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對朋友挑剔的人,我和大多數認識的人保持著半生不熟的狀態,有些是工作之后疏于聯絡,不過更多的原因是當我對世界有了一些堅定的想法,就越發感覺到遇見一個志同道合、氣味相投的朋友,其概率不比遇見“生命中的那個TA”高多少。
最青春激昂的那幾年,我喜歡那些看上去就趣味十足的人。他們打扮得與眾不同,敢于嘗試,喜歡端出各種生僻的名詞,把它們當作自己的招牌??墒且唤佑|起來就有了落差,因為他們的趣味似乎就到此為止了,再往下了解可能就會發現他們心里想的和別人沒啥區別。他們一樣對生活沒有任何想法,一樣缺乏思考的勇氣,只不過看起來特別憤世嫉俗或者姿態激進。
上學時有大把的時間去和各種人交流,身邊一直有幾個過得失意的朋友,沒錢、不帥、不喜歡讀書、不擅長運動。忽然有一天,他們集體玩搖滾去了。這一轉變解決了一系列老大難的問題。他們忽然特別有自信,范兒變了,對很多事情開始不屑一顧,像是換了個人。仿佛突然找到了生活的真諦,他們自封為“搖滾青年”。他們其實沒有變,不是具備了勇氣,也沒增加什么魅力,音樂根本就不是他們的愛人,也不是他們的理想。他們只是找到了一個體面的逃避現實的路徑,也找到了一個巧妙的方式,泡到妞。
年輕人們總是迷戀表達的形式,卻不在意表達的是什么。上中學的時候,已經開始有同學喜歡說話時叼著一根煙卷。但一個新手要佯裝成老煙民,這中間的過程是很有些滑稽的。他們竭盡所能地在耍帥,煙是道具,大概那時候大家都比較配合,沒有人說破。對年輕人來說,展示叛逆通常來自對姿態的模仿——就像我總看見有人捧著一本《1984》卻滿腦子都是永恒不變的暴力。他們迫切地想要趕上那股思想的潮流,看起來有思想比真的有思想可重要多了。
那些叛逆的年輕人啊,他們只是想比出中指來照相,說句fuck來擺酷,在我看來,他們都和我那個叫S的同學相差甚遠。
S君和我在同一所高中讀書,高考之后他上了一個大專。作為一個想考北大的人,眼前的境況是他沒法接受的?;旧侠蠋熃痰亩际撬辉敢鈱W的,身邊的同學都是他不愿意接觸的。這時候,他們班里突然有個同學得了絕癥,需要錢,北大悲劇男的善心就此強烈地噴發出來了。他找人集資,也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在都借過之后,他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兒,他開始每天認真上課了。他決定把課學好,拿了獎學金去捐助給那位同學。這個宛如紅領巾做好事般的故事在很長一段時間感動著我。也許他還是得不到獎學金,也許得到了獎學金也幫不上什么忙,但是他就是這么做了。這不僅僅是姿態,這是對自己生活的反叛,這是真的離經叛道,叛自己的經,叛自己的道。那些在他看來是在侮辱人的課程,現在就都變成了他日夜想著的救命稻草。
其實,上高中的時候S君就已經是我見過的最叛逆的人了。有一次期末考,考政治,這是一門很難引起學生興趣的學科??记耙哺緵]人看政治書,大家都在復印,都在抄書,做紙條卡片帶到考場中去。S君這樣一貫學風彪悍的同學自然也沒看過什么政治教科書,不過他省略了大家都在做的事情,他什么都不帶??荚嚨臅r候他做了幾道選擇題,然后發現大家都在抄,而監考老師居然是一種默認的狀態,他就寫不下去了,覺得這個場景簡直滑稽。大家心照不宣地互相欺騙,于是就揮毫潑墨,在卷子上寫下了一行字:只要主義真,不怕得零分。之后,他得了6分,答對了三道選擇題。這事兒馬上成為笑談,有人覺得他有病,看起來是的;有人覺得他牛逼,不過我想說他牛逼的人大部分也不知道他怎么個牛逼法。我覺得他是真的叛逆,他敢于從那個他討厭的群體里叛逃出來,所以他的故事才擲地有聲。
想來我的高中生活實在有點悲慘,我就只交到了S君這么一個又牛逼又“失敗”的朋友。那時候我一直都在寫小說,同學問我,寫這些有什么用?。繂柕梦覠o言以對。我的確不知道它們能有什么用,而且我壓根沒想過從中得到什么。有一句實話我一直沒舍得告訴他們,對于寫作,看到自己寫出了作品,就已經是回報了。你不夠愛,才有所貪圖。那個時候,我覺得我比他們叛逆多了。
我時常想念老同學,但又害怕聚會。站在一群二三十歲便沾滿酒氣,滿嘴昏話,急于向社會大染缸轉型的人群里,我會無所適從。上學時那些調皮的、不服管教的、愛出風頭吸引女同學的男生們,現在卻成群結隊地巴結社會,向權力獻媚。志向在他們胸中蕩然無存,成了酒肉之徒。他們輸出魅力的方式變了——買輛好車,戴塊好表。對我來說,這多少有些傷感。
我還是喜歡叛逆的人,他們攜帶著讓這個社會發生轉變的基因。但在今天這樣一個人人都混不吝的時代,什么叫“叛逆”,需要重新界定一下。舉個從前我很喜歡的例子,叛逆不是你敢隨心所欲地闖紅燈,而是大家都闖紅燈的時候,你就堅定地站在白線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