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多人常住熱力井下”的報道,讓“井居”世界呈現世人面前,而令人更加錯愕的是,報道之后,相關部門立即封掉了井蓋。其實,這類事情并非第一次發生。在廣州,就出現過橋洞底下制作水泥錐和鐵絲網,防止流浪漢居住的事情。在成都,為了防止被流浪人員當“床”使用,公交站座椅有意設計為狹窄、斜面,以使人睡不穩。相關部門的這些舉動都遭到了輿論的嚴厲拷問,不過,在層層抽絲剝繭之后,廉價的拷問不僅會黯然失色,更會指向每一個市民,指向內心深處的價值觀念。
孫志剛之死,極大地推動了我國收容制度的改善,現在基本可以做到來去自由。但問題仍然存在。流浪者在繁華的市區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不管是撿幾個易拉罐,還是在地鐵乞討,對于他們都是一份收入。
在報道中,不管是全姓老太在三里屯撿廢品,還是王秀青擦車,都離不開繁華的市區。如果收容所在郊區,那么,每天往返既需路費,也費時間。即便就在市區,進到救助站之后,拍照、填表、登記、晚上不關燈、隨時被監看,甚至也仍存在一些強制送回的現象。雖然這些技術性的環節防止了福利被濫用,保證了救助站內的安全,但這些細節限制、侵犯了流浪者的人身權,不但吃飽、睡暖的門檻變高了,更關鍵的是,“來去自由”的原則也在某種程度上打折,進而損害王秀青們在城市中的收入。
這一切,王秀青已然說得明白:“救助我一個,一家人沒吃喝”。于是,他們選擇遠離救助機構。對于他們而言,就近在立交下、涵洞中、井下尋得一個避風擋雨的棲身之所,反而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不過,逃離救助體系之后,這種強制仍如影隨形。實際上,當強制收容遣返制度不存在之后,自然界的嚴寒酷暑、生存環境的不友善,就成為一個驅離流浪人員的自然方式,而官方的種種措施,從不能睡的座椅,不能睡的橋底,再到不能取暖的熱力井,本質上無非都是強化這種自然條件,是一種隱性的驅離。某種程度上看,這是一個冷酷的平衡。一方面,嚴酷的生活成本驅離了流浪者,另一方面,大多數市民不知不覺受惠于這個冷酷的平衡——諷刺的是,甚至他們的同情心也受惠于此。
所以,僅從救助著眼,救助體系應該減少伴隨幫助而生的細節性限制。如國外民間救助,并沒有一系列權力查證身份、限制行為,而更低的門檻、更少的限制反而使善舉更易惠及流浪者。說得更直白一些,就是“緊靠市區、只管溫飽、來去自由”,只有這樣的救助制度才會成為王秀青們真正愿意去的救助站。但是,遺憾的是,事情并非如此簡單。真的做到這一點之后,又會發生什么呢?
流浪者群體并不天然具有道德,即使謹小慎微,生活水平、文化素質的差異也會擾亂居住地周邊環境,也常涉及酗酒涉毒、小偷小摸。當他們每日早出晚歸,聚集在分布于市區的救助點之后,從周邊社區的市容到實際可能出現的治安問題,很難避免對周圍居民的生活形成侵擾,形成公共問題,引發“鄰避效應”。而且,更人性的救助系統顯然會極大地改善流浪者的生存狀況,降低他們的生存成本,吸引他們,進而刺激類似流浪者的數量增加。說得直白一些,這些毫無強制,只提供溫飽的救助點必將成為事實上的官辦貧民窟。
由于歷史原因,中國城市與農村存在很大的收入差距。在中國巨大的、持續的城鎮化過程中,城市必然如燈火吸引飛蛾般吸引著王秀青們。在這個過程中,王秀青的問題,并非個案,而是群體性、系統性的問題。要想真正、徹底地解決王秀青們的問題,冷峻的邏輯鏈最終指向的,必然是分布于城市中的大大小小的官辦的、自發的各類貧民窟。這既是經濟的必然,也是權利的要求;既是民主國家的實際情況,也是邏輯推導的結論。但是,北京,乃至中國的任何一座城市,做好了這個準備嗎?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在現在的政治框架下,市容并非由市民做主,城市管理者對市容“波將金村”式的追求已經超越了市民對市容的需求,變為一種政績追求,甚至傷害到市民的權利,比如一些地方就規定不準在陽臺上晾曬衣物,只因有礙觀瞻。深圳羅湖也出臺市容環境量化考核指標,規定街頭若出現乞討流浪人員,將扣除城管考核分數。不管是市容的指標考核,還是避免出現人身傷害的動機,這必然會對有關部門形成壓力,推動他們采取封井蓋、狹窄的座椅、水泥錐等隱性驅離手段。
不過,即便當市民完全能夠做主的時候,這類問題仍然存在。這個時候,問題就指向了每一個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遺憾的是,答案早已經用別樣方式呈現。
僅僅就在人們為王秀青流下一掬熱淚之前10天,北京召開了房屋違法出租問題治理工作動員部署會議。會議表示,全市要一起“出狠招”“下猛藥”,力爭徹底根治房屋違法出租問題。而在此之前,國家住建部、發改委等部門通過了多項規章制度,嚴禁中介公司或房東,“改變房屋內部結構分割出租”“出租房屋應以原設計的房間為最小出租單位”“廚房、衛生間、陽臺和地下儲藏室不得出租供人員居住”。對于違反該規定的人員或單位,會被責令改正,逾期不改將被“處以五千元以上三萬元以下罰款”——顯然,這也得到了眾多市民的支持。
相對對群租的鐵腕,北京對唐家嶺就稍顯溫情。遠離市區,距離產生審美,顯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遠離市區本就源于市容對蟻族的驅離。所以,即便溫情一些,但當唐家嶺進入輿論視線,進入“心靈上與政治上的北京市容”之后,也難免被拆遷、改造的命運。用心雖良好,但這必將進一步推高房租,實際結果仍是進一步的驅離。
幾乎就在媒體熱議王秀青的同時,任志強說,不用戶口,用高房價門檻就可以驅離一些人離開城市。但任總忘記了的是,一些人并不需要房子,只需要一個唐家嶺、一個地下熱力井、一個涵洞。所謂房價門檻,背后必需強制門檻。
那么,我不禁要問,在連群租都要打擊、連唐家嶺都要拆遷的北京,在打擊群租有著眾多支持的北京,在多部委聯合發文制止群租的北京,乃至中國的任何一座城市的市民,真的做好了準備迎接身邊的救助點,迎接身邊大大小小的貧民窟了嗎?但如果沒有官辦貧民窟,除了強制驅離,除了封住井蓋等隱性手段,又有什么辦法可以真正、持續解決無數個王秀青的問題?那些一邊支持打擊群租,一邊對著王秀青們流下熱淚的人,是不是過于陶醉于自己廉價的、一戳就破的虛假情懷呢?
指責政府是容易的,也是廉價的,而當層層邏輯抽絲剝繭之后,當問題指向每一個市民自身時,卻很難回答。由此引出的更深層次的問題則是:城市是誰的城市?城市面貌到底是服務于政績,順從于市民感覺,還是遵從于個人權利?
對于類似問題,其他國家人民的回答似乎值得借鑒。白宮門前長期駐扎的流浪漢已經成為白宮一景,而在這個現象背后,則是一個國家最深處的價值觀:國家是每一個人的國家,城市是每一個人的城市。在自由女神的基座上,刻著美國女詩人埃瑪·娜莎羅其的一首膾炙人口的詩:“送給我 /你那些疲乏的和貧困的擠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大眾 /你那熙熙攘攘的岸上被遺棄的可憐的人群 /你那無家可歸飽經風波的人們 /一齊送給我 /我站在金門口 /高舉自由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