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人對東方,歷來情感復雜。希臘人斗波斯,羅馬人斗安息,1453年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滅了東羅馬,于是西歐人總覺得東方是一囫圇個龐大帝國,既神秘,又專制。東方的香料、珠寶、絲綢和庭院,都迷人又奢侈。19世紀中期,歐洲上流社會要擺闊,就會學阿拉伯宮廷作派:抽阿拉伯煙斗,穿燈籠褲,玩拜占廷式裝修,以及:喝阿拉伯式咖啡——也就是說,用東方式瓷杯,不加牛奶不加糖——嗯,這才是東方范兒。
可是也有不遵東方套路的,比如,英國人喝茶得加糖。話說英國人直到17世紀,才見到東方運來的紅茶。安妮王后陪嫁里,半斤紅茶都讓人驚呼奢侈了。18世紀初,一磅紅茶在英國賣到過過上千英鎊,可憐見英國人喝到的,都是為了運輸,發酵壓制過的紅茶,所以他們壓根不相信:綠茶和紅茶其實同出一源,只是制造工序不同。英國人既主喝紅茶,嫌味道濃,于是加糖。著名的伯爵茶,還是加了佛手柑油呢。18世紀末,英國朝廷想研究人民一年消費了多少茶葉,但算不清——那年頭,走私茶葉太多啦——于是想一絕招:不是英國人喝茶都要加糖么?稍微統計一下全國消費了多少砂糖,大概折算一下,也就知道一年消耗了多少茶了——但這習慣,到19世紀也就低調了些。20世紀初,《泰晤士報》連篇累牘拿階級說事,言道只有下等階級的人才愛吃甜喝甜,嗜糖如命,因為需要熱量,又要減壓。上流社會都要修身養性,減少食物含糖量還來不及呢。結果英國人對茶里放糖,從此低調下來。到二戰時,人民需要營養和熱量,支持抗擊納粹事業,怎么辦呢?答:往茶里加牛奶!
葡萄酒發酵,酒精度既和糖份分此消彼長,所以愛喝偏甜葡萄酒的,就會被資深好酒者小看:咳,不懂得咂摸葡萄酒酸度和平衡度的小孩子,只喜歡甜啊!南歐慣例,像葡萄牙、西班牙和南法釀葡萄酒,都喜歡加酒精強化,提前終止發酵,導致葡萄酒甜濃醉人,但這種喝法,法國北部的人就不大喜歡。德國人喝啤酒,嫌麥酒太甜,加了啤酒花,得了其中的清爽苦味才過癮,反過來還要嘲笑:波蘭這群胖子,就是愛喝甜燒酒,個個都是大冬天,長個酒糟鼻子!
如此,口味甜不甜,在歐洲像個階級問題。大概在歐洲人概念里,愛喝甜飲料的,就是勞工階級;愛吃重糖重糖甜品的,都是小孩子家。當然,到到得如今現今,糖和鹽一樣,都成了工業社會的罪狀:低鹽的火腿、低糖的酒,才能見真手藝;加鹽加糖加香料,都是為了彌補低劣的制作技藝——而且拿我們的健康做賭注,實在可惱!
20世紀60年代,美國興過一陣東方熱,好好的青年,翻禪宗書籍,練亞洲功夫,也學會喝綠茶吃壽司了。歐洲對東方依然懷著獵奇心理,唯法國對日本文化從來熱愛,所以也開始學模學樣走東方風,導致法國凡這里凡“東方風味”的館子,都是少加糖,可是多酸辣——那是跟越南和泰國人學的。待客請茶,也是濃黑少糖一大杯,讓人搖頭,偏他們還很高興,覺得自己得了東方風味正宗。
其實哪怕是日本人,喝茶也有個譜兒。日本茶道自15-16世紀,武野紹鷗、千利休這些大家發揚光大,講究的是清凈和寂,素雅純正。但普通日本人,也不愛單喝那苦而且削澀澀?的煎茶。日本人喝茶,照例得加和果子——和果子者,日式小茶點也,慣例是黃豆粉、面粉、豆沙和黑糖。甜得膩了,拿綠茶殺一殺。同樣,阿拉伯人以前喝不帶糖咖啡,是為了吃椰棗和甜品時,拿苦咖啡殺一殺。可見喜吃甜本就是世界皆然,歐洲許多“東方主義者”,謹慎小心追隨古賢風范,真是不小心上了個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