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屆三中全會不是說要不要改革的問題——中央也已明確將全面深化改革——而是改革的力度到底有多大,速度有多快?”日前,在接受《中國經貿聚焦》記者專訪時,知名經濟學者、中歐陸家嘴國際金融研究院執行副院長劉勝軍表示。
在劉勝軍看來,三中全會應進行包括行政管理體制改革、金融改革、財稅改革、央企改革、城鎮化改革和社會領域改革等六個方面的全面改革,但最終結果如何,還有賴于習李等意欲推動改革的政治家、民眾和利益集團博弈的過程。
他表示,三中全會將出臺的改革方案,應是涵蓋未來10年的路線圖,其間有難有易,有短期也有中長期目標,需要分階段分步驟逐步達成。“可以說,我們目前已經站在改革開放30多年來最關鍵的一個轉折點,三中全會的改革方案,將是中國經濟順利轉型的關鍵,是未來保持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的關鍵。”
六領域的全面改革
三中全會具體有望在哪些領域進行改革?聯系習近平、李克強等新一屆中央領導上臺后的一系列相關表態和舉措以及近期釋放的信息來看,劉勝軍認為主要有六方面的改革。
首先要做的就是行政管理體制改革。早在2003年十六屆三中全會就已明確提出,要把政府職能從經濟建設轉到公共服務上來。目前政府對于經濟活動的過度參與主要體現在:一是通過壟斷國企妨礙競爭秩序和與民爭利,二是借助審批權直接干預微觀經濟活動。政府由此掌握了大量經濟資源,又因缺乏相應的監督和約束,最后導致“地方政府公司化”,很多腐敗問題、污染問題根源亦在于此。
行政管理體制改革用李克強的話說就是要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這項改革其實是貫穿三中全會所有領域改革中最核心的,它的關鍵是政府要退出經濟領域。“首先要加快取消政府審批權,其次要厘定政府與市場的邊界,再就是政府要瘦身,當前中國官僚體系堪稱是歷史上最為龐大的。”
第二個比較重要的方面是金融改革。核心是利率市場化和金融的自由化。
中國金融體系是一個高度管制的體系,無論銀行還是證券市場都是如此。中小企業和民營企業融資困難;上市變成一種特權,只有極少數企業才能上市,市盈率畸高,還存在很多嚴重的腐敗行為。
金融改革的方向已經很明確,就是利率市場化,允許民營資本辦銀行等。就其中的民營銀行問題,劉勝軍告訴《中國經貿聚焦》記者,允許民營資本辦銀行,并不等同于由民營企業控股銀行,“我個人比較反對這一傾向”。他表示,銀行應是一個公眾資本的行業,同時在當前公司治理、法治還不健全的環境下,如果民營資本控制某家銀行,難免會出現一系列風險,最終由政府來埋單。“我們鼓勵民辦銀行,但股權應該分散化,對單一股東的持股比例要有上限。”
還有IPO的審批制一定要改成注冊制。目前IPO重啟依舊遙遙無期,這是非常不正常的現象。它人為破壞了市場的供求關系,看似是保護投資者,其實保護的是尋租特權和空間。“這塊改革很困難,是觸動既得利益最明顯的一個環節。”
第三個方面是財稅改革。其核心主要是兩點:一是要借鑒里根經濟學,用供給學派的理念來大幅減稅,降低民營企業的成本,給市場提供更多的活力,同時也改變收入分配失衡的局面;二是實現財政民主。
劉勝軍分析稱,當前很多人都在提應允許地方政府發債,但在他看來,如果不將地方政府對資金需求的“癮”戒好,給再多的錢都會花光,那么,這種“癮”是怎么形成的呢?就是因為欠缺財政民主。“必須提高財政透明度,讓人大真正發揮監督和約束的作用。同時要明確哪些是需要實質性審批的,比如像4萬億投資這樣大的項目不能由政府一拍腦袋就通過了,應由人大進行討論和表決。政府也要將財務狀況及時向全社會公開。”
第四個領域是國企改革,核心是央企改革。劉勝軍認為,央企壟斷設立了很高的市場壁壘,已經嚴重扼殺中國經濟活力和創新的空間,并直接影響民眾的生活成本。更進一步而言,央企已成為當下“權貴資本主義”的溫床。
“經濟學家吳敬璉早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就開始呼吁權貴資本主義的危險。但目前中國已經淪為權貴資本主義。現在的央企沒有背景的人幾乎進不去;央企賺的錢極少分紅,分的一點點又被返還,最終都在自身體系里循環,其結果是亂消費、亂投資,并滋生一批像中石油高管等腐敗分子;央企員工福利亦遠遠高于社會平均水平。央企甚至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權力合法套現的工具,很多央企高管都來自政府部門,拿著動輒數百萬元計的年薪。”
第五個方面是圍繞城鎮化的改革。劉勝軍對《中國經貿聚焦》記者表示,中國的城鎮化無法提升,其原因在于存在很多體制性障礙,其中核心是戶籍制度。戶籍制度的改革應該是漸進的,它將引發在大城市、中小城市和農村間的大規模人口遷移,進而釋放出經濟效率的空間和消費的空間。

城鎮化過程中的另一敏感話題,是土地流轉制度的改革。這項改革不光是為了推進城鎮化,也是為了發展農業,因為中國農業基本還停留在小農經濟,要打破這一局面一個必要條件就是實現土地的大規模集約化作業。但土地流轉過程中也存在風險,就是可能出現對農民的大量掠奪,導致農民失地又得不到合理補償,最終成為流民,影響社會穩定。這也是土地流轉制度改革一直遲遲沒有推動的一個重要因素。這是非常現實的因素,中國對弱勢群體保護的法律執行不夠,農民維護自身權益基本靠的是上訪和群體性事件等有限的非正常途徑。因此,中央必須清醒意識到,城鎮化改革過程中如果對上述問題考慮不周,就可能會變成一場災難。
劉勝軍還指出,城鎮化尤其要警惕地方政府造城、擴張的擴張。“對于相當部分地方官員來說,他們對以人為本的城鎮化缺乏興趣,感興趣的是能不能多修幾條路、多蓋幾個機場和地鐵等。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至于城鎮化涉及的醫療教育等方面,“這些領域其實都是因過度管制而導致供給不足,完全可以通過鼓勵民營資本辦學校、辦醫院,給市場釋放出空間,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最后一方面就是社會領域的改革。包括收入分配改革,計劃生育改革,乃至司法改革等政治層面的改革。“中國很多的社會亂象歸根結底是因為缺乏法治。因此吳敬璉說,好的市場經濟必須是法治經濟。沒有法治的市場經濟就是權貴資本主義。”
改革的力度和速度更關鍵
“目前的局面是習李等政治家希望推動改革,但他們勢必將面臨官僚和利益集團的巨大阻力。三中全會的改革方案,取決于各方面力量博弈的結果。”
劉勝軍告訴《中國經貿聚焦》記者,總體而言,目前對于三中全會改革前景的分歧主要在三個方面,包括央企要不要改革、怎么改革?改革的力度到底有多大?改革的速度有多快?

央企改革首先要做的是嚴格執行反壟斷法,打破行政壟斷,實現央企與民企的公平競爭;其次,央企要退出競爭性領域比如房地產等行業,政府應采取類似負面清單管理的策略,明確哪些行業屬于“非競爭性行業”,其他領域央企都必須退出;再次,要降低國資比重,目前央企的國有持股比例基本占到70%以上,這完全是一種資源浪費,對這些大公司其實只要保持30%左右的持股就能實現控股,其余資源應投入到社會保障等方面;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要真正實現政企分開。央企領導目前都是由組織部任命,不符合政企分開的原則。
央企改革對于中國經濟發展非常重要,對緩解社會矛盾也至為關鍵,但劉勝軍坦言,央企改革最難,因為正如前述它已成為權貴資本主義的大本營。“過去多年央企腐敗大案發生不少,但對體制改革卻沒有多少實質性的推動。針對新近的中石油腐敗窩案,要做的不是強調中石油腐敗只是少數幾個人的問題和保持公司內部穩定等等。新一屆領導層應抓住三中全會這一改革窗口,實現央企改革的突破。”
第二個方面是改革的力度有多大?“比如李克強說本屆政府任內要減少1/3的行政審批權,這1/3的含金量到底有多少?包不包括證監會的IPO審批權,能否取消發改委對具體投資項目的審批?如果只是將那些不重要的東西取消,或將3項合并為1項,那有什么意義呢?”劉勝軍稱,類似忽悠的做法在廣東等地的行政審批改革試點中已經出現過了。
第三個方面就是改革的速度有多快?比如7月20日起央行取消了金融機構貸款利率0.7倍的下限,但這還不是實質性的舉措,實現利率市場化尚無明確的時間表。“改革確實不是一夜間就能達成的,但過去10年沒有改革,矛盾已經積累到一定境地,如果還是抱著過去慢慢悠悠的改革想法,那么這個社會將非常危險。改革是在與危機賽跑,當然要跑得快一點!”
劉勝軍表示,三中全會肯定會進行改革,也會是全面改革,但具體到改哪些、力度有多大、速度有多快,就沒有那么樂觀了。“我們對于三中全會的改革看似有共識,其實還是缺乏共識的。”
他還對三中全會的改革方案是由官僚集團來制定的表示了擔憂。“過去10年里,包括2005年出臺的非公經濟36條、2010年的鼓勵民間投資新36條、2012年的溫州金改方案,以及郭樹清股市新政,這些改革基本都失敗了。上海自貿區的改革目前也已遭遇很大阻力。政治家提出的改革,其具體方案的制定和落實是依靠官僚集團去做,但后者會反映自身利益和訴求,導致最終結果可能與當初設想的目標大相徑庭。因此,要真正推動改革,還需政治家拿出足夠的勇氣和魄力,避免被利益集團綁架。”
劉勝軍認為,三中全會將出臺的改革方案應是涵蓋未來10年的一個路線圖,其中肯定有難有易,有短期也有中長期的目標,需要分階段分步驟去逐步實現。對習李而言,可以將相對敏感的問題如司法改革等放在第二個五年任期,但經濟領域的問題在第一個任期內一定要解決,包括打破央企壟斷、利率市場化等。
“中國已經等不起了,如果本屆政府在第一個五年任期內無所作為,勢將面臨社會矛盾爆發和經濟金融風險。當然,第二個任期的作為空間會更大,因為經歷五年后其政治資源更多,地位更穩固,推動改革更容易,而且面臨換屆可能也沒有更多顧慮,更能放開手腳。”
“因此,三中全會改革方案的設計相當關鍵。中國實際上正站在一個轉折點,要對過去30多年以出口導向、投資拉動、低質量高污染的不可持續的增長模式說再見,當前全球經濟形勢下中國面對的危機、政府債務、環境污染問題,以及腐敗和兩極分化等,都是由這種模式導致的。能否告別舊模式、轉向新模式,關鍵就靠改革,靠三中全會拿出一套全面的改革方案來。這一改革方案,可以說是中國經濟能否順利轉型的關鍵,是未來能否保持經濟增長和社會穩定的關鍵。”劉勝軍對《中國經貿聚焦》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