口了又有點抱歉地瞥著我看。我說我們騙到了一間臥室——一間。所以臥室里很注定地停的是一張雙人床吧。

“沒關系的,”我給他打寬心針,“你不用必須穿上衣睡的。”微想了下又補充上一句,“在我們國家,女孩在結婚前通常都不和別人發生關系。”說完也懶得甩Matthew的表情,只有疲得酥掉的肢體恍惚傳感著他順從地脫干凈上衣,在我旁側把枕頭拍拍癟。躺下。

“你能在我身邊睡下,但不繼續走下去么?”,浪漫翻了。

迷迷瞪瞪中有人挨了挨我的額角。

我撇了撇頭……等等。是真的有人在碰我的額角。

蹭地警酲過來,小拉布拉多一樣張開眼。

身側沒穿上衣的帥哥揣揣我,捎過一張紙。我一通小鹿亂撞,整個人全醒了。

沉下口氣,抖開背光;我輕瞄紙條。結果就看到了如下的字:在你們國家,法律真的規定一家只能生一胎?

“你……!是啊是啊,”頭頂冒出青煙,我嗵地背過身去,再也睡不著了,“去年我媽給我添了個弟。就被拉出去槍斃了!”

你說呢?我說的話……他一定是故意的。

同天。

海邊的床啊,我感覺自己從是水里回過魂來的。稠稠的雨替我刷夢、刷窗并準備開始刷床了……眼睛還沒揉開,油煎法式吐司的酥味就來催命了。

我勉強撐開眼。奇了怪了……我昨天晚上(或今天凌晨)最后不是在床前小桌那邊邊打字邊倒頭睡去的嗎?為什么……我迷迷瞪瞪看了下腳底下被踹成柴火堆的被褥……啊啊啊,不管了!

一個骨碌起身,我光著腳踝就奔出門去。

房主人壓根就不在,或故意躲開了。

光裸的漆面桌邊坐著穿著白T和同他發暈的藍眼睛相得益彰的赤藍無袖兜帽衫,手里拿著手工濕酪的Matthew。

我站在臺階上撇了撇頭。

如果有朝一日有大導演來排這篇博客,該派誰來演Matthew Lou rie呢?Ryan Gosling?Matthew好像比他帥;Chris Pine?Matthew好像又沒那么帥。

聽著,我真不想打破美人美食的桌邊美景,不過我的肚子快餓翻了。

我飛快地蹦跶到椅背旁滑坐下。Matthew早就在他對面擺上了相應的淺底瓷盤,左叉右刀。這時正用一派藝術家的眼神含笑地側眼打量著我。

啊,我直接用手抄起面包片,底面也金得像金盞橙一樣,兩面似乎都能篩下光。

帥哥不會做飯這句諺語今天看來要打折扣了。

我從沒想過味蕾的大敵法式吐司能這樣把嘴巴里的鳥兒甜出來。要知道我一直夢想了開這么一家餐飲店。專門、并且唯獨烹調這些討人厭排行榜上的食材。那種柴又膩歪的羊羹,在我們家一定要清口,潤滑,宛若茶凍;噎死人的雞蛋芯,也必須要像面包皮下三公分一樣松茸干脆;還有柿子椒、臭納豆、姜汁牛奶……每個來我家吃飯的客人都將被邀請點取他們昔時背著他們的老媽卷進衣柜褶層、扣進窗外雪地和倒進馬桶里沖掉的那些食品……

我像畫架構圖一樣描繪著理想藍圖,因而費勁地吞咽著;看Matthew的側著頭嘴角不輕不重地打著小彎的樣子,他聽得還真有點入神。直到我伸爪去沾染下一只金色的吐司。Matthew才打斷我敲打了下桌面。

“唔?”我順著他的手指低眼一看。我的盤底壓了一張紙。

又是該死的紙。

“只有狗和神經病能吃。”

上面寫著。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Matthew我手中抽過因為怔住而停在半空的紙,俯身續寫到:我是神經病。你是……?

好啊,這貨一定是故意等我吃了才提醒我。

我躲開椅子。打算開始算賬地彈了起來。但中風一般奔流直下的笑欲,我卻怎么也憋不回去。

同天。

我原來料想今天是個徹頭徹尾的晴日,這樣我就能捎Matthew下晴灘。那邊的水岸十分的美麗。美麗且適宜Matthew這樣不能使用言語的人。但是雨把這一切都泡糟了,它泡得天色像睜不開眼似的半透明,街道舒滑得像蘇打薄餅。

事實上雨中回籠我一點也不介意,但是Matthew卻不同意我那么干。

“我們出去轉轉吧。你不是伴游么?”

他在那張神經病和狗的紙上幾乎是半誘惑地邀請道。

“你有病吧老板,下大雨呢。”

Matthew抬起了眉。

于是,半個小時之后。我就把我注定將毀在雨水里的圓幫乳紅白帶靴整系一新,提好了傘柄,準備出門挨刀了。

這種天要出門的人都是神經病。傘把抓在手里像鰻魚,東飄西舞地根本把不住。我鐵柵門還沒跨出去一條腿就直直插進水里了,好在Matthew眉都不帶蹙一下就伸手把我提溜了出來。喲呵呵,一米八八,他真高啊。

到海岸邊的柳條路基本都是往下出溜,Matthew不得不扽住我的后領,這就基本保證了我由頸窩倒灌進一鍋一鍋的湯湯水水。

然而這一切還不夠。

在一個丁字岔口,風魚尾旗一般一甩尾,咣當在我的傘面上,這紅色拱頂模樣的小東西立刻給翻了個底朝天。

“討厭!”我才剛豁出去脫手去闔它,身側的男人就一把從我手里奪出傘把,放鴿子一般呼哧一撩——傘像冷風中的氣球一樣打著漩撲閃到了接街的另一邊。一眨眼就不見了。

“你——瘋——了!”我不得不掬在他耳邊用平日里能扯破人耳膜的嗓音和雨水搶著說。

但Matthew拂掉整臉的雨水,我想他是想讓我看他整臉的笑。

甚至他攝起影來也不像我所陪伴過的攝影家們。拿起相機不擺POSE不掛臉。總是回了身撒手就照。七八張系列照也就一秒掛零。雨水拐跑了他在攝影時才臨時佩上的低度鏡,流下來嘴角全是笑。

有幸被他取樣的小城整個都拋在頸后,暗蟄在那里謀劃等你回頭時給你的擁抱。

這就是我為何如此愛這個掌中城。

長在游崖上的小城兜底瞅上去的景色像是永遠看不夠。

一小品脫一小品脫方角盒,掉在眼底怎么都像玻璃渣砌的、潛水的鐘。小得像指甲一戳就會炸破,天光灑在上邊會像瀑布階一樣一直往下出溜,一直。

你可能想問我是不是每一口盒子我都有過駐足?

我沒有,但我會的。總有一天會的。

Matthew不能和我說話。沒關系。這使他的一切舉動看起來都像強搶豪奪。他奪過我的手腕,把我讓進我之前從沒踏足甚至留心過的一條街角窄口里。

“喂喂,我不認識這兒,你要去哪兒?”

“你不去海邊了嗎?”

Matthew不能回答,巷子細得他不得把把我推向前,自個在后邊捎著我的腳步走。

雨夯在我的頭頂,我感覺自己像被墨西哥暖流沖得七葷八素的Nemo。因此我不得不懷疑Matthew根本就沒留腦子想主意,走哪打哪,打哪選哪。

就這樣隨波逐流最后隨便從摸不著的深處挑了一家掛著LED冷光招牌的小咖啡間,Matthew就把我打發了進去。

我們在這里研磨了下一個半日。

相信我,你不會后悔的。

同天。

“看看你們,糟糕得像稻草人。”

咖啡間里唯一的客人兼老板是一位年輕的姑娘。梳著分段馬尾,我們進來的時候正用唇口去吻咖啡匙里的一小撮泡沫。

“歡迎光臨,稻草人一一”姑娘散漫地笑著,“夫婦?天啦,你倆在雨里弄丟了你們的戒指?”

“哦不,你怎么會那么覺得?”我把自己頭上那團滴拉掉掛的水藻像馬的鬃毛一樣往后捋,一邊摸著那看起來未成形一般的半顆馬蹄樣吧臺,坐了下來。店子很小又很軟和,幾把交椅,墻上的炊具架和旮旯里的胡椒罐頭都是木制的。

姑娘指了指我坐下后把Matthew也口得屈膝坐下的我們腕心的橡膠圈。

“噢,那個啊……”我開始講已經發生過的故事。

姑娘一邊和著我的話嗯哼嗯哼地俯著首一邊把一張缺口的碟插進了DVD機(這年頭還真有人用這個啊),拳頭大的天線電視開始吱吱紐紐地演繹一部冷門恐怖片。我看過,是一群倒霉蛋被稻草人追砍最后被稻草人做成稻草人的故事。

“選擇性緘默癥,是吧?你應該感謝這個。”

“是啊。”我回笑道,實際上并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好啦,”姑娘不容分說撣撣膝蓋從吧臺后彈了起來,“我們來做生意吧……說真的,落湯雞先生和落湯雞太太到底想不想喝咖啡啊?”

她所說的生意是我剛才沒留意到的吧臺內側溜墻的一大串拳頭大的亞麻口袋。在她店里喝咖啡有個奇怪的規矩:沒有餐單。

你根據咖啡豆的形色挑選你想煮的豆子。如果你能只憑口味大概甄別出品種,這杯咖啡就由老板買單了。

“噢!讓我玩一下兒吧。老板。拿點兒紙和筆來好么?”我解開橡膠圈,把猜謎和猜錯的機會一股腦地摑到此刻用手指抵著唇口安靜地在臺邊滴著水的Matthew身上。

首先掂起一把聞起來像葡萄柚夾心的堅果的豆子,讓它們像在熱鍋上一樣踢踢踏踏到桌臺中心,再把它們拾掇劃碼出“我愛(一枚桃心)咖啡”的圖形。

“爪哇咖啡。”

稍后Matthew闔上眼,用老板燒出的咖啡溫了溫唇口。埋頭寫到。

“答對了。”

“哇噢,”我難以置信地抄起一把平淡無奇的圓角小豆,“再試一個。”

“土耳其占卜咖啡。”

老板開始有點小瞠目了。

“答對了。”

“巴西。”

“夏威夷科納。”

“麝香貓。”

“危地馬拉安提瓜。”

“厄瓜多爾加拉帕戈斯。”

當我意識到我的拍檔如附魔咒一般不可擊敗,我就忙拍拍掌心說夠多了夠多了,但是此時的老板已經動了氣,成了打了動脈注射的雞剎不住的手閘,在滴漏不銹鋼鍋泥陶罐叢中“咄咄咄咄”地行走穿梭。你真該看看那場面,Matthew手底下的紙像公主的購物單和此時的咖啡杯一樣稀稀落落鋪了一臺面,一側的電視里還不時發出男女主人公虛偽的罐頭式尖叫。

“上帝,”老板最后氣喘噓噓癱在我腳邊的地板上說。“你真的確定你不是個愛爾蘭貴族什么的?”

等那天的小丑天湊湊合合地垂暮了,天邊的一角也已經撕開,露出一點玻璃質的閃光,我們才擁抱了老板,打道回府。

在被斜陽涂滿蛋清色的街角,我忍不住昂頭看著身側的Matthew,“我現在真不知道你是誰了。”

但是金頭發貴族沖著天空一如既往地彎轉嘴角、盲視一般著迷地低頭看了我。

即使他不說話,我也看得出那雙眼里的字:你從來就沒知道過我是誰。

四畔里所有地中海風格的建筑都像海草一樣析出長長的影子來,一瞬間像站在屠格涅夫《獵人手記》的金色叢林里。

這一刻在清涼的空氣里真的顯得有點長。

我踮起了腳尖,說不清道不明地想指出一點什么,“Matthew,聽著,我……”

我的手機響了。

“噢抱歉……真抱歉。稍等。”

我咔嚓分開腕心的橡膠圈,緊顛兩步閃進前面的小巷里手忙腳亂摸起電話。

來電的是我所在大學所在學院所在學系的教導主任,他警告我上個學期我在旺季跑出來接團時落下的一個必修分拖了兩個學期還沒補上,后天晚上之前他一定要在他的辦公室里見到我。

“對不起老師,”我強作歡顏,軟和又軟和口氣,“我能不能請個小假。聯系的實習單位到這個星期結束就放人。謝謝老師。不是老師,可是老師……那……好吧,謝謝老師。抱歉給您添麻煩了老師。再見老……”

我還沒說完對方就掛了。

現在好了。

明明剛起飛的打工假期就這么給腰斬了。

我一時間插著腰仰頭望著被巷頂切成小條的滴水狀的天空,心口堵得想吐。燈這時候已經點點地上了,像西坡上的城堡,斟滿眼眶。我本來是非常喜歡這夜明浮漂一樣的萬家窗口的,它們總讓我覺得就像彼得潘飛過的時候一樣,會看到每一個窗口都發生著一個故事……

在這么美的晴空和底幕下,為什么總有那么一個人站出來說在你做夢之前,現實的學費還差一個學分沒交滿?一個識讀的經典文學還沒你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的多的人,一個管狄更斯叫大仲馬,管大仲馬叫凡爾納的人,為什么也能對你的生活指手劃腳?

我捂上眼睛,妄圖去還原之前想完成的和Matthew的對話。可是見鬼,幾分鐘前明明那么明朗的句子,就像被或歇中斷癥一樣擊中,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結果。我只得用指背蹭了一下明明什么也沒有的眼角,正了正形色,拐彎到Matthew所在的街道里。

至少的至少,感覺剛剛的好。從已經黑下四分有三的小巷里出去之后,我感覺到有人在燈光下等我。

Mathhew就在那兒。背靠在蜂窩六角格形狀的萬家燈火的背景墻上。并沒有笑。也并沒有緊上兩步以便近前。只是在原地等我愿意靠近了才拉拉我的手腕。把橡膠圈扣回去;然后也不管連坐了誰地把手揣進兜帽衫邊袋里,目光惻隱又旁門左道地,牽著我向前走去。

同天。

回到騙來的房舍。夜宵期間我們在廚廳里偶遇了另一對借宿的男女。一對小夫妻。丈夫有些不安穩地朝我們鋪陳了一番友好,妻子卻碰地抽走我的手腕,說:“嘿!聽說你是個罪犯什么的?”

我和Matthew都笑了。這次因為總算有個男人出現在了故事里,Matthew基本上能談笑自如了。

我們不得不把TIN的故事又講了一遍。只是省略了選擇性緘默癥的部分。沒必要。

啊。盡管沒有交互意見,但有個人在旁邊幫腔的感覺還是真好。

“酷呆了。我真希望我們也碰著這么好玩的事兒。我們在這快呆一個星期了,什么也沒什么意思,這連個電影院也沒有。”這位妻子說起話來不量力又不喘息,她又小又黑,施著哥特式小煙熏,頭發像在醬油里蘸過。奇怪的是,我還挺中意她。

她的丈夫則完全是另一番模樣了。說實話,和Matthew比起來他更像我盤里的菜。更年長,發叢和眼珠都是蘸點小金的圣誕節松果色,舉手投足又寬松又靦腆。胡茬像小動物爪墊邊的毛或者豆沙餡。

“你的搭檔挺棒啊,是不是?”由于我們迅速分成了兩堆兒,Matthew他們聽不見我們說話,妻子揪住我的拇指激動地地說。

我笑了,“是啊。”

“萬里挑一!”

“萬里挑一。”

看來女性相碰做的第一件事果真都是觀察對方的男伴。

“啊……我開始后悔那么早結婚了。”

“是吧。”我走神了。我出神地望著Matthew和那位德國丈夫用翻餅鏟和麥芽糖在餐桌邊打起了一種介于乒乓和網球之間的勇敢者游戲。也許我眼花了,但Matthew一個“糖”也沒贏過。

談笑風生的Matthew看起來更……正常,我暗自記下以后有機會一定要探探口風看他是不是更喜歡男人。

“嘿!Rorra!嘿!”

“啊,什么?”

“我們來做‘夫妻交換’游戲怎么樣?”

“什么?”

“打個賭誰能搞定對方的人就贏五百塊錢怎么樣?”

“這太變態了……”

“一千塊。怎么了?沒信心?我倒是對小Matthew挺有信心的。他肯定是愛上你了一一他到現在都沒和我說過一句話呢。”

“你瘋了。”我總結道,“兩千。只要你能讓他理你一句就算你贏。”

Matthew的病總算派上點用場了。這可是你上趕著送到人家嘴里的,死了變成鬼也不要怪我。但我同時也攤牌道,我的那部分我不玩——“看你那位看你的眼神就知道,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扳不倒他。”

“什么?交換游戲?Deli我不是很明白一一”女孩的丈夫還沒來得及改變點什么門就砰唧捶上了。

在我搖頭晃腦的打哈哈之FDeli像老虎拖雞硬梆梆把MatthewaJ拽出了門。最后一秒鎖撞上前門內門外我根本就明明堂堂讀出了MatthewU艮里的那幾個字:你給我等著。

我和好好先生的晚上無可圈點。掘地三尺你也不可能扒出他這么居家良品的男人了。

我們基本就坐炕沿上讓電視轟隆隆響著,心猿意馬各懷鬼胎聊了會天。完后各自道了聲晚安就分道揚鑣各回各屋了。

至于聊天的內容,完全是關于Matthew。

“所以,你是不是有點愛上他了?”

“這個嘛,我的確挺喜歡他。”

“那就是了嘛。”

“我挺喜歡他,但是我不愛他。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愛上他,但是我不可以愛他。你明白嗎?”

好好先生不明白。

Matthew漂亮,富得慌,隔著半里地都能嗅到他身上紋著金皮草的世家圖譜那種Athos式貴族氣息。而我只有一頭亞洲遺惠的半身長發。單從個頭上說,我的頭發比我的人還大。而我之所以留著它們是因為風長長地撩起來它們青草一樣糊了耳鬢發角時,帶給我“我很美麗”的錯覺。

是,Matthew的確待我很好很親,沒架子有面子,幾乎像是愛著他的小卷毛狗一樣愛著我——但這都是他的問題、他的好、他的平易近人,和我一毛錢的關系也沒有。

除非他愛我。不然我不愛他。

“這是一種防衛機制。”我啟開一罐他們臺布上的看來是從德國一路坐著他們的包包來的鋁啤,輕松地說。

哇。這生啤像是一口把人吃透了。

“這么說你有個開關想開就開想關就關?我從來都不知道女人會有這種想法。抱歉我可能說晚了但是……”

“噢對啊,我早該猜到的。Matthew和你說了一些關于我的有的沒的吧。”

好好先生笑了。

“實際上他簡易談了談你的討厭食品飯店理論、你用咖啡豆在桌子上碼的字,以及有一次你看到車前的一片草場、馬路盡頭橙和紅色的公寓、修草匠撞上你的目光又怕羞地躲開,一連激動了好幾個小時;他說看到你旅行包里的《Martin Eden》,就能想到你拉上窗簾小火焰熊熊燃燒著如狼似虎地讀Jack London的樣子。”

“他猜你大概還在讀書,一閑下來就飛來這邊當長工;你最討厭的事大概是經濟不獨立,但你還在這種情況里拼命抗爭。”

“噢對了,他還說他很抱歉。事實上他說的是。他‘對給你和即將給你帶來的傷害致以無以言表的歉意’。”

我長舒一口氣,對角線仰折在了好好先生的床上,讓啤酒像清流往嘴里滾。

太過分了吧。對我明明什么也沒說,不對我卻明明什么都說了。

“都猜對了。但你說得一點也沒叫我好受一點。我現在覺得Matthew更完美了。”

好好先生聽罷歪著頭,從我手里管理性質地收走啤酒。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他一把抽過我的手腕松茸茸地捺我入臂窩。一面敲敲我頸后的小骨頭。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雖然在那種高溫里感覺很好,但是我卻一點也不明白。

澄清一點,盡管自第二天他的萬人迷老婆把一夜長出黑眼圈的Matthew完璧歸趙、揣給我兩千塊錢。我們各自行了親面禮道別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我還是很喜歡這家伙。

雖然對我來說,他有個致命的缺點——他結婚了。

9月12日。

親愛的讀者,幾個小時前紐約日報生活版的編輯打來電話,說他們要登我Matthew系列的博客,并向我索要一張我和神經病先生的合影。我對這件事雖然心動得快跳起腳來了,但是還沒踅摸到個切口和Matthew說。事實上,自昨晚我把他摑給萬人迷小妻子后,他好像一直在生我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悶氣。對于Matthew來說,他好像只能和女人生“悶”氣。

今天是我和Matthew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我有種義務已盡,反正一切總會被抽去的感覺,懶得再照料他的脾氣。

因而中午把Matthew一人丟在房子里,我鑒于腰包鼓囊,揀了一家平日里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洛可可風格的美店,自己一個人點了糖水蟹和一種號稱“叮當錘”的野蔬湯,美美地吃著。

沒吃了幾分鐘,有個人尾隨來了;由于我坐的是吧臺桌,便略帶兇光地坐在了我對面。像陌路一樣在我對面招手服務員,單點了一大堆傻帽外行游客風的經看不經吃的海味。

這個人正是Matthew。

我不理他。吃菜喝湯。

隔了一會,Matthew坐不住了,從桌底下把手機傳了過來。

我不露頭角地笑著,手底下卻一本正經接過翻腕一瞭:“說點什么親愛的,別和我一樣做個傻瓜。”

“親愛的,”我差點氣哭了,“親愛的?親愛的!”

更可氣的是,半米外的大賴皮蛋還一派得逞的德性,無知覺地捂了右眼笑。

不等他玩下一招,我便從軟座上彈了起來,去前臺結了糖水蟹和蔬菜湯就直接尥蹶走人了。

然而這回我卻失策了。

玄關口佩戴著無線電的燕尾服侍者伸手攔住我。

“小姐,和您一起的那位先生的賬您還沒結呢。”

“我不認識他。問你們自己的人去。他和我是分點的。”我頭冒青煙回頭找Matthew算賬,但他座位已經空了。

“噢是啊。我們已經問了。您是想告訴我您管一個不認識的人叫‘親愛的’么?”

同天。

等我回到住家,Matthew正坐在那兒,若無其事盡棄前嫌地一派帝王象地坐在那兒等著我。

他的那部分賬單剛好兩千塊,恰恰等同萬人迷小姐賠給我的錢。

我們互相看著,他低我高。各自憋著笑。

我真想把他的頭塞進馬桶圈再咯嘣一口抽水塞,然后大笑一場;或者用一根直徑七厘米的榔頭敲進他的麻醬腦子,然后大笑一場。

9月13日。

我寫博客時,人們說我的故事像結辯陳詞,每一句都可以劃作結尾。

我非常感謝你與我回享了這段時光,在這里我一直期望著并且終于有機會引入我非常喜歡的一名幽靈作家(我把他們中已經去世的這部分稱作“幽靈作家),在作品第二版的時候說的兩句話:

感謝讀者,用寬容的耳朵傾聽了一個簡陋無光華的故事。

感謝報界。用真誠的默許對一個默默無聞的有志者敞開了公正的門地。

因而宴席散場的時候我也有義務敲敲你耳邊的小鐘,告訴你要回家睡覺了。

今天是我給Matthew伴游的最后一天。

Matthew一大早就沒了人影。我單身坐在窗臺上,點著一杯咖啡。就著明明滅滅的小煙霧,緩緩慢慢地構想著在當地的銀器店、皮具攤,和老板娘打著張牙舞爪的手勢的Matthew;或者提溜著一籮筐新打出來的像乒乓球那樣彈來飛去的庫洛魚給我做餞別禮的Matthew。直到我看到枕角扦了片紙。

“晚上七點。樂氏街17號。我有話和你說。”

樂氏街17號?我的眼前浮起了那玻璃鐘一般的石英吊燈,大理石地面光潔得像要倒吸出一個窟窿。

這不是Matthew耍Alex那個餐廳么?

嘛。真夠有紀念意義的。

本來要訂下午四點前能趕回學校的飛機……我遲疑了一秒,教導主任的嚷音在我耳邊晃。但最終,我還是拿了半夜十二點的。

“我有話和你說。”我想。

遲個一天半天的應該沒關系吧。

完后我穿著棒球T撲回床上去。這是我的絕招——一覺把時間作弊掉。

晚上六點半,我從床上嘣地彈跳起。糟,弊居然做過頭了。

由于那身奶油色的灑光蓮蓬群在這分秒必爭的關口怎么也翻不到,我只好兜身套上那件久經沙場的綢心軍袖西裝。裸踝揣上從雨水里搶救回來但尚處半死不活狀態的水紅靴,往發角胡撒一通水之密語就奪門而出了。

事實上認識Matthew的第一個晚上,我連上床睡覺都帶著妝。但24小時一過我就不把他當人地裸(妝)進裸出了。但愿Matthew見怪不怪了吧。

17號是在山頂。而外圍又向要舉行什么游行似的淤滿了人……我已經不忍心看表了。

結果好不容易才破門而入,卻險些因為妝容不整被門衛差遣解散。

“噢,噢。這邊。讓她進來好嗎?”多虧這時候有人在內側張羅。

我抹去蒙眼的汗,眼前這一幕真是太完美了。

水紅緞的半肩裙,包裹的黃金凹凸的甜美寸段。玫金的捎著叢林影的發顏,吸血鬼烈焰色的唇顏,只有我的健達滑絲巧克力才能勾斷人玩品的欲望。

“Alex!”我半是驚訝半是恍同隔世地跨肩擁抱了她。

“你有沒有看到——”

“Matthew?來吧,我們正要和你說這事。”

“‘我們’?”

但她只是輕小扭著讓我嘖嘖贊嘆的腰身,招呼我在半隔式的情侶雅座坐下。

“我們?”我又問了一遍。

“我和Matthew。”

“哦。”我說。

“你看,Matthew不是我的顧客。雖然他有病,但是我沒在意。寶貝兒……你看……我們早就訂婚了。”

“這是個玩笑Rora……考驗Matthew的忠誠用的。但是我們沒想到你的博客實在是太美了……我都哭了。我把它推薦給紐約日報了。”

一秒。

兩秒。

“哦。”我輕巧地說。

我給出凝神聽Alex講話的表情,似乎淅淅瀝瀝她還有什么沒說完:

“Matthew在哪兒呢?他說‘他’有話和我說。”

“是這樣的嘛寶貝兒,”Alex松了一口氣,嬌妍地小笑,“我本來說好了要他過來我再給你講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沒來。你現在坐的就是他的座位……”

“你憑什么那么確信?”我握住了咖啡杯把兒,站起了身。叮當當,原來手真的會抖啊。

“你說什么寶貝兒?”

“你憑什么那么確信他就那么忠誠?”

“噢拜托!”小女人扣住我的手,揉面團那么滿桌滾,

“你不是真的覺得他那樣的男的會看上……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也挺好的寶貝兒,但是我一直都覺得你會找個韓國人,或者菲律賓人,或者美國教師……”她的目光突然碰到我已經把咖啡杯抬離桌面的手,哆嗦了一下,突然納過味來了,“對不起,你想不想照照鏡子?”

我笑了。

對不起。我這人真是一輩子沒法討人可憐。我本來可以就地被澆上一滾筒燙咖啡然后跑到旮旯里哭可憐,整個世界都會為我撐腰的。但是Alex先發制人舉起煙冒得夠嗆的咖啡凌空潑來的時候我卻腦子轉也沒轉,直接掂起桌布攔了個百分之百完后反手一扣整個把煙色冒煙的桌布在Alex空空的大腦殼上當堂扣下,滋滋纏繞兩圈然后用拇指試了試鄰桌的湯(冷的),咣唧以及噼里啪啦地全盤招架在了美女木乃伊的臉上。

“對不起,”我俯在應該是她耳朵位置的桌布繃帶附近說:“你想不想照照鏡子?”

同天。

當我孑然一身走出17號的時候,天已經黑慘了。我的手機應景地嘻哈一通亂晃,我(居然還期待地)抄起瞳了一眼。腦子有一秒鐘是空白的。下一秒等神回到身體我發現自己已經把手機拍碎在腳底下的柳條磚上了。

太棒了。

最新政策:又有一個小小人被從地球的大學學籍里開除了。

太棒了。

我根本就沒哭,我只是被這個世界嚇壞了。

“是這樣的,”一個細密的小聲音腆著臉說,“Matthew是來和你說他不打算和Alex結婚了的。”

“噢是嗎!”我松口出聲,“那他怎么連出現的勇氣都沒有呢!你就是不肯甘心,是不是?”

路上的每一個人都像多頭多面的怪物,扭頭巴巴地看著我。

今天街上的人怎么偏偏這么多,整條街灌像芥末煸臘腸兒。

就這么完蛋了吧。

我仰脖面沖雪一樣稀薄的夜空。每到這種時候,它總是那么漂亮的。

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就這樣了——除非——

我聽到了一聲呼哨。

我正下睛來,剛剛好看到了沒勇氣出現的Matthew。

馬路最深。

周圍的女人恨不得從他身上扒下來的西裝撕了。嚼了,咽下去,再消化出來。

她們在進行女權游行,神圣呼吁女人和男人一樣有光膀子和使用立式便池的權力,而他卻“神經病一樣穿到她們中間,傲得一句解釋也不給。”

而他甚至沒有像個活著的生物一樣去擋身上其他的地方,只是哆嗦著,用他一貫笑的時候才用的那只手捂著右眼。

我本來應該基因爆發,本來應該像PeterParker和瞪羚一樣飛出人群;但是我腳底被一個誰刻意絆了一下,噗地被人群淹沒了。

“上帝啊他腦子有病!他有病!”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只從喉口把這句話像噴濺物一樣地嚷出來,一遍又一遍地嚷出來。

鞋底膠的味道,發絲離體的秒痛,警鳴的聲響。

真夠了,真敗了。

這句話甚至有點滑稽?是不是?

這一天我以為我能捱過的。我感受著自己在萬人的腳底,連Matthew的影子也再沒見著;但是只有在喊這句話的時候,我哭了。

9月15日。

我最最親愛的陪伴我到最后的讀者,如果你留心了日期。你可能發現現在已經是兩天以后了。

我出院了。Matthew還沒有。這就是為什么我可以攜挈了一小支非洲菊——我開玩笑,實際上是一小支上扎著蝴蝶彩帶的迷你左輪手槍來看他。

我推門而入的時候我們所長碰巧在。他已經弄清一切并盡他的可能向我致以他那部分的歉意了。所長是個好人,沒人會傷害他。

“這是給你的。雖然你現在不能用(Matthew雙手骨折)。但是以后你得學會在我們這種只會用語言解決問題生物那兒自保。”

“哦Rorra,這可能牽扯到法律問題……”所長不好意思卻不得不說。

“別急啊。這家伙是專干這個用的。‘離我遠一點……’”,我繾綣地原地轉了一周,用空膛的小手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示范道,“‘離我遠一點!我有病!’怎么樣?我們就給它起名叫‘Matthew左太陽穴專用號’。怎么樣?”

一時冷場。

我摔了口氣。坐了下來。

一時間安靜了。

“你挺好的吧。反正你不能和我說話。我挺好的,反正你也不能和我說話……既然你不能和我說話,那我就先——?”

我連嚷眼他表情的意思都沒有就起身走了。

“等等……”突然Matthew說。

我騰地回過頭。你要相信,這完全是出于物理上的訝異。這是什么鬼把戲?這樣不會破壞“Matthew不能和女性說話萬有定律”什么的么?

但是奇跡只延續了一秒鐘就露餡了。

“請您……和她說等等。”

“咳咳,Rorra,等等。”我的老板說。他真閑。

“別和我說你那天是來說你愛的是我你不打算和Alex結婚了的。”

“是,不……請您幫我和她說……對不起,我的確愛的是你但是我還是打算和Alex結婚。”

“你說什么鬼玩意兒吶?”小插曲:老板驚跳了起來。

但是神經病先生因此沒法繼續下去因而不得不誠懇地請求老板代轉了他的話之后才能繼續行進:

“我的確滿腦子都是毀掉那該死的婚約但是我不能。我做過承諾。承諾就是這么一種東西,我永遠不打破。除非Alex不想嫁給我,不然這件事已經決定了。麻煩您這么告訴她。”

“我很抱歉,Rorra。麻煩您這么告訴她。”

“除非Alex不想嫁給你?除非Alex不想嫁給你?”

我沖著老天爺的方向捂住眼睛,直到實在兜不住了才漏出了一息聲響。

“Rorra?Rorra你哭了么。”老板嚇壞了。“哦Rorra親愛的……?”

我真不知道和某人在一起是不是染上什么毛病了,但是我真的被笑神用羽毛胳肢著一般把笑噴了出來。

真心的、非諷的、覺得賺了的笑。

“麻煩您告訴他說,噢不對你把我也拖下水了……咳咳,我想說Matthew——千萬別把我當怪胎,但是我終于高興了。”

為防止笑劈,我身也沒回,背沖著用腳趾想也知道冰凍住的兩人飛快地逛出門去。

“哦哈哈上帝啊現在你可算有個缺點了,超完美少爺。”

尾聲。

Alex為了打擊我本來可以把Matthew弄去結婚的,但我猜她就是做不到以你之名,冠我之姓哪怕一秒鐘。是不是?

對,他們沒結成婚。

不不,老板當然沒解雇Alex——你以為這是在拍勵志電影么?像她這樣一個月能為所里添劑二三十位公額公劑公費的寶貝金蛋兒母雞,換做是我。即使她謀害了我親爹我也不會解雇她。但我洗心革面重回辦公室的時候。我聽說Alex的訂婚戒指被趁她在茅廁時被迅速分成兩撮處像豬下水一樣理掉了。好吧,如果你一定想知道的話,一撮被塞進馬桶圈再咯嘣一掩抽水塞,就這么走了;另一撮被用一根直徑七厘米的榔頭敲進成了餡餅……我從沒說這后半部分是老板干的,我又怎么會告訴你整個所里只有老板一個是男的因而能打能提的只有老板一個人呢?

但鑒于Alex新近和一位法國帥哥訂婚了,兩人搞婚前蜜月(什么玩意?Alex之前我從沒聽說過這東西)跑到新西蘭去了,所以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來考慮怎么搞掂她。

我的學籍怎么樣了,你也許想問。

噢,沒戲。

我被像《Breaking Bad》里把尸首摑進浴缸融化成覆盆子醬一般毀尸滅跡地除名了。所以我現在是我們所的高級合伙人了,嗯哼,專職伴游,我還挺稀罕這名號的。

你還想問我一些關于什么關于誰的事呢?

我不能告訴你。笑。

現在我每天連軸轉的生活就是,遲到三五分鐘推門上班給老板姐妹們作個成心的揖,撣散新入柜的裸踝鹿角靴上的陽塵,帶下位、下下位游伴去稻草人恐怖片的小咖啡間猜咖啡,然后堂堂正正拿這些失利者們的回扣。

今天我小格子的臺面上也有一束葡萄風信子。顏色倒挺討巧,挺像夏夜禮空里和晴空色差不大因而不太惹眼的冷系花火;滴滴嘟嘟的長相卻跟入口即化的伙食似的。

花叢間扦了張紙。我取下來。

空格。空格。空格。

什么都沒寫,又是什么都沒寫。

“啊啊啊啊受不了啦!”一旁的小冬瓜呼啦搶過我手里的紙攢成一團丟給了Lea,Lea又一刀兩斷一干二凈地把它捅進了垃圾桶。

“我今天還看見穿著西裝打著三角吊帶的某人站在街角好不好!你也要適可而止好吧!萬一又碰上極端女權分子游行怎么辦啊!”

“瞎操心,”我一本正經地縮縮肩膀,“他現在什么情況都能搞定了。”呀呼,Matthew左太陽穴專用號。

“哎呀Rorra你就原諒了吧接受了把!其實你自己早就想得不行了吧!其實你就是在這兒折磨人在這兒給姐來勁是吧——”

“不。”我別過身去。怎么辦,憋不住了。啊怎么辦。

“除非是神經病和狗。”我捂住了眼睛。“否則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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