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多么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
家,除開了情感的分子,它那物質方面,包羅的可真多了:上自父母子女,下至雞犬貓豬;上自亭臺池沼,下至水桶火盆、油瓶鹽罐,都是“家”之部分。所以說到管家,那(哪)一個主婦不皺眉?一說到搬家,那(哪)一個主婦不頭痛?
在下雨或雨后的天,常常看見蝸牛拖著那粘軟的身體,在那凝澀潮濕的土墻上爬,我對它總有一種同情,一番憐憫!這正是一個主婦的象征!
蝸牛的身體,和我們的感情是一樣的,綿軟又怯弱。它需要一個厚厚的殼,常常要沒頭沒腦地鉆到里面去,去求安去取暖。這厚厚的殼,便是由父母子女,油瓶鹽罐所組織成的那個沉重而復雜的家!躲進去求安取暖的時間很短,而背拖著這厚殼,咬牙蠕動的時候居多!
新近因為將有遠行,便暫時把我的家解散了,三個孩子分寄在舅家,自己和丈夫借住在親戚或朋友的家中,東家眠,西家吃,南京、上海、北平的亂跑,居然嘗到了二十年來所未嘗到的自由新鮮的滋味,那便是無家之樂。
無家一身輕。沒有了家,也沒有了責任,不必想菜單,不必算賬,不必灑掃,不必……這時你覺得耳朵加倍清晰,眼睛加倍發亮,腦筋加倍靈活,沒事想找事做。
這次回到南京來,覺得南京之秋太可愛可憐了,天空藍得幾乎趕得上北平,每天夜里的星星和月亮,都那么清冷晶瑩的,使人屏息,使人低首。早晨起來,睜眼看見紗窗外一片藍空,等不了扣好衣紐,便逼得人跑到門外去:在那蒙著一層微霜的纖草地上,自在疏慵地躺著十幾片稀落的紅黃的大楓葉,垂柳在風中快樂地搖曳,池里的鳳尾紅魚在浮萍中間自由唼喋著,看見人來,潑剌地便游沉下去了。
朋友們氣味相投,談起來十分起勁,到了快樂和傷心時候,都可以掉下眼淚,也有時可以深到忍住眼淚。本來么,這八九年來世界、國家和個人的大變遷,做成了多少悲歡離合的事情,多少甜酸苦辣的情感。
談夠了心,忽然想出去走走,于是一窩蜂似的又出去了。
我們發現玄武湖上,憑空添出了八個幽靜清雅的角落。這廣大的水邊,一洗去車水船龍的景象,把晴空萬里的天,耀眼生花的湖水,濃纖纖的草地,靜悄悄的樓臺,都交付了我們這幾個閑人。
大街上也多出無數五光十色、炫目奪人的窗戶。貨色是件件便宜,樣樣新鮮!好久不開發家用了,仿佛口袋里的錢,總是用不完,于是東也買點,西也買點,送人也好,留著也好,充分享受了任意揮霍的快感。當我提著、夾著、捧著一大堆東西,飄飄然回到寓所的時候,心中覺得我所喜歡的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糖果,乃是這糖果后面一種揮霍的快樂。
這無家之樂,還在綿延之中,我們還在計算著在遠行之前,擠出兩三天去游山玩水……但我已有了一種隱隱寂寞的感覺!記得幼年在私塾時期,從年夜晚起,鑼鼓喧天的直玩到正月十五,等到月上柳梢,一股寂寞之感,猛然襲來。一會兒就該熄燈睡覺,在冷冷的被窩中,溫理這十五天來昏天黑地的快樂生涯,明天起再準備看先生的枯皺無情的臉,以及書窗外幾枝疏落僵冷的梅花。
上帝創造蝸牛時候,就給它背上一個厚厚的殼,肯背也罷,不肯背也罷,它總得背著那厚殼在蠕動。一來二去的,它對這厚殼,發生了情感。沒有了這殼,它雖然暫時得到了一種未經驗過的自由,而它心中總覺得反常,不安逸!
是殼也罷,不是殼也罷,“家”是多么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
(選自《冰心散文選集》,有刪改)
閱讀上面的文字,回答后面的問題。
1.簡述文章的結構特點。
答:
2.對文中畫橫線句子的表現技巧加以賞析。
答:
3.文章題為“無家樂”,可倒數第三自然段卻寫到“已有了一種隱隱寂寞的感覺”,因何而“寂寞”?為什么要寫“寂寞”?
答:
4.從全文看,作者對“家”有怎樣的看法和態度,請作簡要說明。
答:
【劉步春/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