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張朝陽率領14個男部下(準確地說,是搜狐所有總監級以上男高管)前往青海攀登崗什卡雪峰。他們還拉上了國家登山隊隊長王勇峰。我問搜狐人士,張朝陽為啥要干這事?他說:「你去看Charles的微博啊,他說了,為的是要逃離城市。」
于是我登錄微博,關注上了張朝陽,看到他在5月8日發了一條微博曰:「北京的車是越來越多了,而且北京承載著全國的壓力,幾千個駐京辦,這一代人對現代化高質量生活的期望還是能開車,開好車,有房住,在繁華市中心住,買了房子使勁裝修,而空氣惡化,食品安全,肥胖等后現代問題可能要等到下一代才上升為第一優先考慮的問題,而現在,人們似乎不是真正的關心,可是十年后社會普遍的健康問題,減壽,甚至癌癥的發病率大幅度提高都與現在人們的生活方式有關。我是受不了了,逃了。逃到郊外,逃到山里。」
看完這條微博,我的第一反應是,中國還有多少地方可逃?第二反應是,逃不起的人咋辦?(更加糟糕的是,很多人還不想逃呢,等著各種機會往里鉆。)第三反應是,難不成就一逃不回頭了么?
抱著這些疑問,接下來的一周,我每天都上微博去看張朝陽是咋個逃的。發現他率領的搜狐登山隊有眾多隊員都開設了微博直播登山,其中不少是我的好朋友,他們一路登一路發。有的時候,你甚至有點搞不清楚,他們是為了去登山呢,還是為了去廣播自己登山。比如這一條:「周圍坐著十來個男人,每個人都低頭在玩自己的機機,偶爾抬頭大家都詭異地一笑。」這情形的確很詭異:置身雪峰美景,不去體驗風光,而是埋頭寫微博。
張朝陽自己說:「微博時代首次登山,每個隊員都是即時記者,大家沒事兒全在低頭看手機,與前方和后方的人七嘴八舌。」他回想起2002年第一次登四姑娘山,要靠有人騎快馬從大本營下到小鎮上,在一家小旅店門口用電話線撥號到搜狐的服務器(那時搜狐也提供撥號上網服務),把前方的消息發給外界,其時已是8個小時以后了。他感嘆道:「8年了,通訊變化天翻地覆,希望變化的不只是科技啊。」
變化的當然不只是科技。的確要感謝「彪悍」的手機時代,感謝人人時代的互聯網,否則不會有搜狐高管「全員播報登山」,也不會有張朝陽當年5月13日14:40的那條微博:「雪山峰頂發的微博,應該是微博歷史的首次,手都快凍壞了。」激動啊,現場的人激動,看官也激動。
曾有人問鮑勃·麥特卡爾夫,什么是互聯網時代的下一個「奪命應用」(killer app),這位以太網的發明人、「麥特卡爾夫定律」的首創者毫不猶豫地回答:「永遠在線。」(always on)何謂「永遠在線」?簡單地說,就是「隨時、隨地、隨意」連上互聯網,達到溝通無所不在、信息無所不在的境地。
「永遠在線」意味著「撥號」的終結,「啟動」的終結和「登錄」的終結。網絡連接將像電話連接一樣:無論你何時拿起電話,電話里總是傳來悅耳的撥號音,等待著同你交流。
還有什么東西比移動互聯更能夠保證人們「永遠在線」呢?無線產品早已和我們的生活緊密相連,從早些年的收音機、電視、直播衛星到汽車的衛星定位系統,到當下的手機、平板電腦、電子閱讀器、可穿戴設備,處處可見無線的威力。在現有的社會之上,「網外人」不甚知曉的空間里,有人已經過上一種純粹的無線生活:他們會用手機下載互聯網內容、收發電子郵件和買賣股票;用數字終端播放音樂、傳遞照片和閱取全球定位系統的數據;用平板電腦欣賞電影、收看球賽并檢查自己工廠里的庫存。
當快速成長的互聯網,遇上快速成長的無線產品,一個嶄新的個人通信時代露出了曙光。然而,我最關心的還不是移動數據通信范圍的擴大,而是它給我的生活方式帶來的影響。一想到當我走下飛機或是登臨高山,只要有了一點沖動,就可以打一個電話、發一封電子郵件,甚至從互聯網上抓一些資料,我就感到這是一種解放。
但這真的像表面看到的那樣是一種解放嗎?別人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找到我,我的生活會如何被重新界定呢?
無法中斷聯系意味著無法逃避。但無線人類的問題比這還要糟糕。他的大腦必須適應無線生活的節奏,每隔幾分鐘甚至幾秒鐘就要回應一些新發生的事情。不久他就變成了一架機器,任何事情都做得很快。他買了速度最快的機器,但下載時間稍長就令他感到受了侮辱。他對信息無止無休的奔流上了癮,想停下腳步,卻身不由己。
今天的人們生活在一個交流過度的世界里。網站太多了,微博太多了,短信太多了,比特太多了,而注意力卻太少。速度過快、信息耗能過大導致的一個根本問題是,人們的創造性會受到損害。畢竟,創造性是在你心有旁騖的時候產生的。假如你的大腦總是在進行多任務處理,或是對外界事物作出被動反應,漫無目的的頭腦游戲就失去了空間,而這本來是創造力之源。而且,如果你消費的信息同你周圍的人并無二致,就不會有什么刺激因素激發你的另類思維。你接觸不到出乎意料的知識,只能隨信息之波而逐流,這股洪水盡管湍急,卻沒有深度。
沒有誰描述這種狀態比道格拉斯·拉什科夫更傳神了。《當下的沖擊》這本書,明眼人一望而知,影射了未來學家阿爾文·托夫勒1970年的名作《未來的沖擊》。拉什科夫斷言,如果在20世紀末期,時代的標記是未來主義(futurism),那么,定義21世紀的,就是當下主義(presentism)。所謂當下主義,即過去與未來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緊跟現在發生的事情。
拉什科夫的一個朋友曾給他發短信說:「總是忙得不亦樂乎。所有事情都在同步進行。沒時間,真的沒時間。」托夫勒所預言的未來,很多都實現了,但吊詭的是,我們卻沒有時間享受它們。在永遠在線、萬物皆流的現實中,我們的身體和心靈找不到安放之地。
我們活在當下,這個「當下」卻像一條魚一樣抓也抓不住。我們數字化的自我和模擬化的身體,被拋入一種永恒的對立當中。這將給人類生活帶來怎樣的長期影響——無論是生理、行為,還是政治、文化上,尚無人能夠知曉。
那一年,搜狐的高管們上了山,又下了山。我看他們的微博,無非感嘆心靈的蕩滌,精神的力量,信仰的神圣,重生的快感;他們誦心經,為中國的孩子們祈福,到玉樹援助災民,被雪山加持。我相信他們所有的這些感受與行動,我只是對這些感受與行動的持久性沒有把握,因為信息之流滾滾向前,人們的逐流行動也永無休歇。張朝陽稱:「我們每個人似乎都受到了雪山的加持而與過去不同。」可是,這種不同包不包括對一個問題的追問呢?
張朝陽的微博說:「就在搜狐登山隊登頂崗什卡的同一天,一支10人組成的中國民間登山隊在攀登尼泊爾境內海拔8167米的道拉吉里雪山時,一人遇難,另一人下落不明,關于是否要登山,為什么登山以及怎樣登山的問題近期將會成為關注的焦點。」
為什么登山?怎樣登山?這是登山愛好者在這樣的悲劇之后要向自己反復提問的問題。但我的問題比單純的登山愛好者適用的范圍更廣:為什么要用微博直播登山?在令人敬畏的雪峰之上,為什么惦念著發出那條微博?
張朝陽們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還是要回歸文明。既如此,就既得享受文明的方便與舒適,也要忍受文明的焦躁與污染。無線革命給我們創造的生活也脫不出這個邏輯。這場革命昭示的意義,是回歸人的主體性,讓人從時空的被動接受者,轉變為時空的主動掌控者。然則,如果你無法成為這場革命的主宰,自己解放自己,而只是在等待技術來解放你,那你最終還是會成為技術的奴隸。
拉什科夫用了一句簡單的話總結這個道理:「不論iPhone因為什么而震動,都不如此刻你的眼神交流更有價值。」真正的活在當下,不意味著追趕永無止境的信息洪流,而是重視質量甚于速度,寧愿選擇人的怪癖而不是數字化的完美。
我曾經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拉什科夫那個朋友。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情,永遠沒有時間。直到我的一個學生跟我說:「老師,不要說自己忙,因為忙就是心死。」我恍然大悟。忙,就是心死。心死的表現之一,就是「低頭族」。
無論在人行道上,地鐵上,還是飯桌上,到處充斥著一群「低頭族」,人手一臺iPhone、iPad、Kindle,隨時都低頭盯著手中的方寸屏幕。請問,你能抬起頭來嗎?
有的時候,這只需一點小小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