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官署,自古俗稱衙門,現在則叫“機關”,它們是物化的官文化,承載著重要的政治文化信息。前幾年講建設高度的“政治文明”,這兩年隨著“國學”與傳統(tǒng)文化升溫,傳統(tǒng)的政治文化估計也要升值了。
今年9月下旬,我去河南省南陽市內鄉(xiāng)縣衙轉了一圈。
內鄉(xiāng)的縣衙還是比較真的,是真文物而不是假古董。因為它最近一次擴建在光緒年間(1892年動工),直到1968年內鄉(xiāng)縣革命委員會成立,縣政權機關才從此地遷出,但縣人民武裝部和部分縣直職能部門一直在此辦公,直到1984年決定把這里辟為縣衙博物館。
縣衙承載了不少傳統(tǒng)政治文化信息,也有不少值得今天學習繼承的東西。
你看這縣衙,不正是我們多年呼之不出的“小政府、大社會”的具象化嗎?內鄉(xiāng)縣位于伏牛山脈南麓、南陽盆地西沿,金末元初著名文學家元好問,曾在這里做過金國的縣令。
這座縣衙擴建后規(guī)模是比較大的,占地總面積也就60畝(4萬平米),房屋280余間。它包括縣令的大堂二堂三堂及官邸、后花園,縣丞(副縣長,八品)衙,主簿(縣令助理,正九品)衙,典史衙(明清不設縣尉職,典史掌稽檢獄囚和文移出納,未入流,明代文學家湯顯祖被貶后曾出任此職),還有吏、戶、禮、兵、刑、工全套縣政權職能部門,并有承發(fā)房、架擱庫等文書檔案機構和倉庫、賬房等公廨;政府招待所(寅賓館、膳館)在這里、三班衙役在這里,監(jiān)獄也在這里。
那時候的縣署,是最基層的政權機關,它的下面是自治組織,或村社自治,或宗族自治,或行會自治,鄉(xiāng)紳參與地方治理,卻無硬性公權。縣政權主要管理的,一是代表朝廷征收錢糧賦稅,征發(fā)徭役兵丁;二是興辦儒學教育;三是維護社會治安,包括緝捕盜賊、處理刑事案件和民事糾紛;四是興修水利、道路等公共工程,再有就是撫孤賑災搞點公益救濟。勸農勸桑之類,只是象征性的禮儀活動,政府不辦企業(yè),也不干預民間經濟運行,除了鹽鐵專營等極少數為朝廷斂財的項目。這表現的不就是政府的有限性和公共性嗎?
如上所述,在中央集權的條件下,縣級政權的官員都是朝廷命官。他們三年一屆任滿要考核,由吏部定遷轉。換言之,一縣之長,與縣丞、主簿等佐貳官,雖有地位尊卑、權力大小之分,但三年之后很可能地位就變了,上下級之間沒有那么強的人身依附關系。按那個時代的官吏制度設計,朝廷官員都是對皇帝負責,所以,即使是一品大員與七品言官之間,也不像如今等級森嚴。
官吏的選任是一件很鄭重的事情。明清正途出身的官員,都經過嚴格的科舉考試,任職有地理回避(原籍500里之外)、親屬回避,行政中還有科考回避、審判回避等。拿最為人垢病的買官賣官(捐納制度)來說,其實也不是那么黑暗:一是具有公開性,明碼標價;二是賣官錢財歸國庫所有,除了皇親國戚和權臣重臣,省府州縣的官員想作弊賣官基本是不可能的。買官者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實缺的,往往是圖個虛名;得到實缺,也受人輕視,真能干的也最多能做到道府一級。
其他值得一提的,比如縣衙設有“喊冤鼓”,縣令在正堂審案時容許百姓旁聽和圍觀。
在政治理念上,特別值得一提的有兩條。一條是關于官民關系的。自北宋太宗以來,省府州縣衙門都立有“官箴戒約”,或立牌坊或石刻銘文,向南書“公生明”,向北書“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用現在有話說,要記住你們當官的都是納稅人養(yǎng)活的,人民才是你們的衣食父母。
這個觀念,對于那些以人民的恩人自居的官員來講,至今也遠非不言自明的天理。內鄉(xiāng)縣衙三堂有聯,上聯道是:“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前兩句與“爾俸爾祿,民膏民脂”同義,后兩句要官員把自己擺在與老百姓同等的地位,這就很難得,比孔孟將社會分成“治人”者與“治于人”者兩個階級大異其趣,顯然更進步。就王權時代來說,大家都是皇家的臣民;就今天來講,大家都是公民,權力有大小但權利平等。
另一條是關于法律刑賞的。內鄉(xiāng)縣衙二堂,又名“琴治堂”,是縣官預審刑案和調解民事案件的地方,有些涉及個人名節(jié)(隱私和名譽)的案子也在這里審理,有些案子縣令要與刑名師爺在此堂的側房里商量。這二堂有對聯曰:“法行無親,令行無故;賞疑唯重,罰疑唯輕”。上聯要求不徇私情,下聯提出的是量刑的原則,雖然比不上現代的“疑罪從無”果斷,也是仁政的思想觀念。想一想,刑訊逼供、“從重從快”如今所在多有,就不能不承認古人有這種刑賞觀念還是比較先進的。
以上說的是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先進性”,與此同時難分難解的是其腐朽性。
內鄉(xiāng)縣衙大門前有“照壁”,是青磚浮雕組成的一字形建筑物。照壁正中在一個叫“貪”的怪獸,從畫上可以看到它的腳下和四周盡是寶物,但它并不滿足,張著血盆大口,妄圖吞吃天上的太陽,據說這繪畫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創(chuàng)意,意在告誡官員不要貪贓枉法。
進衙門大門,與南邊監(jiān)獄對應的北邊院子里,有衙神廟與土地祠。供奉土地神的土地祠又叫“皮場廟”:明太祖朱元璋痛恨官員貪污受賄,規(guī)定貪污60兩白銀的官員要處死,并剝皮塞囊,懸掛于此,以警繼任者。
朱元璋反貪腐不謂不堅決,但他自己他自家就是最大的貪腐集團。我在襄陽參觀時,解說員對我說,襄王府是明仁宗朱高熾第五子朱瞻善建的,他家的房產霸占了襄陽城的四分之一。我在原武昌縣也曾看過朱家另一藩王霸占的地盤。
朱元璋之流的反貪腐,要害在于只反別人不反自己,因為他覺得這天下本是他家的產業(yè),自家怎么開銷都是合理的,別人是另一回事。立國為私、執(zhí)政為朕,是歷代王朝腐敗的總根源。
因為不可能承認人民當家作主的權利,不可能有人民民主監(jiān)督的根本制度,不可能放棄中央集權而搞地方自治,所以,歷代王朝無非依賴兩手維持其統(tǒng)治:一是不斷加強道德教育,努力讓官員自省自律;二是加強制度牽制,乃至搞嚴刑峻法和特務治國。
驕奢淫逸的孟昶們很清楚“下民易虐”,所以只好對官員們強調“上天難欺”。你看內鄉(xiāng)縣衙的那么多對聯,有幾條不是訴諸官吏們道德良心的?
皇帝從來是不相信臣民的,一怕官員篡位,二怕百姓造反。北宋司馬光還在講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明太祖干脆罷了丞相,搞絕對君主專制。官僚機構之間的權力制衡在明清得到空前地加強,除了傳統(tǒng)的全國官員統(tǒng)一調配(籍貫回避在地方自治和民主選舉條件下是不必要的)、都察院、監(jiān)察全國官員、派出短期的欽差巡按各地,明清省級監(jiān)察大員就有總督、巡撫和按察使三個(衙門),省級機關又向州府縣派出“分守道”、“分巡道”監(jiān)察。太監(jiān)與皇家內務系統(tǒng)則兼任特務偵聽。這局面就造成了所謂管官之官多于管民之官。無論如何,就是不肯讓老百姓來監(jiān)督官員!乃至官多不辦事,不能辦事,寧可造成郭嵩燾說的,朝廷實際上是與奸胥猾吏共治天下,政治就這樣流氓化了。
明清兩代朝廷制定的規(guī)章制度不可謂不嚴,對貪官污吏的懲治不可謂不厲,但是擋不住糜爛性的腐敗。但是有標準又怎么樣呢,刻碑公示又怎么樣呢,執(zhí)行效果以今例古大家已然猜到了。
我不相信孔子韓非子、唐宗宋祖以來的古人比我們笨,而且我真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就是說,我們祖先兩千年的實踐表明,離開了權為民所賦,離開了人民民主監(jiān)督,任何說教和制度化措施,都是不可能實現現代政治文明和政治清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