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洛杉磯時報》稱為“最著名的中國影評人”、“中國的羅杰·伊伯特”
杜琪峰從來不出席香港電影金像獎,同行一般也不愿公開談論他。香港電影界那么小,又抱團,杜Sir這種行事作風著實不合群,不知同行內心是怎么看待他的,認為他在裝逼?還是崇敬他的獨立?我想,喜歡與否,多數人應該早已接受了吧。他們能夠提名或頒獎給他的作品,至少表明,這個獎是針對作品而非針對人的,為人討喜與否不在考慮范圍內。
人是社交動物,需要跟他人交往,家庭、鄰里、同事是自然形成的圈子。2009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謎一樣的雙眼》,講某人奸殺了一女子,并把其丈夫綁架,拘禁在鄉間25年,他唯一的渴求便是跟人說話。我們知道,酷刑固然恐怖,長時間單獨禁閉能把人逼瘋,因為它徹底剝奪了人與人的正常交往。交往產生理解,形成共識,而交往過密則會構成圈子。所謂圈子,往往建立在互相認同、互相欣賞的基礎上。知識分子易結成圈子,人人都有一定的知識基礎、類似的背景,一旦觀點相似,便從惺惺相惜發展到觥籌交錯。
這本是一件十分愉悅的事兒,誰不想多點兒知音呢,古代文人在一起飲酒作詩,不也是這樣嗎?但圈子文化也有不可避免的弊端。譬如美國報刊大多掌握在左派手里,對于一個議題有四五篇分量重的評論問世,馬上會形成共識,各種聲音似乎又多又雜,其實大同小異,仿佛在天壇的兩面回音壁之間互傳,英文稱之為“回音間”(echo chamber)。雖然憲法保障公民的言論自由,實際上,跟這種共識不符合的聲音立馬顯得格格不入。對立面的右派逐漸自發聚攏到他們的地盤,以電臺為主,形成反調。假設你的觀點不同于兩派,屬于獨立的第三方,你會兩頭不討好,被邊緣化,好比我們的方韓大戰中,你同意方舟子的某幾點,另外幾點你傾向于韓寒,兩邊便都會把你當作間諜。
除了觀點,表達形式也會逐漸圈子化。好萊塢有自己的類型片套路,你看多了便全懂了,有沒有理論知識并不重要。電影學院教的卻是另一套,以紀錄片、獨立片、實驗片為目標,如果你百分百忠實老師的教導,不屑于尋找學院派和類型派之間的秘密通道,那你可能會一輩子扛著反好萊塢大旗,眼紅著類型片票房一路飄紅。反之,天天扎在好萊塢堆里,不能跳出來審視它的利弊,那么你充其量也只是個三流影人。迪士尼的動畫片幾十年如一日,恪守自己的美學趣味,一直到Pixar出現才真正打破它的格局。Pixar部分主創來自迪士尼,但他們骨子里沒有浸淫于好萊塢文化,更多是硅谷所在的舊金山文化,從這個意義講,他們是局外人,但又熟諳局內的玩法,因此他們能做到完美嫁接。
好萊塢玩圈子,但最終必須接受全球觀眾的檢驗。中國的圈內人有時意識不到大局的存在,他們能互相給獎項、給職稱、給榮譽、給飯碗,慢慢以為自己就是小宇宙的中心。王小波、韓寒、木心都不走體制之路,直接找到了龐大的讀者群,體制自然會眼紅,不光因為他們暢銷,更多是,你怎么沒經過我的許可就暢銷,我的臉往哪兒擱?
就文學藝術而言,圈外確有高人。這絕非偶然,圈子有趨同性,會消磨其中成員的個性,讓人飄飄然,連文筆都會慢慢靠近,甚至某些個性化比喻和措辭都會出現在多人作品中。所謂圈外高手,一般是看透了與他對應的圈子已走向沒落,失去了創新能力,于是有意無意另辟蹊徑。幾乎所有的文藝大家都有一定的開拓性,所以,拜師那種事兒,只可能出現在工匠圈,或者說,在藝術之路的工匠階段,你可以模仿,言聽必從,但到40歲還今天臨摹這個、明天效仿那個,這輩子躋身一流大概有點難了。任何頒獎都有圈子效應,只是有些獎大度些,有些小肚雞腸。偉大作品跟獎無緣的案例太多了,過了中年還把獎看得比天高,那也是從眾的表現。
從圈內的角度看,承認圈外人士異軍突起,那需要勇氣,但遲做總比不做好。Pixar身價不高時,迪士尼高傲地不齒收購;等它如日中天,終于下定決心,但需要多付出很多錢。但是,如果迪士尼收購Pixar后,將它改造,變成迪士尼的克隆,那就失去收購的價值了。我們這兒則比較注重話語體系的純潔性,你想要進我大門,必須穿戴符合我的規矩,就像男人進某些西方高檔餐館必須打領帶似的。有人說,去你的高檔,我寧可穿短褲拖鞋,不受你擺布;也有人改成西裝領帶,但內衣悄悄保留了,這是犬儒精神,在中國,也算是混圈子的高境界了,至少內心沒有被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