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日,新疆天山武林大會轟動一時。從九大門派演繹到十一大門派,少林寺明確表示拒絕出席,所謂的少林達摩院首座是何方神圣?華山派、陳式太極拳等名門流派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武氏太極拳和孫氏太極拳。武林大會是否被演繹成了一場拉動旅游經濟的商業秀?
這是一場以武俠為背景的鬧劇。千古文人俠客夢,當武俠烏托邦遭遇現實,真正的“俠之大者”卻了無蹤影。
武俠是華人特有的一種流行文化。武俠文化以各式俠客為主角,神乎其神的武術技巧為特點,刻畫宣揚俠客精神。甚至,武俠被與儒、道、禪并列為中國四大傳統文化。
其實,有華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武俠是一種夢,罪惡不止,武俠不滅?!肚Ч盼娜藗b客夢》作者、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說:“‘千古文人俠客夢’,既有入夢時的香甜,也就有夢醒處的苦澀,這點很好理解;我更想指出的是,此夢并非‘來無影,去無蹤’,而是深深植根于中國人的歷史記憶。僅僅是一百年前,還有最后一代‘坐而言,起而行’的‘當年游俠人’?!?/p>
一個民族過于沉溺于“俠客夢”,不是什么好兆頭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苯鹩菇韫钢?,說出了古今俠客的終極目標。
趙盾的門客程嬰、公子杵臼舍命救護趙氏孤兒,前者犧牲了自己的兒子,后者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程嬰十幾年忍辱偷生,直至將趙氏孤兒撫養成人為趙家復仇之后,自盡而死。
田光向燕太子丹舉薦荊軻后,為了使太子丹無泄密之憂,自刎而死。豫讓因感激智伯的知遇之恩,在智伯被趙襄子殺死后,毀了容,弄啞了嗓子,一次又一次為智伯報仇。三次失敗后終被處死,臨刑時豫讓要求砍趙襄子的衣服,以了心愿。
伍子胥亡命之前對妻子割舍不下,妻子毅然而言:“子可速行,勿以妾為念!”遂入戶自縊。伍子胥逃亡途中,一浣紗女同情他,贈其飯食。只因伍子胥交待了一句“倘遇他人,愿夫人勿言”,回頭一看,那女子已抱石投河了。伍再逃亡,途中又遇一老漁夫救助渡其過江,也是因為交待“倘追兵來臨,勿泄吾機”,老翁毅然嘆道:“吾以子含冤負屈,故渡汝過江。子猶見疑,請以一死絕君之疑!”說完,沉江而死。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幷游俠兒!”曹植的詩句,代表了典型的魏晉游俠。而李白本身就是劍客,他自詡只要你給錢,就能殺人,他的強項是劍術:“十五好劍術,……三十成文章?!泵髅靼装椎貜娬{:自少年時,他就開始學劍。為了學劍術,提高武藝,李白還專門到山東,拜裴旻為師,裴旻是當時的龍華軍使,大唐公認的第一高手。
唐代豪俠小說的興起,大概與當時的藩鎮割據有關,社會動蕩使人們需要俠客來鏟除世上的不平事,明代人張潮就說過:“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之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之”。
《七劍十三俠》第一回稱貪官污吏、勢惡土豪、假仁假義等三種人為“王法治他不得”的“極惡之人”。天下有這三等極惡之人,王法治他不得,幸虧有那異人、俠士、劍客之流去收拾他。
“安得劍仙床下士,人間遍取不平人。”《醒世恒言》中的這句話在,不難理解劍仙俠客何以千載之下雄風不已。然而劍仙不易求,而人間不平卻時時有。
武俠小說是小市民的“迷魂湯”,使其“從書頁上和銀幕上得到了“過屠門而大嚼”的滿足”,“懸盼著有一類“超人”的俠客出來”,以此“寬慰了自己無希望的反抗的心理”,其社會效果是“濟貧自有飛仙劍,爾且安心做奴才”……茅盾、鄭振鐸、瞿秋白的這些批評,大體上是中肯的。
陳平原說:“一個民族過于沉溺于‘俠客夢’,不是什么好兆頭。要不就是時代過于混亂,秩序沒有真正建立;要不就是個人愿望無法得到實現,只能靠心理補償;要不就是公眾的獨立人格沒有很好健全,存在著過多的依賴心理。”
俠之流變:傳統道德的烏托邦
關于俠的最早記載是《韓非·五蠹》中的“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時的俠與我們現代意義上的俠是不一致的,按照馮友蘭的觀點,那時候的俠就是武士階層,也就是替人打仗的雇傭軍,而墨家即脫胎于此。
直到《史記》才對俠的定義和行為有了具體的描述:“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备鶕抉R遷對俠的定義和游俠列傳中對朱家、郭解等人行為的描述,給后世的人們確立了俠的形象。
青少年多以身為游俠為榮,詩人騷客崇尚書劍飄零、仗劍遠游的生活。這些游俠或隱身山林、或略顯神技后便飄然遁去,不知所終,頗具道士之風?!妒酚洝び蝹b列傳》更是以史書的形式記載了游俠的瀟灑執著,話語間贊譽之意溢滿文筆。
武俠小說以其古老的倫理重義輕利、重親情講友愛、互助互利的精神,為從古至今的中國人提供了一個從精神上復歸傳統的最便捷的途徑,提供了一個傳統道德上的烏托邦。它發展到現在已成為中國人的道德樂園,保持了強大持久的生命力。
從武俠過渡到武俠小說,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魏晉筆記、唐傳奇、明清小說都大肆渲染俠客的風度。金庸的《鹿鼎記》中韋小寶使用的化尸粉幾乎與唐傳奇《聶隱娘》中聶隱娘使用的藥粉一樣。
我國的傳統文化一直以入世和出世思想為主導,不入則出,入出結合,武俠正好可以做到兩者的完美結合。于是,武俠在新舊交替的時代便成了幻想救國的出路之一,也成了自古文人的共同喜好。
從某種層面上看,中國四大傳統文化可歸為:武俠、儒、道、禪。
俠之墮落:從傲視王侯到攀附權貴
春秋時代,是中國俠文化的光芒最燦爛的時代。俠人義士們救危扶困,濟人不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知恩必報,赴火蹈刃;受人之托,一諾千金。趙氏孤兒、聶政刺俠累、荊軻刺秦王,一個個動人心魄的故事,演繹了那個時候男人們的壯烈與決絕,告訴后代什么叫輕生重義、生死相許。
春秋時代的俠客,最大的特點是極端重視人格的獨立與平等。他們行俠仗義,不是為利,甚至不是為名,而是為了心中的一股豪氣。他們如同珍視眼珠一樣珍視自己的個人尊嚴,對“平等”兩個字的珍視甚至達到了敏感的程度。“孟嘗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飯不等,輟食辭去。”即使在座位安排這樣的小事上,他們也不能容忍任何的不平等。
及至明清,“俠客”們卻自愿攀附權力,淪為權力的附庸。春秋時代的俠客們天馬行空,無視法律規范,只聽命于自己的良心。而《三俠五義》中的俠客卻個個自稱“罪民”,以向權力規則屈服為榮。第四十五回鉆天鼠盧方初次見到包拯,對身邊的展昭說道:“盧方乃人命要犯,如何這樣見得相爺?盧方豈是不知規矩的么?”于是自上刑具,而“眾人無不點頭稱羨”。
春秋時的俠客傲視王侯,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而《三俠五義》第四十八回寫五鼠面見宋仁宗,這些英雄好漢見到皇帝,都“心中亂跳”、“匍匐在地”、“觳觫戰栗”,所謂的“江湖自由身”與權力一遭遇,立刻顯出十足的奴性?!般@天鼠”、“翻江鼠”被皇帝改成“盤桅鼠”、“混江鼠”這類寵物式的命名,他們也都欣然接受。
如魯迅所說,春秋時的俠客,是以“死”為終極目的,他們的結局也確實是一個個慷慨赴死而去,而清代小說中的俠客,卻個個成了地主官僚,黑白兩道都吃得開。如《三俠五義》所寫,雙俠丁兆蘭、丁兆蕙家里廣有田產,實乃地產豪紳,五鼠則是陷空島漁霸。
讀《春秋》、《戰國策》和讀清代《三俠五義》、《施公案》、《彭公案》、《兒女英雄傳》這些“俠義小說”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清代俠義小說已經完全成了忠君事上觀念的宣傳品。俠義精神受到專制倫常觀念的深刻侵蝕,禮教尊卑鮮明地取代了自尊獨立。魯迅說,《三俠五義》中的英雄,表面上是俠客,實質上卻是奴才,“滿洲入關,中國漸被壓服了,連有‘俠氣’的人,也不敢再起盜心,不敢指斥奸臣,不能直接為天子效力,于是跟一個好官員或欽差大臣,給他保鑣,替他捕盜”。他們“雖在欽差之下,究居平民之上,對一方面固然必須聽命,對別方面還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著加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