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為人

一、

蟲微站在路燈下面，暖色調的錐形光幕籠罩在他的身上，渲染出一種懷舊電影般的氣氛。他緊張得頻頻抬碗看著手表上的時間——8：59，還有一分鐘來自那個世界的委托人就要到了，它們從來不會遲到。

這條馬路已經廢棄多年，不但荒無人煙，傳聞還鬧鬼，是一塊無人問津的鬼區。幾年前，政府準備將它翻修一遍，但施工的時候卻遇到了幾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因此這條馬路至今仍然閑置。

蟲微后來才知道，干下這樁事情的是他那個神鬼難測的老板，被它們恭敬地稱作“鐵大人”的家伙，實際上他和蟲微一樣，只是個普通的人類。

這里是兩個世界的交匯處，此刻這里總共亮著兩盞路燈，第三盞和第五盞。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第三盞下面夏夜的飛蛾像漫天雪花一樣飛舞著，而第五盞路燈卻沒有一只飛蛾，仿佛這里是一塊絕對禁絕生物的領域。

路燈亮起時，另一個世界就會打開，因此鐵心擇把這里稱作“渡口”！

“今晚九點，去‘渡口’見你的委托人！”這是他每次交代工作時都會說的話。蟲微知道，一定有其他的人也在干這份隱密的工作，但“渡口”只有一個，那些人一定是被安排在其他時間段，所有替事務所打工的人都沒有彼此見過面，而工作的內容也必須對外界絕對保密。鐵大人并不擔心有人會泄密，因為只要將名字寫進那張契約，就永遠無法違背。

關于契約書的第一條規定就讓人驚得掉下巴：“本事務所的服務項目是把人類的身體租賃給亡靈和精靈使用（暫不開放天神租賃服務），使用期為二十四小時。簽立本契約者不得違背任何條款，否則將受到懲罰。”

出租身體！給亡靈！還有精靈！

非現實的現實沖擊著蟲微的腦袋，短暫的眩暈之后又被一種興奮所代替，這是只有漫畫書里才會發生的事情啊。

“喂，這是真的嗎？”蟲微問。

對方似乎不想也不打算理睬他，叼著煙斗，翻動著懷里的一本厚書，過了很久才懶洋洋地說了句：“別浪費我的時間！”

當看到第二條關于報酬的規定時，那四位數字讓蟲微怦然心動。他狠下決心，拿過桌上的羽毛筆，飛快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個星期后，他才悔恨起來，因為最后一條規定寫著“本契約有效期為一年時間，簽立者不得以任何理由中途退出”。意識到自己上了一條賊船已經悔之晚矣，這條魔幻的“賣身”之路何其漫漫。

二、

蟲微的第一個委托人身材魁梧，蓄著大胡子，有一副鷹隼般的眼睛，他像打量商品一樣看著蟲微，多少有些遺憾地咂了下嘴：“太瘦，太年輕，湊和著用吧。”

我又不是商品，什么叫湊和著用！蟲微在心里抗議著，臉上卻很客氣地問：“您就是亡靈B89號吧？”

“孤才不是什么B89號，孤姓曹名操，字孟德！”

蟲微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漢末一代梟雄，曹操！

下面就是附體的過程了，讓蟲微吃驚的是，這位曹大叔居然走過來撕他的嘴，看那個動作好像要把腦袋塞進他的嘴里。無法說話的蟲微只能發出嗚嗚的求饒聲，心想就算把嘴撕開也不可能塞進你那個裝滿文韜武略和下流思想的腦袋啊，但是下一秒，曹大叔居然如同被黑洞吸入一樣，化作一個羊角般的形狀，嗖的一聲鉆進了蟲微的身體。

蟲微只覺身體的深處傳來“嘭”的一聲響，四周的一切快速消失，變成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接著，一股巨力施加在蟲微的身上，仿佛要把他擠扁。壓力越來越強，突然，身后一聲裂帛，“黑暗”居然被撕開了一道光明的裂縫，他整個人被擠了出去，清醒過來后，他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而且，變成了一個幽靈。

如果非要用邏輯來解釋這個過程，那就是曹大叔把蟲微的靈魂從身體里擠了出來！

蟲微用靈體的狀態游蕩了一天，現實世界對于他成了一個可視卻不可觸的平行空間，不過他還是找到了幽靈的樂趣，他跑到電影院痛痛快快看了幾場免費電影。當“鬼”的時候，蟲微還有一個意外發現，原來幽靈不能在白天活動，倒不是因為害怕陽光什么的，而是因為幽靈的身體是半透明的，一旦太陽出來，陽光會從四面八方射進眼球，讓他什么都看不見，所以只能躲在暗處。

第二天晚上九點，當蟲微正坐在電影院里為一部武俠電影而驚心動魄時，突然一股強大的吸力拉扯著他飛出了墻外，連續穿過許多建筑，最后他抵達一個房間，那里他的身體正坐在沙發上低垂著腦袋，像一個沒有電池的玩偶。蟲微的靈魂撞回了自己的身體，睜開眼睛后，第一個發現就是身上滿是酒味，腦袋也是暈乎乎的，墻上寫滿了龍飛鳳舞的毛筆字，驚愕之余，他趕緊逃離這里。

比起這些麻煩，第一次的報酬倒是相當可觀，整整兩千塊。他盤算著要怎么揮霍，怎么豪買漫畫書的時候，鐵心擇又推過來一份委托書：“下一次工作在一個星期后。”

之后的一個多月里，蟲微“賣”過身的客戶有唐代的郎中、宋代的書生、清朝的大將，有一個民國女子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我好想死啊！”

“姐姐，你千萬別用我的身體去死啊！”他努力開導了對方半天。

第五次接到委托的時候，蟲微好奇地問了句：“我每次變成鬼的時候，會不會有危險啊？比如被道士活捉什么的。”

鐵心擇正沉浸在書的世界里，似乎完全沒有聽進他的話。他那些好奇的問題被如此冷漠對待，蟲微幾乎已經習以為常了。

他離開事務所之后，突然面前有一股狂風卷著沙塵掠過，眼睛的片刻迷離之后，一只手突然握住他的肩膀，捏得他很疼。

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人居然是鐵心擇，蟲微驚愕地看看身后漫長的巷道，他是怎么在瞬間從事務所跑到這里來的。

“你剛剛說什么？”鐵心擇主動跟他說話，這還是蟲微第一次看到，他甚至有點受寵若驚，“你的靈體可以保持獨立的意識！？”

三、

城里的大鐘敲響九下時，一只柔軟的爪子出現在光暈中，接著是第二只爪子，一只全身潔白勝雪的狐貍出現在蟲微的面前，這就是此次的客戶，一只叫玉影的精靈。

“好久不見。”狐貍的聲音雌雄難辨，透著一種柔和的慵懶，它輕飄飄地跳到蟲微的肩上，靈體狀態的八根尾巴搔弄著他的后腦勺，有股涼颼颼的感覺。初次見面時，蟲微第一眼就看見它身后那蓬蓬的一大束尾巴，隨性地卷動著，充滿一種靈性的美，他驚呼一聲：“九尾狐！”

“錯了，小鬼，是八尾！”

蟲微仔細數了一下，確實是八根尾巴，傳說狐貍每修煉一百年就會多出一根尾巴，兩根尾巴能變幻人形，三根尾巴能變成美女……達到九根的時候就步入天狐的境界，進入神籍，如果人間的道士想捉它，也必須向天神請示。

玉影距離天狐只差一步，就被鐵心擇的祖先無情地封印了。

這只狐貍是他的老客戶，交易過十幾次，它是一個饞蟲，對人間的一切美食都想嘗試。蟲微有一次問它有那么多錢去吃好東西嗎？玉影狡黠地說：“只要跑得足夠快就行了唄！”

蟲微暗想，吃霸王餐啊，你倒是為我考慮一下啊！

玉影的附體方式比較文明一點，它化成一道白色的細煙，嗖的一下鉆進了蟲微的鼻子里，那感覺就像吸入了一股冰涼的水，但是卻沒有嗆水的那種刺痛感，反而很舒服很清涼，從鼻腔一直鉆進大腦，接著意識就當機了。

醒過來時，蟲微以靈體的狀態躺在地上，占據著他身體的狐貍已經消失不見了。

說到靈體狀態，那天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鐵心擇嚴肅地問他：“你的靈體可以保持獨立的意識！？”

近距離看著鐵心擇的眼睛，那雙灰色瞳孔的眼睛里非常清澈，其深處好像有一股火焰在躍動一般。蟲微一時間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結結巴巴地回答：“是……是啊！”

“你平時是不是經常做夢？”

“每天都做夢，有時候從夢里驚醒，覺都睡不好。”

“這么說來，你的精神力比常人要強大很多。”鐵心擇松開捏住他肩膀的手，托著下巴沉吟著。

“什么意思？”蟲微露出一副傻相問道。

“雖然每個人都有靈魂，但是精神力低下的人一旦離開身體，就會變成一團無意識的靈體能量，并且會在數月之內快速消失掉。不是每個人都有可能變成鬼，你有做鬼的潛質。”他難得地笑了一下。

“聽你這么說，我也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啊。”

“從下個星期開始，不要做亡靈的委托了，去做精靈的。”

“精靈是什么？”

“就是失去肉體的妖怪。找個地方喝杯咖啡，我慢慢對你說吧。”

“行，你掏錢啊！”

鐵心擇鄙視地看了他一眼。

兩人去了街角的咖啡店，要了兩杯摩卡。鐵心擇告訴他，數百年前，大約是明末最混亂的那個時代，除妖師和妖精進行過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最后，付出慘重代價的人類方取勝了。大部分妖精都被鎮壓了，它們被剝奪了肉體封進了另一個世界里，維持著不生不死的狀態。接著，像事務所這樣的隱密機構誕生了，表現良好的精靈可以借到一具人類的身體，在人間逗留一天，當然，它們必須簽下契約，防止它們在人間亂來。

“這很像坐牢的時候放風啊。”蟲微插了一句。

“你理解得也太簡單了吧。”鐵心擇說，“如果我們只是這個目的，當初為什么不把它們打個魂飛魄散，一了百了？”

“為什么？”

“因為人類和妖是一個整體，消滅它們之后人類的世界也會崩潰。我們用這樣的手段一點點磨滅它們的獸性，建立它們的人性……”

“有一天，讓它們回到現實中來？”

“是的。”

“那做精靈的委托和精神力有什么關系？”

“亡靈畢竟生前是人，靈體的規格和人類是相同的，所以擠占你的身體也不會造成什么負面效果。但是精靈不同，它們本身就有著相當強大的精神力，那種精神力會像磁鐵一樣吸走人類的靈魂，拖進另一個世界中，只有精神力足夠強的人才能與之抗衡，明白了嗎？”

蟲微咀嚼著這番解釋，一知半解地點點頭：“大概明白了。”

“你下個星期的客戶，是一只狐貍，特別提防這家伙，它相當狡猾的。”

鐵心擇雖然這樣說，但和玉影交易這么多回，蟲微并沒有感覺到什么狡猾，反而覺得它是個相當可愛的家伙。

每每看見它期待著美食露出一臉饞蟲相時，蟲微真的想象不到，幾百年前的它曾是一只恐怖而又兇殘的妖怪，也許它的獸性真的在漫長的封印中一點點被磨滅，漸漸成長著它人性的一面。

此時的蟲微尚不知道，二十四小時后將降臨到他身上的事情，會告訴他，他錯了！

四、

在經歷了返回身體后習慣性地眩暈之后，蟲微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大橋底下，他的衣服被汗浸透，雙手的指尖沾著一些黏乎乎的東西，臉上也濺到了些，緩慢流淌的河面上反射過來月亮的光，他突然看清手上的液體紅得刺眼，是血！

發現身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是下一秒的事情，蟲微大叫了一聲，恐慌地用手撐著身體退行了幾步。尸體面朝下趴在那里，從衣著上看是一個男性，他是被人從背后撕開的，肋骨和臟器血淋淋地暴露在外。

現場并沒有可稱之為兇器的東西，蟲微突然意識到，活活撕開這個男人的“兇器”就是自己的手！狐貍居然用他的身體殺人了！等下，這種事情不是不可能的嗎？鐵心擇說過契約是絕不能違背的。

頭頂上突然響起的警笛聲讓他來不及思考太多，蟲微在水里洗了臉和手，跑進岸邊的小樹叢里，后面亂晃的電光讓他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好像要壞掉一般。

絕對不能成為殺人兇手！

這是他唯一的念頭，有一瞬間，內心的善良讓他走出去自首，但是他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他知道警察絕對不會相信什么精靈附體的鬼話，眼下除了逃命沒有別的選擇。

當他跑進有燈光的地方時，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上濺得全是鮮血，蟲微嚇得立即鉆進黑暗里，憑著對這個城市的熟悉，在巷道里鉆來鉆去。

回家？回學校？不，哪里都幫不了他，眼下能救自己的只有一個人，鐵心擇！

蟲微抄小路跑進那個小巷里，鐵心擇的事務所偽裝成一個普通的民房，而且晚上是不開門的。他敲了幾下門，門打開了，門縫里出現的那張堅毅的臉讓他忐忑的內心一下子安定了下來。

“發生了什么事？”鐵心擇的語氣依舊沉穩。

“狐貍用我的身體殺人了，警察現在在那里查案呢。”

他只是微微驚訝了一下，打開門：“進來！”

走進房間里，鐵心擇從柜子里找出一件衣服扔給他：“換上！”

換過衣服之后，蟲微拿著沾了血的T恤準備去丟掉，卻被鐵心擇奪了過去：“丟到垃圾堆和燒掉都是沒用的，你太低估警察的能力了，交給我處理吧。你現在回家，當作什么也沒發生過。”

“他們會查到我學校來嗎？我會坐牢嗎？”

“聽著，只要有我在，你就不會有事！”這句堅毅的話讓蟲微一下子冷靜了下來。從鐵心擇的眼神里，他感受到了一種可以依靠的堅韌，這個向來冷面示人，向來聲稱“我不喜歡無謂的人際關系”的家伙，居然也有靠得住的時候。

蟲微離開事務所之后，鐵心擇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他把那件沾滿血的T恤穿到了自己身上，又在外面套了一件衣服。

“該死的狐貍，又給我下套！”他冷笑著自語一聲，坐回桌子后面繼續閱讀。

這樣的舉動并非保護蟲微，而是在保護事務所的秘密，如果警察在這里查不到線索，就會順藤摸瓜地繼續找下去，找到蟲微只不過是幾天之內的事情。在警察嚴厲的喝問之下，這個少不經事的孩子必然會把所有的秘密抖落出來。

所以，轉移視線是最好的緩兵之策。

蟲微一路跑過來，留下了很重的血腥味，警犬順著氣息很快找到了這里，當外面響起警笛聲和急促的敲門聲時，鐵心擇放下書，好像去迎接一個深夜訪客般從容不迫。打開門，警察說：“我們在找一個殺人犯，他可能藏在你這里，能不能麻煩……”

“不用找了，是我。”

幾個警察驚訝得面面相覷，鐵心擇微敞開的衣服下面露出沾血的T恤衫，對方嚴肅地說：“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我去拿鑰匙鎖門。”他平靜地說。

五、

蟲微很擔心鐵心擇的安危，第二天向老師告了一個爺爺去世的理由，便跑去了事務所。事務所大門緊閉著，敲了幾下沒人應門，有個鄰居對他說：“住這兒的人昨晚被警察帶走了。”

“為什么啊？”

“不知道，走的時候還戴著手銬呢！”

“啊，真的啊！”他裝出一臉驚訝，道了聲“再見”便離開了。

不用猜也知道，鐵心擇把殺人的事情攬到自己身上去了，蟲微想不通他為什么要這樣做。當他走出巷口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后有響動，一個人輕飄飄地落到事務所的圍墻上，就像電影里會輕功的大俠似的，當他看清這個人的側臉時，蟲微驚呆了，那分明是他自己嘛！

那個“蟲微”沒有注意到他，便跳進了院中。他隱約嗅到了一股陰謀的氣息，便立即跑了回去。

猶豫了一下，蟲微還是決定翻過去看個究竟。事務所的圍墻有兩米多高，好在旁邊有一棵椿樹，他笨拙地爬上樹，好幾次從那光溜溜的樹上滑下來，最后終于用兩手攀住了圍墻的邊緣，邁過一條腿騎在墻頭上時。蟲微不禁自嘲地想，自己這么廢柴的一介凡人，遇到這樣的事情也只有旁觀的份了。但是鐵心擇為了自己進了公安局，就算自己再無力，他也想盡力去做點什么。

這時，四面八方的屋瓦上一大片詭異的人影飛梭如織，那些影子輕飄飄地落在院子里、房子上，甚至是電線桿上，一個陰謀正在破繭而出……

與此同時，鐵心擇正在公安局的審刑室里，刺目的燈光把他的臉晃得慘白，他的對面坐著幾個警察，桌子上放著幾張死者的照片，還有一些可以稱為證物的東西。

“你殺死這名少年，到底是為了什么？”

“無可奉告！”

“你的那間事務所，又是做什么生意的？”

“無可奉告！”

這四個字是鐵心擇進來之后，說的最多的話。那個警察火了，站起來雙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這是殺人你懂不懂，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孩子父母的后半生要怎么過，你這樣的態度只會讓自己的罪行更加深重！”

“老王，你先別動氣。”旁邊一個警察按住他的肩。

“這種人就該槍斃十回，我也有孩子，我知道這是什么樣的感受。”

“行了行了，他是不是案犯不是還沒定下來嗎？我來和他說幾句吧，你們先出去。”

幾個警察走出去了，只留下一個人坐在鐵心擇對面，他給鐵心擇倒了杯水：“來，喝口水。”

鐵心擇坐著沒動，目光盯著審訓室后面的大鏡子。

警察坐下，兩手攏在桌子上，說：“其實自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不像個殺人犯。”

鐵心擇冷笑。

“你不覺得你的行為很反常嗎？殺了人之后明明有充足的時間，為什么不處理掉身上的衣服，還有，為什么先跑回家里再主動自首……”

“那面鏡子是單面窺視鏡吧。”鐵心擇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警察回頭看看，否認道：“電影里確實是這樣，不過我們這兒不是，我們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吧……”

這時一個警察沖進來，說：“小張，別審了，我們找到死者了！”

“什么？”被叫作小張的警察不解地重復這句話，“找到死者了？他的尸體現在不正在解剖嗎？”

“不，他活得好好的，昨晚在外面玩沒回家。”

“什么？那死的人是誰？是他的雙胞胎兄弟嗎？”

“他既不是雙胞胎也沒有兄弟，而且更邪門的是，DNA化驗顯示，這個人和死者完完全全是同一個人！”

警察驚愕地說：“這怎么可能？難道是克隆人！”

“或者是你見鬼了。”鐵心擇插了句。

“見鬼？絕不可能，我打死也不相信這世上有鬼！”

片刻之后有個法醫闖進來，臉色蒼白地說：“尸體消失了！”

“消失？怎么消失的？”

“無法描述，它……它變成一大堆泡泡了。”

六、

那群像鬼魅般現身的人全部和蟲微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神態氣質各有不同，或猙獰或幽怨或陰沉。有一點，蟲微已經猜到了，這些一模一樣的軀殼里藏著不同的靈魂，只是這些身體是哪里來的，難道狐貍有什么復制實體的手段？

“弟兄們，妖界重返人間的時刻到了！”有個人大呼一聲，站在屋頂上的那些人跳進院子里，其中一個一馬當先沖進了事務所，但是當他接近那扇門時，突然被一道無形的墻反震回來，像皮球一樣撞在墻上。

“鐵大人……啊，不，鐵心擇那渾蛋設置了結界！”

“打開它！”

一個人突然雙手變成大炮，對準那扇門轟過去，地震般的巨響以及濃重的硝煙之后，那扇木門依然完好無損。

“加把勁啊！”

一個人將雙臂向前甩出，好像路飛的橡膠能力一樣，胳膊居然變得又細又長，深深地抓進地面。他向后退，把雙手繃緊到極限，旁邊一個家伙給他的身體設了一層鎧甲狀的東西，然后這家伙像彈弓一樣把身體發射出去。

撞在結界上的瞬間，這個人的身體停頓在那里，接著一股無形的反彈力把他彈開了。這個人帶著拉長的一聲慘叫，飛上了半空，最后變成了一顆閃爍著十字光芒的小星星。

原來每個人都擁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啊，坐在墻頭的蟲微對院中上演的這一幕目瞪口呆。

“喂，你怎么在偷懶。”有人沖蟲微喊了一聲。

“我？”

“還能有誰，下來幫忙啊。”

“來了。”

那些人似乎把自己當成同伙了啊，蟲微笨拙地跳下來，落地的時候差點崴到腳，旁邊一個人問他：“你小子怎么這么弱啊，你有什么能力？”

“我是輔助型！”蟲微說謊道。

結界不過是一層能量墻，并不能抵擋一切，有一個人的能力似乎是同化，他把手按在結界上，另一只按在地面，突然整個結界變成了一層水泥的殼，好像一個巨大的圓球籠罩在屋子上面。

有人沖過去猛地打出一拳，巨大的水泥殼碎裂開來，嘩啦啦地落了一地，眾人歡呼一聲：“搶令牌，放兄弟們出來！”

“等下！”

蟲微突然攔在所有人面前，這些誤認為他是自己人的精靈一臉詫異地看著他，有人粗暴地喊了聲：“你誰啊，閃開！”

“我不會讓你們再前進一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蟲微的兩腿都在打戰。

“靠，居然敢阻攔我們。”

一個人沖過來，一拳打向蟲微，雖然那是自己的拳頭，但是他也感覺到了一種可怕的壓力，他嚇得閉上了眼睛。

這是一次賭博！鐵心擇經常說，只要在契約上簽下名字就永遠無法違背，其中不得傷害人類這種基本規定當然也是契約上的內容，如果觸犯的話會發生什么，他從來沒看見過，應該是相當厲害的懲罰吧。

他是人類，所以也受到契約的保護。

轟然一聲巨響，震得耳朵都要聾了。蟲微轉頭看時，那個向自己攻擊過來的家伙居然一拳轟進了側面的墻，半堵墻塌掉了。這樣的怪力讓他驚愕不已，這根本就不是疼不疼的問題了。但是攻擊者似乎也同樣驚訝，他說：“我為什么打不中他？”

“他是個人類！”有人突然醒悟。

“人類？”

原來契約的作用方式是這樣的啊，蟲微暗松了口氣。

“蟲微，果然是你。”說話的那個人聽聲音是狐貍，他一抬手，一個圓圓的氣泡突然包住了蟲微，氣泡帶著蟲微飄了起來，最后懸停在離地三米的高處，“真是天真，即使不傷害你也能困住你的辦法有很多，我們可是妖啊！”

“喂，放我下來！”

狐貍笑著沖他擺擺手：“再見，小弟弟。”然后對身后的群妖說，“礙事的人解決掉了，我們去找令牌。”

群妖沖進事務所之后，整個院子變得空蕩又寂靜，蟲微痛恨自己的無能。他雖然不知道他們所說的令牌是什么，但直覺告訴他，那東西一旦被拿走，一定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

就在這時，一個人倒著飛出了屋子，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那些妖接二連三地飛了出來，像被人一腳踢開的皮球一樣。然后，剩下的妖像見了鬼似的倒退著出來，他們恐慌地重復著“鐵大人”三個字。

穿著一襲黑衣，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的鐵心擇，一步一步沉穩地走出屋子，他冷冷地掃視了一遍面前的群妖，陰森地一笑：“你們膽子不小啊！”

七、

看起來這群妖相當懼怕鐵心擇，有人用顫抖的嗓音喊了一聲：“他只有一個人，上啊！”

“上！”

其他人也用顫抖的聲音應和著，恐懼給予他們背水一戰的勇氣，群妖一起沖向鐵心擇。鐵心擇一腳踢在第一只妖的腹部，那家伙的身體停頓在半空，彎折成了九十度，然后在怪力的驅使下倒飛出數米遠，轟然一聲砸在墻上，撞出一個深深的凹陷。

第二只妖咆哮一聲，十指指甲暴漲出來，像十把鋒利的刀。他襲過來的時候，鐵心擇的身形如電，一欺身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借著身體的回旋猛擲出去，扔向后面的群妖。他們仿佛被保齡球擊中的球瓶，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

摔得七零八落的妖怪從地上爬起，齜牙咧嘴，像被激怒的野獸，各自釋放出自己的能力，閃電、巖石、黑焰、鐵甲、肉彈一起向鐵心擇招呼過來。

“來得好！”

鐵心擇的右拳一握，憑空出現一把寒冰凝結成的劍，他如同鬼魅般在群妖之間游走，劍光幻影，讓人目不暇接。一只妖的爪子還未觸到他，他已經出現在另一只妖的背后。鐵心擇行走在恐怖的群妖之間，仿佛在瀏覽一群靜止的蠟像般輕松寫意，他們的眼睛連鐵心擇的殘影都難以捕捉。但是讓蟲微覺得奇怪的是，當鐵心擇最后定住身形時，沒有一只妖受傷，他們只是胸口或者前額上多了一點冰屑。

“哈哈，小孩的玩具嗎？”

“鐵大人，請再大力一點。”

面對群妖的嘲笑，他只是回過頭陰險地一笑，這時狐貍喊了一聲：“小心，那是傳說中的冰縛劍！”

“冰什么劍……”

只見鐵心擇的左掌向半空一握，喊道：“寒冰之力，縛盡群邪！令！”

剎那間，他們身上的冰屑膨脹暴增，像水一樣流動，但那確實是冰！寒冰快速包裹住每只妖，并且漸漸成形，最后變成一口口冰棺，把群妖封在其中，接著寒冰構成的鎖鏈纏繞束縛，把這些冰棺牢牢捆住。冰棺里的群妖發出無聲的叫喊，捶打著棺蓋，卻無力掙脫。

幸存的幾只妖被這一幕嚇呆了，他們嚇得不斷后退，鐵心擇冷冷地說：“給你們兩個選擇：一、被我關起來；二、被我打一頓然后關起來。”

“只要不被那把劍碰到就不會有事，上啊！”狐貍說。

“幾百年過去了，你還是這么天真無邪！”

他右手的冰縛劍突然節節破裂，化成細碎的冰霧包裹住他周身，鐵心擇的手向前一指，冰屑已經飛向前方的妖。

“快逃啊！”

一只妖突然變成巨大的朱雀沖天而起，另一只妖甩出橡皮一樣的雙臂抓住朱雀的爪子，跟著朱雀兄升天了。剩下的妖好像不會飛，紛紛向四周的圍墻跳去，但他們身后的冰屑來勢太快，群妖剛剛離地已經被冰屑沾身，在半空中變成冰棺重重落下，這些冰棺摔在地上居然沒有一點裂紋。那只一飛沖天的朱雀則在高空中發出一聲凄厲的鳴叫，和他的同伴一起被冰棺困住，落了下來。

最后剩下的，只有狐貍了！當鐵心擇走向狐貍的時候，狐貍突然跳開數米，以四肢伏地，露出野獸般的猙獰，極憤怒又不甘地說：“鐵心擇，我要把你殺掉，我要把你碎尸萬段！”

“可惜你沒法如愿了。”

狐貍發出一聲恐怖的咆哮，突然化成一只全身雪白的巨獅，它的鬃毛卻是一圈烈烈燃燒的火焰，站在它面前的鐵心擇，渺小得如同一粒豌豆。蟲微暗暗地替他捏了把汗，這么巨大的東西要怎么對付，但是接著，獅子突然變成了一大堆泡泡，當泡泡快速消散之后，下面只有保持著伏地姿勢的狐貍。

“好像沒什么用啊。”鐵心擇嘲笑道。

狐貍又幻化成了巨大的金甲武士，依然只維持了一瞬間就消失了，接著又變成了惡龍、巨蟒，最后還變成了一只龐大的九尾狐，但這樣的幻化全部華而不實地潰散了。蟲微有些弄不明白，到底是狐貍的能力不靈了，還是鐵心擇使用了破幻的法術。

無計可施的狐貍最終被鐵心擇抓住，他的左手像虎爪一樣刺向狐貍的天靈蓋，一點點揪出一個半透明的小狐貍，那大概是它的靈體，玉影的真身被他抓在手里，劇烈地掙扎著：“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結束了。”說著，鐵心擇把玉影塞到了嘴里，似乎是要吞下去！

“喂，別殺他啊！”被困在氣泡中的蟲微大喊，他突然覺得狐貍很可憐，但鐵心擇卻好像根本沒聽見他說話似的，一口將玉影吞進了肚中。

鐵心擇走近一口冰棺，伸出五指按在上面，手掌所覆之處幻化出一個五彩的法陣。這個法陣將棺中的妖怪靈體吸了出來，那居然是一只小豬，然后吞進了肚子。鐵心擇如法處置，很快把每只妖的靈體都“吃”了下去，好像鐘馗啖鬼一樣。這一幕讓蟲微震驚不已，除妖師難道不是用符咒來封印妖怪的嗎？

院子里沉寂了下來，冰棺里是一具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從蟲微的高度俯瞰顯得特別詭異。這時，鐵心擇看了看上方，對蟲微說：“下來吧。”

“我要怎么下來，你幫我解除這個。”

“我解除不了，你自己對自己說，‘這個泡泡是假的’！”

“哦！”他心想這樣的解除方法也太奇怪了吧，他剛對自己說完“這個泡泡是假的”這句話，巨大的氣泡突然炸裂，他從三米高的地方直直掉了下來。

慘了，這下要摔得很疼了。

然而就在他落向地面的剎那，剛才還站在那里的鐵心擇突然出現在正下方，接住他并且彎了下腰緩解下落的沖力，然后把他放在地上。

“謝……謝謝！”蟲微說，這場災難結束之后，他最想問的事情只有一個，“它們都死了嗎？”

“沒有！我把它們送回另一個世界了。”

“我明明看見你把它們吃掉了啊！”

鐵心擇張開嘴吐出舌頭，舌頭上有一個圓型的法陣，這樣的傳送辦法真是奇葩到極點：“懂了嗎？”

“懂了！”

“很久沒這樣活動過了，好累……”鐵心擇長吁了口氣，甩甩胳膊向屋里走去。蟲微跟在后面追問：“喂，他們要找的令牌到底是什么？還有狐貍怎么弄到這么多我的，是克隆嗎？警察是怎么放你出來的？院子里這些‘尸體’你打算怎么辦啊？”

鐵心擇停住腳，說：“你的問題好多啊，讓我緩口氣再回答你吧。”

八、

蟲微有點擔心地看著已經休息了很久的鐵心擇，他躺在椅子上，神色依然有些疲憊。

“狐貍的能力很特殊，是實體幻化。”一片輕柔的煙霧中靜靜地響起鐵心擇的聲音。

“那是什么？”

“他可以幻化出實體來，比如說變出食物，你可以真實地吃進肚子里，也能吸收到營養，幾乎等同于實體。但是，它的本質依然是幻術，破解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被欺騙的人自己懷疑其真實性。”

“他用我的身體殺的人，其實是幻術制造的？”

“沒錯！”

“但是我當時好像想過‘啊，這不可能！’。”

“那是因為它欺騙的對象是警察，為什么你‘殺’了人之后立即就要警察趕來，是狐貍報的警。狐貍很聰明，他知道不把我支開，是沒法偷到令牌的。常規的辦法對我無效，只能利用人類，這是他給我設下的圈套，雖然當時我就看穿了，但我還是不得不鉆進去。”

“你為什么不把實情告訴警察呢？”

“你笨啊，我難道說‘那個尸體是一只狐貍用幻術制造的’嗎？我越是這樣說，他們越會相信命案是真實的，我只能拖時間，讓他們自己醒悟過來。只要被欺騙的人在頭腦中認為那是假的，哪怕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比如‘這一定不是真的’，幻術也會被破解。”

“原來如此！”

“實體幻化還有一個反其道而用之的辦法，就是當事人不去懷疑真偽，那么假的就可以當作真的來使用。”

“他們偷令牌的時候，用的那些身體，就是幻術制造的？”

“沒錯！”鐵心擇站起身，“好了，問答時間到此結束，趕緊把院子里那堆垃圾打掃了吧。”

“對了，這種能力是有時效性的，三天之后就會自動消失。”鐵心擇的話打消了他的顧慮，“假的畢竟是假的，不過狐貍制造出那么多你的身體，可能是因為，這是它穿過的最合身的衣服。”

“衣服？”

“哈！我的意思是，你的身體最適合它的使用能力。這和你的精神力也有關系吧，就好像一個容器能裝下越多的水，容積就越大，你的軀殼完全可以容納妖類過強的靈體。”

“我的軀殼！”蟲微愁眉苦臉地說，“聽著好別扭啊！但是，光有軀殼在也不行啊，它們平時不是像坐牢一樣被關在另一個世界嗎？”

“所以我去了那個世界一趟，果然那兒也出了事情，有一部分精靈逃了出來，這些家伙為了爭取到守衛的信任，平時一直裝得很聽話，狐貍策劃這個陰謀花了很大精力。”

“他們要找的令牌是什么？”

“是一把鑰匙，可以打開另一個世界的封印，那個世界的下層封印著十萬只妖的靈魂，要是打開的話，當年的天下大亂恐怕就要再次上演了。”鐵心擇頓了下，“不過，它們絕對找不到，因為我藏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這一點蟲微倒是非常相信，他正在腦中重構整個陰謀的始末時，鐵心擇突然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蠢狐貍，這已經是他第十三次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