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她在裝病嗎
奶奶死了,誰也沒把這個噩耗告訴因中風全身癱瘓、又得了老年癡呆癥的外婆——醫生認為她的智力已退化到4歲。
我們決定將外婆挪到奶奶生前使用過的那張造價不菲、可升降彎折的床上,這床可以幫輪流照顧外婆的小輩省下不少力氣。然而,在挪動外婆時,她突然用僵硬的手指著彼得舅舅,大聲而遲緩地叫道:“奶——奶——”她單調的叫聲令我們自責不已,我們不該為了省錢而把死人睡過的床轉讓給她。
幾天后,外婆又被悄悄移回原來那張軟綿綿、舊兮兮的櫻桃木大床上——這是她50年前的嫁妝。
我們常在不經意間回憶起外婆中風那天的場景。晚飯后,外婆像往常一樣在客廳里掃地——說來奇怪,自從春天她的老年癡呆癥變得明顯后,我們也沒想過從她手中接過家務的重擔——電視里正在重播《亂世佳人》。
當黑女仆給斯嘉麗的細腰綁上束腰帶時,外婆剛好拖著掃帚走到客廳拐角。我們看到黑女仆的手猛地一拉腰帶,斯嘉麗應時發出一聲嬌弱的呻吟,而同時外婆也發出一聲滑稽的怪叫。湯姆弟弟大笑起來。外婆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大睜,嘴巴大張,任誰拍打也不回話。
外婆再也不能走路了,口齒也變得不清。彼得舅舅記得外婆在中風第二天說話就慢如蝸牛,而莫莉阿姨堅稱第二天外婆語速還很正常,第三天才變得慢一點,第四天更慢,直到一周后才發展到這種讓人不耐煩的語速。
莫莉阿姨極其委婉地提出過一個假設:“我只是隨便說說……有沒有可能……她是因為覺得好玩才……”全家人嚴峻地瞪著她,“你是說她在裝病嗎?可是這樣做對她有什么好處呢?”
外婆到底有無權利喝雪碧
裝病的確沒有好處。外婆成了病床上的囚徒,一切待遇都按大家的心情而定——不,這只是我們一開始的糊涂想法。
某個早晨,外婆小便失禁,莫莉阿姨冒著晨會遲到的風險為她換了床單,并惱怒地決定從此外婆的晚飯上將禁止湯水。當天晚上,湯米弟弟邊喝雪碧邊走進外婆房間,外婆便用招牌式的遲緩嗓音叫起來:“雪——碧——”莫莉阿姨像責罵小孩那樣尖聲道:“把床單弄得一塌糊涂,沒有雪碧!”
莫莉阿姨的話在飯桌上引起討論:外婆到底有無權利喝雪碧。或者更空泛一點:外婆到底有無權利給我們帶來更多的不便。最后媽媽哭了起來:“要知道她已沒有幾天了……以后床單弄臟了我洗。”她的淚水制止了一切爭論。我們看著她把一杯滿當當的雪碧送到外婆房間。
從那天起,在晚飯時為外婆送雪碧成了一樁神圣的儀式。我們目送著一杯冒著氣泡加著冰塊的雪碧被送到外婆手里,過了半小時又心滿意足地看著空杯子被端出來。如果雪碧沒被喝完,半滿的杯子會在所有人心中引起小小的恐慌,仿佛一朵烏云或者一個匿名電話。
當發現外婆已記不清我們的名字時,大家迷上了“讓外婆猜猜看”這個游戲。我們把湯米弟弟放到她床頭:“外婆,他叫什么?”我們屏氣凝神地看著她眼睛吃力地瞇成一條縫:“湯——米——哈——里——森——”湯米弟弟歡呼著跑了出去。可舅母就沒那么幸運了,她忍受著外婆白癡式的木然表情,不斷啟發她:“是以G開頭的……”而外婆尊口難開。
我們心照不宣,可是全都察覺到外婆的影響力在癱瘓后反而大增。我們的鐘隨著外婆越來越僵硬的舌頭而慢下來,家具上灰塵小心翼翼地堆積起來,顯得古色古香。家里的氣氛變了,不再是彼得舅舅富有感召力的笑聲,到處都是老人的氣息、暮年的遲疑。媽媽放棄了外調晉升的機會,彼得舅舅退了夜校的學費,連湯米弟弟都像老頭一樣嘆氣。
傍晚回來到外婆的臥室坐一會兒成了慣例。講些什么呢?公司的人事不順利,晚飯的鹽放多了,暖氣壞了,數學作業不會做……外婆不說話,可她會隨著所有的壞消息而顯出一種深切悲哀的表情,甚至流下蒼老的眼淚。
亨利舅舅回來了
圣誕節時,遠在德國的亨利舅舅回家來探親。他已二十幾年沒回來了。他是家里的浪子,二十幾歲時不辭而別去了海軍服役,后來遠赴德國定居,每隔一年半載才給家里捎一封敷衍了事的信。此次要不是彼得舅舅嚴詞督促他來見外婆最后一面,想必他都忘了自己有個母親。
病倒之前,外婆總是滿懷憂思地向孫輩們描述亨利舅舅的英姿,“你們不曉得他講起話來眼睛多亮!頭發扎了個大辮子,眉毛又粗又長,身材高大魁梧……”在外婆熱情的描述下,即使像媽媽和彼得舅舅這樣從小和亨利舅舅一起長大的兒女都漸漸忘了亨利舅舅本來的樣貌。
我們想象亨利舅舅是獨行俠,皮膚黝黑胡子拉碴,在一身破爛牛仔服下面掛了一把左輪手槍,就像盛年的切格瓦拉。
于是,當亨利舅舅踏進家門時,所有人都愣住了。面前站著一個禿頂的矮胖子,蒼白臃腫的身子塞在一件緊繃繃的西裝里,那雙被外婆津津樂道的充滿邪氣的大眼睛也顯得那么恭順黯淡。
“與其這樣,還不如在大街上找個更像點的家伙來冒充呢!”莫莉阿姨心直口快地說。大家都擔心外婆見了這樣一個亨利舅舅會因失望再次中風,那肯定會要了她的命。“不能讓外婆失望,我們必須編個故事出來!”媽媽果斷地說。
亨利舅舅為什么會發胖?他做什么工作?他是個收入不錯的文職人員,婚姻美滿兒女成群,身材臃腫正是幸福的體現。就這樣,我們三下五除二解決了亨利舅舅所有的人生難題。不過,亨利舅舅始終面帶譏誚一言不發。
大家簇擁著將亨利舅舅推到了外婆的臥室。
“媽媽,你看誰來了!”“外婆,是亨利舅舅!”“你的好兒子,你的大英雄,他回來陪你過圣誕節,看他有多想你。”“他的日子過得挺舒坦,人也胖了。”
……
外婆面無表情,好似根本沒看見眾星捧月的亨利舅舅。大家互相使了個眼色,如釋重負,如果老太太真的激動起來誰都保證不了不會出事。
“媽媽,你有什么話要對他說?”“你想不想知道德國的天氣?這時候有沒有下雪?”“你可以對他說,讓他在外頭好好照顧自己。”“都別說了,你們說這么多話她怎么有時間反應?”“我們不啟發她,她怎么能想得起來。”……
正在這時,外婆的嘴巴張了張。我們立馬安靜下來,氣氛很緊張。外婆用力吸了口氣,喉嚨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又吸了口氣,仍只是咕嚕咕嚕。
“看來她說不了了。”“她今天狀態不好。”“她看起來很累。”……
正當我們議論紛紛時,外婆從被窩里艱難地伸出右手,她想把手舉起來但失敗了,于是亨利舅舅上前握住了這只手。“亨利,她的手怎么樣?”有人問。然而亨利舅舅突然大哭起來。大家都跟著沉默下來,氣氛很憂傷。
可任憑亨利舅舅哭得昏天暗地,外婆仍端端正正地睡在毯子里,表情悲憫卻無動于衷。她披著一身老貴婦似的鶴紋大衣,戴著一頂繡著黃花的圓禮帽,眼睛一眨不眨,她的存在越來越像一尊圣像。
外婆給湯米弟弟講故事了
大家都認為外婆已經徹底糊涂了,只有湯米弟弟對此心存異議。
湯米弟弟常常把作業帶到外婆的臥室去做,借口這是整個家里最暖和的房間。為了防止病人生凍瘡,這里全天都生著火。湯米弟弟靜靜地伏在桌上寫作業,他一聲不吭,也不看外婆。
他知道只有耐心等待才會有奇跡發生。
有一天,湯米弟弟火急火燎地跑出房間,告訴我們外婆剛剛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外婆的語速很快,快到連最伶俐的口舌都不能說得比她更快了。
我們半信半疑地沖進外婆的房間,盯著木然的她看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像見到亨利舅舅那樣費力地張張嘴——所有人都熱切地等待著——然而在一串冗長煩人的咕嚕咕嚕聲后,外婆一個單詞也沒說。
湯米弟弟堅稱他沒有撒謊。他開始繪聲繪色地重復外婆講述的那個故事:羅斯福總統上任那會兒,我正在紐約郊外養雞。我養了這么幾只雞,凱撒、安東尼、奧古斯都。凱撒最勤勉,每天下一個蛋;安東尼下得少,十天半個月一個;只有奧古斯都是不會下蛋的老母雞。老頭子說,我們得殺只雞慶祝慶祝,于是我們殺了奧古斯都。一剪刀下去,奧古斯都的血直飆到老頭子的鼻子尖兒,老頭子心情好著呢,他撩起我的孕婦裙,用沾了血的鼻子尖兒在我圓滾滾的肚皮上寫字:“亨利,亨利,亨利,亨利,叫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