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前言
青島一直為人津津樂道的公司,十年前與今天的名單沒有太大差別。
海爾、海信、青島啤酒、澳柯瑪、雙星等自始至終是青島這座城市幾家屈指可數的大體量公司,他們是青島的經濟叢林中奔跑的“大象”。可是,一片繁榮的森林不能只有大象,還應該有獅子、老虎、長頸鹿、羚羊、野馬、山豬、穿山甲、鼴鼠和數不勝數的螞蟻,這才稱得上繁華、自成一體、自給自足。城市經濟產業生態的原理,與自然界生物鏈和生態圈的規律,原是相通的。
前段時間,本刊記者走訪了青島近10家高新技術企業,產生了兩個印象:
第一個印象是,青島高科技型企業的數量在近兩年似乎形成新一輪的井噴式增長。世界第一款以意念控制的機器人、世界第一款高亮度水下燈管、能夠避免輸油管道漏油和爆燃的光電監測技術、能夠在90分鐘內識別出兇手和恐怖分子的DNA技術……技術新井噴,可能得益于政府發展高科技產業的思維更加成熟,逐漸意識到中小公司在此輪升級浪潮中的地位。
第二個印象則是,青島市發展科技產業的思路,逐漸從“就科技談科技”轉變為“就金融談科技”。
從極度重視大企業創新,到轉向更加重視小企業創新,從著眼點死死盯著科技,到如今深悉金融體系構建的重要性——青島在處理新經濟形態方面。手法漸趨嫻熟。
以此為契機,本刊記者試圖梳理深層次的思考點——搞高科技。應走大象經濟的路子。還是走螞蟻經濟的路子?青島反復強調自身的海洋科研實力,可是,這種實力是否被高估?“藍色硅谷”需要多久建成?科技金融有多重要?……
一
高科技產業在世界范圍內有兩種范式——美國硅谷模式和日本大企業模式。
上世紀60-70年代,在美國仍未繁榮起來的西部地區,有一片區域因機緣巧合,陸陸續續地出現一些螞蟻體量的小型科技工作室。這些工作室,多則三五人,少則~兩人,大多數是大學工科畢業生,窩在狹窄的小屋子里搞些小發明、小創造,并幻想著有朝一日“改變世界”。
同樣是在上世紀60-70年代,在遙隔太平洋的日本,已經逐漸成為體量巨大的“大象型”企業的三菱、豐田、本田、松下、索尼和東芝等巨頭,在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投入巨額資金進行科技創新,不斷開發出系列的高品質產品行銷世界。
兩種范式,按照各自的邏輯同時鋪開。硅谷的“螞蟻模式”與東京的“大象模式”,在第三次科技革命前夕,似乎同時在醞釀。
40年后,美國那片區域里許許多多不知名的“螞蟻”企業,絕大部分在今天已經不復存在,可是,有幾家活下來的,卻成為了今天引領世界科技潮流的最尖端領導者——微軟、蘋果、英特爾、惠普公司……而這片誕生了奇跡的土地,被人們稱為“硅谷”。
同樣是40年后,在太平洋對岸,日本最繁華的都市圈里的曾經叱咤風云的“大象”——索尼、松下、本田、三菱幾乎無一例外陷入深深的危機,有的甚至巨虧幾十億美元。而這些公司的產品技術創新則陷入死胡同無法自拔。日本“大象”與美國“螞蟻”在高科技跑道上的比賽,以后者取勝作為終結。
二
日本高科技產業為什么會輸?一則在經濟學界被反復研究的案例或許能夠回答這一問題。
電視機,從技術角度而言,近20年來完成了從“模擬技術”向“數字技術”的升級。而今,我國大部分家庭安裝的都是數字電視。不過,在上世紀80年代,數字技術仍未誕生,幾乎全世界的科研人員都還沉迷于模擬技術中。當時,日本為了在該方面迅速趕超美國,搶占市場,由政府牽頭,組織國內幾家大企業,聯合攻關,技術集成。“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日本,終于在不久之后一舉攻破難關,在模擬技術上完成了對美國的超越,產品也迅速包圍世界市場。
可是,緊接著,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就在不久后,幾家美國不起眼、不知名的小科技公司,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創造出了詭異的“數字技術”,以另外一套完全不同的規則,顛覆了此前的“模擬技術”。隨后,數碼產品,電視機、收音機、攝影機、電腦全部采用“數字技術”,“模擬技術”被全面淘汰。日本以舉國體制和巨額投資換來的技術優勢被毀于一旦。
怎樣理解這個案例?這就如同一個武學大師把太極拳練到極致,自以為天下無雙,卻被不知從哪里蹦出來的小伙子用機關槍一下子射死了。背后的邏輯很清楚:美國發展高科技,憑借的是千軍萬馬的氣勢,而日本發展高科技,憑借的是“大BOSS”模式。美國政府讓成千上萬小型科技公司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如同亂槍打鳥,打一千發總有一發打中,而日本政府則是“舍我其誰”,選定一兩個最優秀的槍手,力求“一槍致命”。
三
企業越大,創造力越差——這個看上去似乎吊詭的結論,其實已經被許多專門研究“大公司病”的學者剖析了N遍。一個從貝爾實驗室跳槽到美國硅谷成功創業的人說:“我在貝爾實驗室時,他們評價我們這些研究員,是用在哪一級的刊物上發表過多少文章或者在國際會議上有多少文章作為標準的,在這樣一種激勵機制下,研究人員就把精力放在發表文章上,而不是放在技術的商業化上。另外,從普通技術人員到總裁要經過11個層次的審批,在這種環境下,如果我要做一件事情的話,就要做很多的協調工作,而且要冒相當大的風險,如果事情做成了,老板會拍拍我的肩膀說,小伙子,你干得不錯,除此就沒有下文了,如果我把事情做砸了,就會被炒掉。”
大企業極度害怕不慎失足而導致失敗。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打江山,難在白手起家;守江山,難在萬世千秋。這就是初創型小公司的創業者與大型公司的守業者的思維區別。
創業者是一群“賭徒”,將身家押在上面,不成功便成仁,他們對于創新、發明、開拓最有激情。守業者則是“管家”,把家打理得井然有序、安穩可靠,最討厭淘氣的孩子。
一些傳統制造型企業發明出一項革命性的技術成果,并不會歡快喜悅地拿出來與全世界的人分享。他們的技術創新就如同老字號的獨家配方,永遠不為外人所知。可是,小型科技企業卻有動力將自己的發明與世界分享。例如,青島高新區有一家由留美歸來教授新創立的光電技術企業,這個企業想要生存,就必須不斷地往外擴散自己的技術,他們熱切地盼望中石油、中石化購買他們的技術產品,盼望著美國波音公司、中國高鐵和印度地鐵通通來采購他們的光電監測方案。
因此,高科技企業的發展邏輯本身就是擴散邏輯。他們的技術創新對全社會開放,與傳統制造企業的技術創新對內封閉有著鮮明的差別。
四
我國正在努力打造高新技術產業,可是從大部分地市的眼光和思維來看,顯然還是新手。
此前,中國發展高科技盛行“一聲令下”。
中央一聲令下,光伏產業立即大規模上馬,然后等待著三五年后的“收成”;地方政府一聲令下,一個個全新的軟件園區拔地而起,然后等待著三五年后該園區成為世界軟件業翹楚;組織部門一聲令下,把數千個留學、執教于國外的高層次專業人才召喚回國,然后期待十年后全國的科技創新能力一躍而起……
高科技產業是不能這么玩的。它有特殊的規律。據苗思維可能適合傳統制造業與重化工產業,卻絕不適合靈活性與變動性極高的高科技產業。
玩高科技,首先要有人才。有一批從海外歸來手持尖端技術立志報效祖國的人才隊伍,有一批從清華、北大等名校畢業的高材生,有一批從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等高端科研機構“跳槽”下海打拼的教授和學者,無疑是撐起高科技這座大山的人海基礎。其次要有金融。這些科技高手才華橫溢、學富滿車,可是他們只有知識,沒有資金,而他們力求開創的新事業如IT、生物技術等都是“燒錢”的行當,所需原始資本至少上千萬,通常在上億、上十億、上百億不等。沒有一個好的金融體系和自由的投資體系,他們的事業根本沒法往前踏進半步。因此,發展高科技產業的基本邏輯就是:1.培養一批“技術人”。2.聚集一批“投資人”。3.建立一條渠道讓他們“相親”。
五
最后,講一個故事,來作為更深刻理解高新技術產業發展規律的注腳。
有一個勘探者,憑借長年的勘探經驗,在撒哈拉大沙漠中發現了一片寶藏,不過,它埋藏在1000米以下,沒有龐大人力物力是無法開采出來的。勘探者不愿意放棄這個機會,于是跑到集市里尋找幫手:“嘿!我在沙漠中發現了一塊礦藏!”于是,有三個地主來到了他的面前。第一個地主瞅了瞅他說的那個地方,冷冷地說:“這里根本不會有寶藏,你是個大騙子!”拂袖而去。第二個地主也看了一眼,說:“這里有礦藏,可是太深了,而且也不知是金礦還是鐵礦。”也拂袖而去。最后,只剩下第三個地主了,他思索良久,對勘探者說:“嗯,這是片寶藏,挖吧!”
于是,鏟土機,鉆井機,數千個工人,日夜不息,終于在一年之后,挖出了大批黃金礦石,價值連城。由于這個地主是出資人,自然拿了財富的大頭,而那個勘探者雖然僅取其中的10%,也成了億萬富翁。
高科技產業的發展規律,遵循的就是這個故事的邏輯。
那些專家型創業者可被視為勘探者,他們憑借所掌握的高端科研技術,四處尋覓投資人,找到一個相信他們的愿景,愿意和他們進行一場刺激的商業探險的風險投資家——也就是故事中的第三個地主。
當然,不是每個創業者都擁有幸福的結局。故事的結尾可能是另外一個版本:地主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為勘探者挖到1000米,卻沒有發現任何礦藏,大筆資金打了水漂,地主無功而返。
這就是高新技術。高投入,高收益,也高風險。
發展高科技,美國政府讓成千上萬小型科技公司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而日本政府則是“舍我其誰”,選定一兩個最優秀的槍手。力求“一槍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