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坐在一把小椅子上,肘彎里搭滿了碎布,她正低頭不停地縫縫補補,想把它們變成一把拖把。在她前方,許多年輕靚麗的女大學生的大腿,胳膊,腳踝下五顏六色的涼鞋,不停地走來走去。其中有幾個停下腳步說:“阿姨!”“哎——”她急急回應。聲音扎實,飽滿。女孩“咯噔咯噔”的腳步聲走遠后,阿姨的笑容還在走廊里飄蕩。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笑容,像草,秋收后瘋長的麥穗,像山窯子里貼在炕上的毛主席畫像,日曬雨淋,可怎么也撕不下來。
除了愛笑,阿姨還愛說一句口頭禪,叫“不錯不錯”。盛夏還沒來臨的夜晚,有時我溜達到阿姨的屋里看電視,電視上美貌凄孤的女主角正被壞掌柜非難,我說:“阿姨,一會兒男主角就該來救人了吧?”“不錯不錯。”阿姨笑瞇瞇的,邊把一個削好的大蘋果往我手里塞。隔了一會兒,沒見著男主角,插播廣告漫天蓋地地席卷而來,我們就聊聊天。阿姨說起她剛上初中的兒子,性格沉悶得像石頭,做農活一把好手,就是不會念書。我說:“阿姨呀,兒孫自有兒孫福,是吧?”“不錯不錯。”阿姨點點頭。又聊起她常年寄宿外地的女兒,很用功,但是成績總是不盡如人意,今年要是考不上,阿姨打算讓她再復讀。“要是她愿意就最好,要是不愿意,您也別強求她,是吧?”“不錯不錯——”又聊到教工食堂肯定比我們的食堂好吃。“不錯不錯!”阿姨一拍大腿,急急地就要帶我去吃飯。
我拗不過她,托阿姨的福,我吃到了教工食堂的肉丁炒青椒(請注意食物順序),牛肉炒花菜,等等等等。兩葷一素,湯飯免費,只要五塊錢。阿姨搶先一步踏進食堂大門,下巴微微抬起,臉上的笑容你推我擠,熱熱鬧鬧,不由得人不注意。“這個——這個是我的好朋友!”阿姨把這三個字使喚得很干脆。她昂首挺胸,帶領我巡視了一遍點菜窗口,然后我們在一堆輔導員,老師和主任之中坐下。“吃!多吃點!怎么樣,好吃吧?”阿姨說,一邊滿頭大汗地嘬起嘴唇飛快地把剁椒魚頭里的刺,一根根吐到餐盤上。
吃飽飯后,我幫阿姨在白紙上寫“清倉甩賣,十元一個”,插在一堆撿來的風扇里。我還給阿姨買了花生,牛奶和蘋果,那一次我們起了激烈的爭執。阿姨堅決不要任何東西,她大聲嘟囔著把我往外推,我趁機扔下食物就跑。可阿姨的指甲追上來,緊緊地掐進肉里,好一陣子都動彈不得,下樓時發現紅色的指印赫然若揭,在胳膊上密密箍實了一圈。我覺得委屈極了。“我們不是朋友嘛。朋友又何必——”我急急地朝她辯解著,在操場散步的時候獨自想著,想著。我想明白了,阿姨也許是對的,認真的。她無非想向我索取一種平等,一種完全意義上的尊重,事實上這個世界上所有自食其力的人都是很值得尊重的,倘若我自己,我在最初醞釀念頭時是不是多少帶有點自私自利的目的——想記錄下什么,想保存點什么——倘若我確實是出自友誼和關愛而不是更多的好奇去接近另外一個人,那么我最好什么也不做,除了順應我自己的心。
現在,我仍然不時地去阿姨的小屋子里坐坐。隨著時間越過越久,我察覺到最初浮游于表面的某種主觀心理,某種毫無根據的暗自揣測其實是不準確的,譬如說,我曾給阿姨拍過幾張照片——用我最喜歡的黑白色調——但對阿姨來說,她的快樂其實是那樣地生機勃勃,枝繁葉茂,像一條勤勞的,永不停止奔騰和灌溉稻田的河流。凌晨四點起床。收拾整整六個樓層的垃圾箱,然后回來洗澡,吃早餐,午飯過后,打個盹,剩余的空閑時光都拿去洗地板,做拖把,煮飯,傍晚再把所有的垃圾箱清理一遍,和老鄉們聊天,看電視,賭兩塊錢的牌。所有撿來的東西,都洗凈鋪展晾干,該賣的賣,賣不掉的才收留,衣物晾曬干后在她的宿舍門前迎風飄蕩,像一面面莊嚴的旗幟。坐在由雞零狗碎層層疊疊環繞包圍起來的王國里,阿姨時不時地翻檢出一樣寶貝,撫平鋪展開來,“這個你能穿不?”她笑嘻嘻地說,“你穿起來肯定好看。”
而等到靜夜降臨,四周都很安靜的時候,她就拾掇起那最后一點兒時間,拿出筆,在紙上練習寫自己的名字,“柯昌云”。溫婉中藏蘊一絲英氣的好名字,我看著阿姨寫,一筆一劃都笨拙用力之極,與其說是寫,不如說更像是在進行某種雕琢。樹根一樣的水墨珠子,牢牢地,鋪滿了整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