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對話

丹尼爾·霍普

VS.

朱亦兵

談談琴抒抒情

國際古典音樂界的“變色龍”丹尼爾·霍普（Daniel Hope）與海歸10年的大提琴家朱亦兵，這次在北京是初次見面。一見如故的兩位，一個英國人和一個中國人，忽然發現用德文溝通最直接暢快。

兩位音樂家在對話期間觀點投契。雖然他們身上都有“古典音樂家”的標簽，但兩人都身體力行推廣“世間音樂不分種類、只有好壞之分”的理念。比如在嚴格的音樂會規則面前，兩人提倡情感與人性先行；兩人都關注在樂迷之外、尤其在孩子們中間普及音樂。朱亦兵大提琴樂團不久前剛為中國總理李克強和俄羅斯總理梅德韋杰夫演奏，但更多的時候，他與他的樂團自掏腰包在全國上山下鄉，進校園上大街普及音樂。活躍于世界各地的霍普，11月剛在柏林勃蘭登堡門舉辦了免費音樂會，紀念75年前納粹迫害猶太人的“水晶之夜”遇害者，還將90歲的集中營幸存者可可·舒曼請到了現場，當晚柏林組織了各中小學的孩子們來當觀眾。而每年不定期，他都會為孩子們舉辦專場音樂會。

統籌/編輯/撰文： 張璐詩 美編：周鑫瑤 攝影：鄒龍 場地：今日美術館

鼓掌之道

聽音樂會該不該鼓掌、幾時鼓掌，這似乎都有章法可循。可規則從哪兒而來，真是一成不變嗎？

朱亦兵：形式太容易學，但學了沒用。兩百年前我們自居“中國”，其他的是外面的。后來我們發覺外面還有人，無數的生活文化微小的細節慢慢向我們涌來，比如音樂。西洋音樂是來自同一個世界的另外一種想法和生活方式，跟我們有差別。戲曲，熱鬧到一定時候，我們會叫“好”。但聽音樂會，音樂完了以后不要馬上鼓掌。音樂像光一樣，你不能以為你聽不見了它就不存在，如果音樂家的弓子沒拉完就鼓掌，會切斷這種情感。

霍普：聽音樂會的方式，音樂家和觀眾交流的方式在不斷變化，確實很難去制定一個規則。貝多芬的時代，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首演時，第二樂章結束后，掌聲持續了十多分鐘，樂隊應要求又重復演奏了同一個樂章。魯賓斯坦1907年在巴黎的獨奏會，觀眾不光在樂章結束后鼓掌，甚至在覺得彈得好的某一段落后直接打斷、喝彩。觀眾在演出當中自由、自然表達感情，這已經有好幾個世紀的歷史了。一直到20世紀30年代以后發生了變化，去聽音樂會變成像去教堂一樣，必須遵守一定的規則。德國的節目單上會印上“樂章之間不要鼓掌” ，用這種外在的規則去要求大家不去自然表達聽音樂感覺。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們作為演奏者跟觀眾進行交流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我贊同朱教授的說法：如果聽到讓你感覺強烈的東西，比如柴可夫斯基，要去表達一種能量的釋放，鼓掌完全沒問題。舒伯特的藝術歌曲，需要制造一種安靜的氛圍，忽然鼓掌會破壞情緒。演奏者和觀眾是互動的關系，大家需要互相學習，找到能獲得共鳴的方式。

現場音樂，從娃娃抓起

霍普是多棲音樂家。他拉小提琴，當音樂節總監，寫暢銷書，在英美電臺做節目主持。朱亦兵是中央音樂學院教授，自建大提琴樂團，上山下鄉全國各地跑，是傳播音樂的志愿軍。兩人深信現場音樂要“從娃娃抓起”。

朱亦兵：我最近在臺灣高雄中山大學組織了一百六七十個小孩子拉大提琴，大提琴是很少可以單獨群居的動物。比如有一個人是偉大的獨奏家，但要是讓一百個偉大的獨奏家在一起會很難受。我做大提琴樂團，就是喜歡讓年輕的同胞們學會交流，共同呼吸，感悟音樂的真諦：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但又是共同的心理。這樣有關人性與音樂的教學，在我們的中國音樂教育里面缺得一塌糊涂。

霍普：年輕人進音樂廳，無論如何都是好事。年紀大的人去聽音樂會是因為他們已經接受音樂作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是年輕人，音樂家在現場能給他們帶來的就更多了。我看見年輕人就看見了未來，不光是古典音樂、而是人類的未來：古典音樂的意義就是創造有創造力的人類，去發現一個充滿了豐富靈感的世界，而不是訓練音樂家。在歐洲，我會不定期舉辦兒童專場音樂會，2000個4-9歲的孩子滿場亂喊亂叫的，太讓人興奮了：他們的想像力是無限的，你永遠無法想像你帶給他們的，會得到怎樣開放的反饋。對于我們演奏者來說，從年輕觀眾身上獲得的驚喜也是最多的。

朱亦兵：我想，中國普通的年輕人絕大部分從來沒有聽過現場音樂。我回國十年，帶著中央音樂學院的一群學生，上山下鄉，大概辦了200多場校園音樂會，沒有體制的支持和認可，沒有花國家一分錢——我剛剛發現，教育是不可以和文化分開的。

霍普：要把教育和文化分開來很可笑。文化是教育的基礎，為個體制造想像力的基礎，在經濟低靡的時候，每個人都需要考慮溫飽問題，但同時減少文化資金投入，等于要削減年輕人的想像力，這是很短視的做法，這樣做相當于削減了未來的生產力。那些有機會受到文化和創造力熏陶的孩子，雖然大多數投身到政治、商界各行各業，不會成為音樂家，但他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他們曾經發現的世界，他們所受到的啟迪和思考會提高個人生產力，很多調查已經證明了這點。

迷信的音樂家

經常世界各地旅行演出，霍普聽過許多樂界的八卦糗事，他由此寫下了一本叫做《古典樂界的各種悲催意外》的書。朱亦兵則從西方音樂家的“迷信”習慣談到了有關音樂的信仰問題

霍普：很多音樂家都是很迷信的，在音樂會上臺前都會擔心出岔子，因此都會做各種事情來祈禱保證音樂會順利進行。有些人上臺前先在地上吐口水、或者敲敲木板以保證走好運。有些人會有專門的儀式，比如上臺前不吃巧克力、不喝可樂。

其實這種上臺前的迷信儀式已經進行了五六百年了，我寫這本書就是要收集從巴赫、莫扎特到我們今天的很多同行上臺前的糗事。事實上在音樂會進行當中確實會有各種狀況發生，我一次在演出時，小提琴的弦忽然斷了，打到我臉上劃破了我的嘴唇。下臺貼上膠布止血后上臺繼續演出時，卻發現其他伙伴看著我開始笑。我不明白為什么，于是轉過臉來看觀眾，結果觀眾看到我以后也哈哈大笑。原來當時我樣子很好笑：嘴唇上的膠布沒粘牢，傷口連皮帶肉地掛在膠布上。其實現在我也有我的“習俗”：演出前我必須吃夠，而且要吃面食米飯類，因為要保證氣力。

朱亦兵：人不一定非要有什么宗教，但是沒有信仰的人不正常也不健康。我是到三十五六歲，很晚才熱愛上音樂，之前只是個很優秀、聰明、強悍的大提琴演奏者。我的老師莫里斯·讓德隆30年前告訴我：拉琴和搞音樂根本不是一回事。當我在拉琴，腦子里沒有音樂時我根本不害怕，因為我根本不在乎、不喜歡音樂。

霍普：我是完全在音樂氛圍下成長起來的。我6個月那年，我母親應聘成了梅紐因的臨時秘書。每天我母親帶著我去上班。從那時起直到1999年梅紐因去世，我都是在梅紐因身邊度過的。從小就接觸各種各樣的音樂家，很早我就有音樂熏陶的環境，當時我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不存在音樂的世界。梅紐因家中會來往形形色色的音樂家，我很早也就接觸到爵士、鄉村音樂、拉維香卡的印度音樂等。這對于孩子來說很重要，更早的受到音樂啟發。現在我聽到的就只是音樂，很難區分是什么種類的，“好音樂”就是可以能讓我得到心靈啟發的。我也因此敬佩朱教授做的事情，希望年輕人通過音樂來尋找到他們共同的感受。尤其對于兒童來說，盡早受到音樂的啟發非常有益，尤其是現場的音樂，不論是什么樂器，就會在情感上產生共鳴，大腦就會對他們接受到的信號做出反應，在長大以后就很可能變成一個性格開朗、更開放的人。

朱亦兵：我特別反感有一種說法“高雅音樂進校園”。我做過一張專輯，專門在標題里寫“音樂無高雅低俗之分，只有感人與否之別”。好的音樂肯定會繼續下去，根本不用擔心。

朱亦兵

1986年在日內瓦國際大提琴比賽中獲獎，成為中國大提琴界在重大國際比賽中獲獎第一人。曾擔任瑞士巴塞爾交響樂團首席大提琴十五年，同時客席任德國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首席大提琴。2004年回國，現任中央音樂學院管弦系教授，大提琴教研室主任。

朱亦兵

歸國10年，逆流而上

{F=FAMOUS 朱=朱亦兵}

F：你在瑞士生活了20年，放棄優厚的待遇與輕松的生活后回國也已有10年。我知道在國內普及音樂并不容易。

朱：我慶幸今生我起碼活過兩次，純凈至極點的瑞士生活讓我嘗到了天堂的滋味，而十年來在國內堅持音樂理念的艱難更使我認定了這個世界上每一條小魚兒都明白的道理：逆流而上才是生命之本。我“失去”很多，但收獲更多。

F：最近你又去了一次紐約，有什么新感想？

朱：最精彩的是每天晚上看音樂劇，美國人對舞臺的掌控力是一流的，讓人明白這個金錢帝國其實時刻都在用歌唱與舞蹈在開發自己的精神源泉。我拜訪了幾位三十多年前音樂學院的老校友，看到他們各自安居樂業、神態輕盈，真為他們高興。

F：向孩子普及音樂的最有效方法是什么？

朱：拉著小孩子們去曬曬太陽，就會喜歡上太陽。

F：專業還是業余的音樂家，誰更能獲得樂趣？

朱：這問題很簡單：我們是愛吃的民族，做美食的都是大師傅，我們最不能吃的同胞就是給我們吃的大師傅，但他們吃的饅頭咸菜。我想，我們一邊做山珍海味，但也不滿足于饅頭咸菜。

F：你建議給臨終的老人聽什么音樂？

朱：我的外國朋友們常說，音樂是人和上帝溝通的語言。人性最普通的感覺是，人生就一回，越到最后越珍惜，人希望有一種東西是永恒的，短暫的生命跟這些永恒的東西沾沾邊。不光跟老人，而是跟人性的交流。這跟文化還是有區別的，佛教讓人平靜下來，很多西洋音樂是讓人想哭就哭吧。這是文化的區別。東方傳統文化是忍住好。我們這個時代，情感是有溫度的，人不能整天喝酒，但情感需要酒精，眼睛一放光，就舒服一點，而不是喝茶、休息、安靜、忍耐。音樂家的任務是和任何人用音樂的方式來交流，來展示生命是有限的，但美是永恒的。

丹尼爾·霍普

（Daniel Hope）

集小提琴家、音樂節總監、專欄作家、社會活動家、BBC電臺節目主持人于一身的多棲藝術家，已故小提琴大師梅紐因弟子，6屆德國古典“回聲”大獎得主。

丹尼爾·霍普

帶著DV拍北京

F：你喜歡隨身帶DV旅行演出，這次來北京拍了什么？

霍：我喜歡拍每天經歷的小細節，有時是音樂會，有時是后臺，這次來北京我平生第一次爬長城去了，這是我想做了很久的事。

F：你有一個項目，專門發掘集中營里創作的音樂。最初是怎么開始的？

霍：平時我就喜歡看虛構歷史，前一段在讀美國作家艾瑞克·拉爾森（Erik Larson）的《野獸花園》，寫的是德國納粹時期的愛與恐懼。有一次我開車時，聽見了收音機里一首無名氏的曲子，里面有種無以言表的強大力量，后來我去翻資料，發現是個在集中營里的年輕人創作的—作曲者雖然都自知來日無多，但音樂中卻并沒有充斥傷感與惆悵。后來我發掘的大量在集中營內創作的作品，無一例外地充滿了力量。我聽著這些音樂，就聽見了人類精神。

F：你們音樂進校園的普及活動如何進行？

霍：在德國我們有這樣的項目：三百多名我的同行，他們都是演奏家，我們每年至少都會做一次音樂進校園的活動，他們會進到小學的課室里面，給孩子們演奏，孩子們的背景有富有貧，但他們對音樂的感覺都一樣，而且他們大多都是第一次接觸古典音樂。對音樂家來說，跟小孩子們聊天、展示樂器，看著他們驚訝的表情，這也是個學習的過程，不光是坐在臺上請觀眾聽我們的音樂。這些孩子們到長大了也要面對現實生活，要去工作、付房貸，但在此之前，他們能夠有個感性的認識，對他們的人生都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