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學者認為“李光耀本能地反對所謂的‘政治正確性’”,也就是敢于講一些在西方話語霸權下很犯忌的大實話,這些話會讓西方一些人“感到震驚甚至不安,但往往具有啟發意義”。
去年美國兩位學者采訪了年近九十的李光耀,然后從他過去卷帙浩繁的講演和著作中輯錄了許多言論,編成了一本書《李光耀對中國、美國和世界的真知灼見》,出版后引起了很大反響。
兩位美國學者說,他們的目的“不是回顧過去,而是啟迪未來”。他們認為“李光耀本能地反對所謂的‘政治正確性’”,也就是敢于講一些在西方話語霸權下很犯忌的大實話,這些話會讓西方一些人“感到震驚甚至不安,但往往具有啟發意義”。
進入21世紀,大家深感世界正在發生深刻而復雜的變化,風起云涌,容易心浮氣躁,如果能靜下心來聽一聽、想一想被美國前總統比爾·克林頓譽為“令我萬分欽佩的李光耀”的一些言論,一定會大有裨益。
只要適合的民主
沒有人會懷疑李光耀是親西方的,但西方不斷有人指責他是“威權主義者”,甚至“獨裁”。在如何對待西方民主的問題上,他最鮮明地表現出了堅持獨立思考、敢于走自己的路的大無畏個性。他的基本觀點是:我們要民主,但我們要適合新加坡、對新加坡有利的民豐.
為此,他對一些學者顯得有些“大不敬”。他說:“我已經學會了忽視專家和類似專家的人提出的批評與建議,尤其是社會科學、政治科學的學者。他們的理論講的都是社會應該如何發展才能最接近他們的理想狀態,尤其是應該減少貧困、增加福利。我一向努力做正確的事,但不一定是政治上正確的事。”
李光耀一點也不反對西方在自己的國內實行他們的民主,而且對英國的治理方式心存好感,但他也看出西方民主的弊病,并且善意地予以提醒。他對金錢和媒體在選舉中的作用十分反感,而福利問題則是近幾年他最替西方擔心的問題之一。
他說:“當你實行大眾民主時,要贏得選票,你就不得不給選民提供更多的好處。而且,如果你想在下一屆選舉中打敗對手,承諾給的好處比以前要更多。因此,這就類似于拍賣過程中的不斷加價,而這樣做的代價、債務卻留給下一代人,讓他們承擔。如果總統給他的人民開出的是一劑苦藥,那么他就不會再次當選了。”
他不同意說美國之所以強大是因為美國民主,為此,他在2009年講了這么一段話:“美國人相信他們的理念具有普世價值,比如個體至上理論,無拘無束的言論自由。其實并非如此,過去不是。現在也不是。實際上,美國社會之所以能這么長的時間內維持繁榮,并不是這些理念和原則的功勞,而是因為某種地緣政治意義上的運氣、充足的資源、大批移民注入的能量、來自歐洲的充裕的資本和技術,以及兩個大洋使美國免受世界沖突的影響。”
他勸西方不要太高傲,告誡說:“任何一個政權、任何一個宗教、任何一種思想都無法征服世界,或者按照自己的設想重塑世界。”
要實行好的民主,決不是只要有一部好的憲法便大功告成了。他說:“英國和法國曾經為殖民地制定過80多部憲法,這些憲法、制度、權力制約與平衡都沒有什么問題,但這些社會沒有出現有能力運作這些制度的優秀領導人,而且這些社會的成員也不尊重這些制度……結果爆發了騷亂、政變或革命,他們的國家失敗了,政體也崩潰了。”
他堅定地認為:“法治原則會講人身保護令、自由權、結社權、言論權、集會權和和平示威權,但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這些權利都受到一定的限制,因為如果盲目行使這些權利,有可能毀掉一個有組織的社會。一套法律體系面臨的嚴格檢驗不在于其理念多么偉大、多么高尚,而在于它實際上能否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有秩序、有正義。”
他回憶當年見到戈爾巴喬夫時的情景:“發現他被周圍的事情弄得昏了頭,他一頭扎進了游泳池的深水區,卻沒有學會游泳。”
人人平等并不現實
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開頭就說:“我們認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干不可讓與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存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這是當時美洲殖民地人民對宗主國英國發出的正義呼聲,他們希望平等。但是,窮人和富人、白人和印第安人如何平等?而美國當權者卻樂得站在這道德制高點上對別人指手畫腳。李光耀偏偏對它產生了懷疑。
他在1992年說:“人們認為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或者說應該是平等的……但這種想法現實嗎?如果不現實,那么追求平等就會導致倒退。”
他在2006年說:“人類不是平等的,他們處于極其激烈的競爭之中。蘇聯的共產主義制度已經失敗了,因為他們試圖把利益均等化,這樣一來,沒有人會努力工作,但每個人都不想比別人得到的少。”
但是他認為承認人與人不平等,并不是不想幫助弱勢群體。“要改善貧困人口的生活環境,唯一的方法就是首先把蛋糕做大。過于注重收入均等化不利于激勵那些有才華的、勤勉的人力爭上游。”
他曾表示:“我不希望新加坡人效仿有些美國人心安理得地依賴救濟過日子,而是希望他們學習美國的自強文化。”他開出的藥方是:“一個社會若要成功,必須在扶持先進與鼓勵后進之間實現平衡。同一個社會中的人必須既合作又競爭。”他既反對“共產主義大鍋飯”,又反對“贏者通吃”。他認為兩者之間有一個“黃金點”——“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價值觀的變化而變動。”他用中國的陰陽學說來解釋:“陽”代表競爭,“陰”代表團結,要陰陽平衡才好。
亞洲無需個人主義
個人主義是西方文藝復興時代開始弘揚的核心價值觀,也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倫理基礎。它突出個人,張揚個性,經濟上的具體表現之一是追求利潤最大化。這在西方被認為是金科玉律。但李光耀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美國文化與東方文化之間的一個根本區別就是個體在社會中的地位不同。在美國文化中,個體的利益是主要的。這就使得美國社會具有非同一般的競爭力,獲得了更大的競爭優勢和更杰出的成就。”但是,“美國文化過于注重個人權利……但這種個人權利的膨脹是以犧牲社會秩序為代價的……社會道德基礎被侵蝕以及個人責任心的喪失,都與之有著莫大的關系。”
他說:“如果過于強調個人至上的理念,就行不通了,這使得美國社會難以保持凝聚力。亞洲人能看到這是行不通的,那些想建立健全社會的人也不會遵循美國模式。”
李光耀為新加坡有儒家文化背景而感到高興。他說:“我們很幸運,因為我們的文化背景很好。我們崇尚節約、勤奮、孝順和忠于家庭,最重要的是我們尊重學問和學習。”面對當今高歌猛進的高科技,他告誡說:“科技對未來進步具有決定性作用,但不能利用技術打破家庭,家庭應該培養孩子們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辨別是非的能力。”
他在2010年對來訪者說:“我成長于三代同堂的家庭,這就不知不覺地使我推崇儒家思想。儒家認為如果人人都爭做‘君子’,那么社會就能實現良性運轉。”
李光耀是如何煉成的?
李光耀的歷史地位,當然主要不是靠他的話語,而是靠他的政績得來的。正如亨利·基辛格為這本書寫的序言中所說:“李光耀剛剛掌權之際(1965年),新加坡的年人均收入是400美元,而現在已經超過5萬美元。……李光耀不僅僅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卓越領導人,他還以其強大的戰略洞察力被公認為一位思想家。”
人們好奇,為什么彈丸之地的城邦國家會站出來一位公認的大人物?李光耀曾回憶說:“我的思想源自于我的性格……還有我的一些生活經歷。如果日本軍隊沒有在1942年發動侵略,大英帝國在東南亞的統治或許會再持續1000年。我從來沒想過日本人會征服新加坡,把英國人趕出去,但他們確實做到了,還用殘暴的方式對待我們,包括我本人也遭受過日本人的虐待……在毛澤東提出槍桿子里面出政權之前,我就深深地知道了什么是權力。……我從英國人那里學到了如何治理國家,如何管理人民,也見識了日本人是如何運用權力的。”
李光耀坦言自己對理論不大感興趣。他說:“我未接受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等人的指導,我只對在現實中行得通的事情感興趣。”他的試金石是:“一個理論不會因為聽起來悅耳或者看起來符合邏輯就一定具有現實可行性。一個理論最終還是要放到生活中去檢驗,也就是要看現實生活中出現了什么,要看能夠給一個社會中的人民帶來什么。”
李光耀如何自我評價?他說:“我是一個介于社會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之間的人。我會把自己描述為一個自由主義者。……我不會拘泥于某一種關于治理世界、治理社會的理論。我是務實的,我愿意直面問題,說:好吧,什么才是最佳解決之道?怎樣才能為最多的人創造最大的幸福和福利?”
他不喜歡別人稱他為“政治家”。他在2011年說:“我不希望以政治家的身份被人銘記。首先,我不會把自己歸入政治家的行列。我認為自己是一個意志堅定、始終如一、堅持不懈的人,我腳踏實地地做事。我會堅持不懈,直到成功。沒有別的了……任何一個認為自己是政治家的人都需要看心理醫生。”
(據《參考消息》,作者系新華社世界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