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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孤城

2013-12-31 00:00:00純白
新蕾 2013年10期

他是我的……命運。

當大海翻騰波濤洶涌。我與你展翅暴風上空。父你仍做王在洪水中,我要安靜知你是神。

1

26歲以前,我是個跑江湖的賣藝女,運氣還不錯,大學畢業后在某銀行當了幾年金融分析助理,攢了點人脈和資源,覷機會和朋友們開了一間公司,賺了點小錢。

26歲以后。我賣掉六人洗錢小公司的股票,到桂南沿海的散花鎮包了一座山頭,當起了菜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日子過得倒也快活。

從26到29歲期間,發生了一些事,對我來講很重要。當然,這個年齡段也是很多女人人生中很關鍵的幾年,不過,屬于我的,和她們所經歷的可能稍微有些不同。

喏,是這樣的。

散花鎮依山傍海,本地漁民甚多,我總能吃到最新鮮的海鮮。但阿一是不吃的,他說小時候吃得太多,傷著了。每次捕魚歸來,他都會給我送來許多扇貝和蛤蜊,我最愛吃這兩樣,再到菜園子里摘些綠葉蔬菜讓他帶回家。若趕上四季豆長得好,阿一就會格外高興,他母親是北方人,會做很美味的扁豆燜面。

少年阿一是我在散花鎮為數不多的朋友,當時我剛來,閑了到鎮上亂逛,無意發現這兒竟有一處圖書角。進去一看,書不多,幾乎都是全國各地捐贈而來,隨手翻開一本,都可能在扉頁上看到原主人的簽名。有意思的是,它們大多是致富經,出于好奇,我翻了翻一本《科學養蛇問答》,出乎意料很好看。

看完養蛇,我又迷上了《鮑魚養殖》,很長見識。有一天,我正在看書,阿一捧本《聊齋》跑過來問我:“哎,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估計你知道。”

就這樣認識阿一。他的伯父是圖書角的管理員,有時他來幫幫手。他和我不同。看的大多是四大名著,三言二拍,唐傳奇,清人的志怪小說……全是這一路數,他說他喜歡看故事。我想告訴他,故事遠不如致富經實用,但想到他才16歲,就閉了嘴。少年人的世界里,不必要摻雜太功利的東西。他們將來有的是機會懂。

散花鎮地處偏遠,經濟很落后,教育也跟不上來,鎮上的年輕人大多中學沒畢業就出去打工了,像阿一這樣選擇留守的是極少數。他也只念到初二年級就放下了,看文言文很吃力,我就把《聊齋》用通俗的語言講給他聽,那是我從前很偏愛的一本書,狐妖精怪花魅神鬼都生動趣致,與人世有親。

阿一漸漸當我是姐姐。會和我說些心里話。他喜歡的女孩子叫芳兒,去年秋天被表姐帶去北京打工,他說再過一兩年,等弟妹都大了,能幫母親干活,他就去找她。

在很多版本的地圖上。人們是找不著散花鎮的,我看上它,也正是這一點。你可以想象它的貧瘠,它所轄的幾個鄉鎮才剛通電,更不用說網絡了,像是與世隔絕。芳兒偶爾會寫信回來。抱怨北方風沙大,交通不好,吃海鮮得花大價錢,阿一很想不通,“既然這樣,她怎么還不回家?北方到底有什么好的?”

“北方有佳人啊。”我笑著說。

2

無聊時。我會讓阿一帶我到海上兜一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多少人向往的生活,其實實現它,一點兒都不難,只可惜他們更習慣隨便嚷嚷。

我們終于要說到那一天了。早上我還沒睡醒,阿一跑來喊我出海去捕魚,說根據最近的潮汐情況來看,午后會漲潮,是捕撈的好時機。我換了一身短打,跳上他的摩托艇,一路向南邊出發。

兩個小時后,我們遇到了颶風。它來得迅猛而粗暴,天色陡然間沉暗如黑夜,如猛獸般咆哮著撲來,摩托艇被掀翻,我和阿一竭力抓住它的邊沿才不至于跌落。

暴雨似一記記兇悍的鞭子劈頭蓋臉打下來。周遭陰風陣陣,海濤怒號,一如災難電影里的場景,卻是我從未經歷過的景象。阿一和我近在咫尺,但我很費勁才能聽到他的吼聲:“拉住我的手!堅持住!”

黑暗中的海暴戾瘋狂,我艱難地去摸索阿一的手,但沒有找到。這時突然一道雪亮的閃電從半空劈下,藉著那雪亮的光,我驚愕地看到了那座孤島。它如幻覺般拔地而起,讓我完全不能相信它是真實的,就像……就像一頭大象闖進了臥室那樣不可思議。

然而我分明看到了島上隱有燈光。

有燈光必有人類聚集,阿一也看見它了,松開手向我游來,“不大遠,困在這兒只有死路一條,我們得游過去。”

依我看,葬身于大海是很像樣的收尾,小時候看《射雕英雄傳》,黃藥師造了精美大船,想和亡妻沉沒深海,我就對這種死法神往不已。可阿一顯然不會這么想,他才16歲,還沒牽過心上人的手,我便和他一起全力向島嶼游去。

3

在力氣將要耗盡的邊緣,我們爬上了島嶼,跌跌撞撞地撲向光亮。滂沱的暴雨中,高大的喬木落下深重暗影,西側的山崖邊,有淺色的房子臨海而造,越靠近,越發現那里燈火通明,定睛一看,竟是一盞盞長明燈。

燈火的映照下,天空呈現出魔幻般的幽藍色。霎時,我疑心此地已不是人間,我是說,不是我所熟知的人間。電影中網絡上,經常會有神秘島、幽靈船的報道,我看得太多,足夠心驚膽戰,但阿一無知者無畏,拉著我的手,徑直走進房子里。

房子是老舊的格局,里面空無一人,只有幾樣簡單的木制家具,光線不太好,一時也瞧不出年代。阿一大聲問:“有人嗎?”

他的聲音有些顫,可見也是害怕的,但沒有人回答他就鎮定多了,到處望望,拎起一把椅子狠狠往地上反復摔打,沒幾下就讓它們七零八落散了架。他看看我,笑道:“老家具了,不經摔。”

然后他把木頭們架成堆。拿過幾盞長明燈烤著,“我們得把衣服烤干,不然會感冒。我沒找到被子,所以還得再砸爛幾把凳子,好好睡一覺,這樣才不會著涼。”

我癡長阿一十來歲,生活智慧遠不及他,和他分工備齊了木柴后,圍坐在火邊,心這才慢慢落到了實處。阿一和我商量,讓我先睡一覺,他守著,等我醒了再換他睡。一有風吹草動就推醒對方,共同應對。可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就讓他先睡,他砸椅子累得夠嗆,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暴雨仍在下著,阿一平臥著,我抱住膝,席地而坐,寒風盤旋著吹進來。燈光抖動間,我的影子落在墻壁上,巨大的一只,森然地輕晃著,我逐漸感到冷,想去別的房間找找被褥或衣物。

應當說,還是怕的,但萬事都經不住一橫心。在我之前的人生中,早已目睹過最可怖的一幕,不認為還會有什么可以超越它。舉著燈,小心地攏著手護住火苗,我一間間地尋過去,卻都和我們停留的那間大同小異,看不出有居家的跡象。

信步而行,不多時便走到了最后一間,就在懸崖邊上,清晰地聞見海的氣息,腥,并且強烈。跟別的房間不同的是,這間有小小的露臺,燈也比別處多些,而且還有一張窄床,鋪著深藍色的床單。我暗自尋思等阿一醒來,讓他換過來。

風很大,我試圖去關房間通向露臺的門,隨后,我看到了他。

4

一個披著黑色大氅的男人立在懸崖邊,他背對著我,看不見臉。因為他手里夾著一支煙,我并不十分害怕。

在所有我看過的恐怖小說里,鬼怪似乎沒有吸煙的嗜好,一瞬間,我腦袋里閃過好多念頭,他是潛逃多年的兇犯、政治避難人士、絕癥患者、低調的富豪島主,以及如電影《The big blue》里的浪子潛水家……無論哪一種,都配得上我和阿一死里逃生后的遇見。

我輕咳一聲,想和他打聲招呼,他不聲不響地轉過頭望向我。一見之下,我失聲尖叫起來——

我一生中從不曾如此驚駭過。

即使他是無臉人或骷髏頭都不至于讓我失常至此——他的面孔極像中年時的嘉爾,哦,我的意思是,嘉爾若到了四十出頭,約莫就是眼前人的模樣。這讓我實在非常非常震蕩,只能如中邪般呆立,他走近我,淡淡問:“你是誰?”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生于世間,有那樣多身份,父母的女兒,公司的員工,自己的老板,阿一的姐姐……還有,嘉爾的某一任女朋友。但問題臨到頭上,卻本能地告訴他:“我是江月。”

他不再說話,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窗邊,靜靜把煙吸完。我在混亂的驚疑中觀察著他,他眉目平靜,黑色大氅當風獵獵,我有一件和他的很類似,只不過,是斗篷。我和嘉爾談戀愛的第一個冬天,他坐火車來看我,天氣很冷,我穿了兩件羊絨衫,外面披了斗篷去接他。到得早了,我蹲在月臺上等了許久。

后來嘉爾告訴我,漫山遍野的人潮中,一個鼓鼓的、黑色的小土包很扎眼。他遠遠地看著。覺得那個穿斗篷的人蹲著像一座孤墳。

我被這恐怖且凄涼至極的形容打敗了,從此不穿斗篷。而眼前這陌生男人把黑色大氅穿得舒展又頎長,我暗暗想,不管他姓甚名誰,他本該是叫作葉孤城的,月圓之夜站在紫禁之巔的白云城主葉孤城,古龍小說里我最愛的角色。

門外的雨小了些,他霍然站起,向崖壁略略一望,低聲道:“下雪了。”

十一月的第一場初雪,無聲無息落下來。他將大氅裹緊,拉開門,從露臺躍下,在雪中疾速穿行。我這才看到,崖壁下有一條曲折的小路,卻不知通往何處。

風雪中,他沒有打傘,很瘦削的人影,我想他可能真的不是我的嘉爾。嘉爾是愛惜自己的。冬天一定要全副武裝,黑大衣黑手套黑傘,男人的衣物單調乏味,但他偏偏又曉得用煙灰色圍巾來提神,扮成英倫雅痞紳士。

北京一落雪就變成了北平,很美。我和嘉爾常常在落雪的街頭走路,趕著去吃熱騰騰的銅爐火鍋,路上碰到烤紅薯、糖炒栗子和棗糕總要買上一些。它們的香氣足以誘惑整整一條街,讓人錯覺世上所有的溫暖都很甜,很暖,很香,能夠一直捧在手上。

哦,我為嘉爾癡迷,即使是在多年后不知名的海島上,一個和他樣貌相似的男人就能讓我再度情懷激蕩。

這不僅可惱,還很可恥。

5

回到阿一睡覺的那間房,他還沒醒,但明顯在做夢,眉頭皺得緊緊,小聲地、壓抑地哼唧,我聽了聽,依稀是在喊芳兒。

我把木柴架起來,讓火燒得旺些,不知不覺也打起盹來。在半睡半醒的混沌里,聽到阿一模糊的哭聲。

我醒來的時候,大約是第二天了,雨不見停,但天色略好了點,阿一驚喜地說:“有酒喝了!”

這幢房子頗有歷史了,主人似是無心修葺,任它落滿灰塵。房間的木地板也因受潮而坑洼不平,阿一不經意地扳起一塊,意外發現下面藏了酒。我俯身一看。大多是香檳和冰酒。看瓶身的標簽。皆是近五年的品種,難得有我在北京常喝的一種德國產的冰白葡萄酒。我最高紀錄是一天喝了十二瓶,它的滋味很好,但酒精度很低,我很久很久都醉不了,急得很。

我拿了一瓶冰酒,給阿一挑了起泡酒,拿在手里慢慢喝著,只當是驅寒。阿一說沒喝過這樣好喝的酒,喝完一瓶,又去摸了一瓶,他看不懂標簽上的外文,我一一講給他聽,他驚嘆:“姐姐,你懂得可真多。”

……我酗過酒。是從某一年春天開始的,在雪地里疾走,抽光整包煙,通宵達旦地抱著瓶子飲。

那個春天發生了什么?哦。也沒什么,只是來了一匹狼,叼走了我家阿毛。

阿一不太懂世事,我就拿他熟悉的文學作品打比方,他一聽就懂,也很聰明,知道不能多問,喃喃自語道:“祥林嫂很可憐的。”

天下女人多半是祥林嫂,但是,最美麗的黑發逗留過我手,我亦開心地飲過酒,夠本了。我對阿一說起葉孤城和他的房間,他興奮得團團轉,“太好啦,他一定有船送我們回家!啊,不,我先要找到他家廚房,我快餓死了!”

不幸的是,我們既沒有找到廚房。也沒有找到葉孤城。阿一和我沿著崖壁下的小路尋去,卻看到盡頭是海。暴雨夾雜著怒雪,打在臉上生疼生疼,所有的足印都被覆蓋,我們面面相覷,阿一說,要么此地是幻界,要么葉孤城是我的夢境。

比較起來,我更愿意相信前者,在穿越和玄幻小說盛行的今天,這憑空出現的海島太像異次元空間。尤其是,它半分煙火氣都沒有,更令我遍體生寒,葉孤城若是真實存在……我想到神話里猙獰美艷的海妖,但他卻是男人,且酷似十多年后的嘉爾。

再大的事抵不過饑餓,阿一帶我到海邊,撈了幾條魚和零星的貝類。不是講究的時候,貝類胡亂洗洗,囫圇入肚;魚呢,則架在火上烤,擔心會招來野獸,我們只敢在房間里進行,把木質墻壁熏得烏黑,但即便如此,也沒等到葉孤城出現。

烤魚很香,但找不著作料,我們都吃得了無生趣。但飽暖思淫欲,古人誠不我欺,吃飽喝足后,阿一慢條斯理地收拾著垃圾,冷不防問我:“姐姐,愛情是什么?”

愛情就是老天賞給你的一顆糖。有的人嚼著吃,有的人吮著吃,有的人含著吃,然而,不管愛惜不愛惜,吃著吃著都會沒了。想要一顆一顆不停地吃下去?你的身體不答應。歸根結底,愛情是一樁傷身又傷神的事。阿一百思不得其解,“可別人和你說的不一樣。他們說愛情讓人很快樂。”

“快樂的時候是很快樂呀。”我仔細想過。所有的不快樂只緣于我貪心了,很簡單,我竟敢向浪子嘉爾索要安定。與虎謀皮的事是干不得的,我傻大膽,我干了,理所當然我死得硬邦邦。

隱居小鎮,落魄潦倒——這下場可真不怎么樣,但怪不得誰,是我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更適合書寫成醒世恒言,被人當成反面教材批判和自省。你瞧,痛定思痛后,其實我是明白人。我就這點好。

阿一又問:“那……不快樂了怎么辦呢?”

哎,小子,富有富的過法,窮有窮的活法嘛。有錢一擲千金,無錢一分錢掰兩半花。偶爾想要窮風流一把,還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怎樣不是一生?

阿一若有所思,突又冒出一句:“姐姐,我前幾天收到芳兒的信了。她說她愛上了一個人,她很快樂。”

我一怔,搜腸刮肚想尋些安慰的話,阿一含著淚搖搖頭,示意不用說。我拍拍他的肩,他吸吸鼻子,從地板上卸下兩塊木板,和我一人一塊頂在頭上當成雨傘,出去巡山。他說得盡快找到柴禾,不然我們早晚得拆了葉孤城的家。

連綿暴雨使得整座島嶼都濕漉漉的,我們只找到一堆松針和細小的樹枝,不得已,又砸爛了幾把椅子,保持火種不滅。之后阿一就在琢磨回家的方案了,砍下樹枝扎成一只木筏子?可我們沒有斧頭,能收集的樹枝必然不粗壯。而就算是粗壯的樹枝,也未必能順利漂洋過海。他愁腸百結,直抓頭發,我半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他呆坐了半天,問我:“姐姐,上次你給我講的魯濱遜的故事,他用了多久才離開那座島?”

我很不想說出答案,可他很執著,我只得說:“……28年。”

眼看阿一眼圈都紅了。我很不忍心,“我們再等等看吧,說不定明天就能找到葉孤城,他準會有辦法。”

可是阿一壓根不信葉孤城存在,而我沒法證明。況且我也在懷疑,他未必有船,呼風喚雨騰云駕霧的吸血伯爵就沒有船嘛,他躲在一口棺材里。

吃吃睡睡。睡睡吃吃。我已不知今夕何夕。阿一毫不放棄離島的念頭,他開始徒手扳斷樹枝,嘗試扎成木筏子。他對我滿心愧疚,說若不是他判斷失誤,我不會困在這荒島,所以他得把自己吃胖些,好歹添些力氣,哪怕木筏子半途被風浪掀翻,他背也要把我背到岸邊。

在遠離荒島的小鎮上。有他牽掛的親人。而我沒法告訴他,散花鎮也好,這座島也罷,只要它夠偏遠,夠人跡罕至,就能被我視為安樂鄉。

我無所謂的,嘉爾不在身旁,哪里對我都一樣,無所謂了。

6

再見著葉孤城,是在一個下午。

天已經放晴了,阿一外出拾柴禾。我有些感冒,他堅決不讓我出門,說實話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也的確派不上大用場,便靠著墻壁,飲一支干紅。

腳步聲由遠而近,在門口停頓,然后他敲了敲門,輕輕地走進來。我抬頭望他,有一陣子,我不能確定他是葉孤城,或是嘉爾。

來人默默地盤腿坐下,熟稔地掀開地板,挑了冰酒喝著,同時吸一支煙。良久他欠身問我:“會畫像嗎?”

“不會。”

“我教你。”他向我伸出手,我就勢借力站起來,他的掌心溫熱,我又放心一些,啊,葉孤城不是鬼魅。

他帶我到海邊壁下,花很長的時間學素描。沒有鉛筆,拾起木炭,從下而上往石壁上削去,寥寥幾筆,是他的眉毛,又幾筆,是他的眼睛。如果能有一只相機……我才發現,原來,不對著他,我不能準確無誤地描繪出嘉爾的容貌。

“嗯,我也愛你。”那時很愛撫摸嘉爾的臉。他說我愛你,我總會回他相同的對白,從我們初識我就愛他,我不可能會不愛他。

的確,我愛他,在為葉孤城畫素描的時刻我深知我還愛著他。

葉孤城倚靠崖壁安坐,我細細端詳,手中的筆來來回回,我用幾個字形容你是我的誰。

他是我的……命運。

他是我的命運,那么,葉孤城是誰?夜來得很快,月明星稀,潮起潮落,四壁亂影詭譎,我轉身看定他的雙眼,夜色蒼茫而他真像嘉爾。

很想,在他面頰吻一吻。

于是就這樣做了。

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嘉爾,他笑時仿佛春風拂欄,不笑的時候如白云般溫柔,由此我知道,他真的不是我的嘉爾。嘉爾邪氣風流,少有溫和的成分。他是很把自己當回事的,也深知魅力所在,一雙桃花眼,永遠似笑非笑充滿挑逗。我曾經最著迷于這一點。到最后最厭惡的也是這一點。

和葉孤城回到他的房間,室外寒風呼嘯,室內爐火如春,火苗輕顫微跳,他捧一冊筆記小說讀之,繁體豎排,我徹底放心下來,縱使他是鬼魅,也是有雅趣的鬼。

我探頭去看,燭火輕跳,葉孤城的臉隱在燈影里,他拎開一只酒瓶,遞給我,“說說你的故事。”

緘默多年,竟然還是將前塵往事細說分明。我發現,若躲在另一種身份背后,太多話都能輕易地說出口。

此時我不是北漂一員的江月,是偶然流落于孤島的路人甲。路人甲也有過極年輕的歲月,在早春的北京,結識了那個風清月朗的美少年。一來一往的情書后,他們相愛,住在二環邊的老房子里,縱酒放歌,溫書閑坐。有時逛街,給對方添置四季衣裳,有時又手牽著手去小菜場買菜。在街邊飲酒看女人,回家蒸豆包吃。喝鮮美的湯。

路人甲連錢都不賺了,整天和嘉爾膩在一起。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整條街都在落著長安的雨,她渴望時時見到他。

有一天,年輕的女孩子來挑釁路人甲,她說嘉爾不愛你了。這一個月來跟他約會的人是我。她趾高氣昂眉飛色舞,“他對你說不出口的話我來說,他不愛你,你識相點,快放手!再不甘心也沒得用,你不知道吧,我早就和他睡了。”

路人甲心想自己是真老了吧,老到厚顏無恥不怕打擊,有人搶她男朋友,她也不動怒,照樣笑瞇瞇,“今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

女孩子一愣。“說中文!”

“是中文呀。”

路人甲走開去,女孩子急吼吼地拉住她,“你給我說清楚!”

路人甲甩開她的手,笑笑說:“意思是說,老子先死,在下面等你。”

女孩子氣結,破口大罵開來。路人甲心下透亮,這女孩子高估了自己,她不是嘉爾的良配。嘉爾那個人呢,酒色財氣四個字就能概括他,但凡是迷戀這幾樣的人,難免是會有些附庸風雅的,玩玩情調搞搞浪漫,興致來了還會寫首情詩,相對把玩之。女孩子又何必找來呢。巴巴地抖威風。底子卻全都被人瞧了去。

那個春天。一匹狼叼走了我家阿毛。

兩個月后,嘉爾回頭找路人甲。他請求她原諒,他說愛情是死皮賴臉死纏爛打,若在乎尊嚴那不是愛情,他哭著說小月我一時糊涂我……

喜歡他,看穿他,不指望他,也不拆穿他。更妙的是,這不妨礙路人甲愛嘉爾,她也沒喜歡過正人君子就是了。

然后,自然是有然后的。但故事講到這兒,夜已很深很深了,四下寒涼,卻隱有鴉片沉香襲來,我很困,前所未有的困,不由靠著葉孤城的肩頭,想瞇一小會兒。

可睡得很不安生,朦朦朧朧間,聽見葉孤城短促地笑一聲,“江月,跟我來。”

7

颶風中狂暴的海洋是世上最可怕的事物,等同于戀情的消亡。它們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黑暗,窒息,讓人撲向死亡。那晚颶風又起,在滔天的巨浪中葉孤城帶我攀上了懸崖,自上往下看,壁上竟有眾多畫像。

由于太過斑駁。畫像看不出美感,只覺陰森。但作畫人必視之為珍寶,在畫像右下方寫下短短的誓言。

我未完成的嘉爾是其間很不顯眼的一幅。我盤算著等我的素描完工,也要寫肉麻但真摯的情詩,再簽上我和嘉爾相親相愛的名字,一如我們還在熱戀。

葉孤城說:“認真看。”

我就認真看。畫像有男有女。每一張人臉都不同,我指著其中一張臉問:“他是誰?”

“是我,是作畫的女人眼中的我。”葉孤城淡淡地說,“每個來到島上的女人,我都會讓她們給我畫一幅肖像,這些都是。”

每一張男人的臉都不同,葉孤城卻說,統統是他。我大駭,“為什么會這樣?”

“我會告訴你的,但現在,你該好好睡一覺。”他牽著我的手,在風雨交加的漆黑里走下懸崖。

我回到葉孤城的房間睡覺,深藍色的床單,淺藍色的被褥,他坐在床頭,我抓住他的手,困倦睡過去了。

是阿一推醒我的,身畔葉孤城已離去,我指著地上的空酒瓶問:“你見到他了嗎,這是他喝光的。”

阿一憂慮地看著我,“我到處找你……你昏睡了兩天,我哪兒都不敢去,可又餓極了,沒忍住,抓了幾條魚回了。”他拉過我的手,讓我摸摸自己的額頭,燙得驚人。他說:“你在發熱,你一定是燒糊涂了,盡說傻話。”

我還來不及說什么,阿一說著話。用一只碎瓦片兜來海水喂我,“我在森林里找到的,洗得很干凈,你要多喝水。”

海水很腥,我喝不下去,“我要酒。”

阿一急了,“姐姐,這樣不行,你不能這樣。”

我妥協于淚汪汪的阿一。喝了腥臭的海水,吃了寡淡的魚肉,他扶著我,猶豫著,斷斷續續地問:“姐姐,嘉爾是誰?你做噩夢了,喊著他。”

那不是噩夢,是很香甜的夢。夢中我赤身披透明白紗站在懸崖邊,左手拿著流星錘,右肩扛著金箍棒,問葉孤城(他書生裝束,唇紅齒白,衣衫凌亂):“那晚到底是不是你?”葉孤城不語,我惱恨地抓起他飛上樹林。把他掛在最高的那棵樹上,以示懲罰。

江山如畫,美人多嬌,我歡喜地看著書生葉孤城,或是書生嘉爾,“你求我啊,你求我就放了你。”

此等曼妙夢境,別時容易見時難。我望著阿一笑,“很好的夢啊。”

阿一欣賞不了我的惡趣味,松開我的手,木呆呆地看著我,哭出聲來,“姐姐,我媽也是這樣,你不能這樣……”

在散花鎮居民眼中。阿一的母親是瘋子。他們都說,那女人瘋了啊,海里的魚多得吃不完,還腌魚做什么。

但我懂得。

阿一母親每年都會腌制魚干,不是為了吃,而是她想留住它們,盡可能去留住它們,多出一天都好。這毫無意義。但她的人生沒有多少事可做。她19歲時為躲避家鄉的饑荒,逃難到散花鎮,認識了阿一的父親,他骯臟、貧窮,年長她二十來歲,但他待她好。她嫁給他,為他生了三個孩子,最小的孩子出生才七個月,他死于肺癌。

男人死后,阿一的母親著了魔,一網一網地捕撈海魚,再一網一網地撒鹽腌制。人們都說她瘋了。但那不過是一個傷心人失控的舉動,她徒勞地想留住她生命里最新鮮的一切,但是無奈啊,我們什么都留不下來。

戀人的眼波,嬰兒的笑聲,母親的發辮,初次約會你站在街邊,你那身藍色衣裳……擁有的一切都留不住。

這不是瘋,而是癡,但兩者看起來很像。

在阿一的哭聲中,我在想,也許我也已經瘋了很久很久了,可我自己還不知道。外面又下起雪來,阿一撲到窗畔,向懸崖望去。在一日一日的困頓中,我已算不清日子,他卻以一根木柴從燃燒到熄滅的時長為計量單位,推算出這是我們困于小島的第六天。

再過五天,是阿一母親的末七,即死后的第七七四十九天。上個月的某天風和日麗,她表情如常,給三個孩子做了扁豆燜面,還特地煎了幾只荷包蛋。隨后她在胸前纏了幾把鐵斧頭和錘子投了海,死志堅決,不留后著。你知道的,女人一旦發起狠勁來,冷靜、周密,無所畏懼。

阿一在母親死后第三天翻出她的遺書,很短的幾行話,將孩子們托付給他們的伯父。伯父是鰥夫,膝下一無所出,母親在遺書下面壓了一張存折,敦敦告誡阿一,要照顧好弟妹,并給伯父養老送終。

阿一在海上打撈了好幾天,終無所獲。他從那天起變得不愛說話,一趟趟出海捕魚,拼了命想多賺點兒錢,不料競遭遇颶風,和我雙雙困在此間。我頭暈,又吃了半條魚,喝了一小瓶酒,躺下了。阿一安頓了我,頂著木板出了門,他的木筏子扎了大半,想再去尋些荊棘。將它扎得緊實些。

雪不大,然而天色晦暗。我睡不著,挪到火堆邊坐著,不斷飲酒。在酩酊的恍惚中,忽聽見幽微如嘆息的聲音,是葉孤城,“江月,你生病了。”

嘉爾。我是生病了。你走以后。我再也沒有好起來過。我試過。真的不可能更好了。

我還有四個月就到29歲,我失去你第四年。

8

又隨葉孤城去到懸崖邊上。

猝不及防的。我意識到。我在惦記他。當他走來,我無法再飲酒,喉頭很干,很干,他靜定地看我,在我額前一探,那一刻我便想到了虛無縹緲的一句詩: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

阿一某日讓我翻譯給他聽。懂是懂了,但韻味全失。嗨,葉孤城,假若你是幻象則這世間無一不是鏡花水月。只能不求甚解。

大風起落,我們在崖頂看雪,颶風后的夜晚,不比他的黑衣更像一場死亡。他仍穿黑衣,厚的,筆挺的,唐裝樣式,卻讓我無端聯想到……壽衣。

是的,我幻想過嘉爾穿上壽衣的模樣,而我以遺孀的身份接待送他最后一程的人們。在我們最后那個冬天,我把自己稱為趕尸人,嘉爾一聽就明白,相當不高興。但真是那樣,他還活著,我卻寧可他已死去。

對嘉爾,我有過殺心四起的時刻。沒下手,只因為太有自知之明,曉得沒能力脫罪。殺了他,我會活過來嗎,不,不能使我更快樂或更美麗,算了。

當晚有風,卻仍炎熱,我換上猩紅的裙子去見嘉爾,他喜愛我穿紅或白——厲鬼愛穿的顏色呢,沒覺得嗎?在喧鬧的店堂,我見著他,不,他們。他和那17歲的少女執手相看,甜蜜而笑。

我走過去看那少女,她穿白襯衫,素凈的短裙子,雙手白皙修長。嘉爾向我介紹她,我大吃一驚,這是江月,是17歲的少女江月。千真萬確,我的專業,我的喜好,我的穿著,她和我真像。

少女沖我笑,“嘉爾說,你們已經分開了。”

這一把聲音也是江月的,我驚怖至極,像是回到九年前,清爽的馬尾辮,一額汗亮晶晶,背著網球拍在校園里奔跑。

你的新歡是17歲天真明亮的我,你的棄婦是26歲滄桑疲憊的我。若真有時光機或任意門。請隨我一同探望17歲時的江月。嘉爾啊。

我還不太老。但他在祭奠我了,用收集青春版江月的方式。這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更有可能,江月也不過是那之前某一個女郎略年輕的版本。

嘉爾追上我,他說真抱歉啊小月,我很想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不分開。但是,你曉得任何事都是有始有終,就好像螃蟹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得吃。他應該還說了一大通,但我記不得了,我笑,笑出眼淚,抹了抹。走了。

第二天他若無其事來找我,可我心灰意冷無甚可說,遂閉門不見。還能說什么呢,該說的,不該說的,當年信道情無價……不記臨分多少話。

他是永遠的彼得潘,我卻是無可奈何長成大人并將老去的溫蒂。看故事的人都清楚,彼得潘的玩伴只能是少女溫蒂,一個接一個。他不能長久地為任何女人停留。真真切切地被拎到殘酷事實面前,我承受不住,又無路可退,咬著牙逃離了北京。

為何會是散花鎮?它夠遠,夠僻靜,也夠荒蕪,在小鎮,我占山為王,連手機都不用,幾個月才上郵局給父親掛個電話。我母親早逝后,他第二年就又成了家,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我猜大多數時候他不記得在人間還有個女兒。

便也棄絕了網絡,我見不得嘉爾在微博、空間、論壇和任何公開網頁提及情感話題,一點點都見不得。江月是沒種的膽小鬼啊,越老越扛不了事,索性躲起來。連我們共同的朋友圈也不要再有聯系了。

把自己搞成一個特立獨行離群索居的人,只要為數不多的錢,和一顆決絕的心。而孤獨,那對我來說不算事兒,認識嘉爾以前,我也獨自活了好多年。雖然我也明白,由奢入儉難。

人模狗樣地在大城市待了好幾年,怪假的。散花鎮很好啊,他說吃螃蟹是分季節的,那我就改種蔬菜瓜果吧,春夏秋冬不重樣,每個月都有花樣玩。

雪落得大了。崖頂的風吹得越發冷冽,身旁的葉孤城忽而低嘆,扣住我手腕,將我往懷中一帶,他說:“別松手。”

在他的懷抱中我們向懸崖下的大海飛去,到了近前我才發現海中央居然有一棟冰之屋。通體剔透。我摸了摸,冰層極脆薄,輪廓也淡,三步之外就看不清晰了。葉孤城把我放下來,我在冰屋外的庭院里四處走動,他輕輕問:“不怕會掉下去?”

生命值得敬畏和尊重,我不會主動放棄,但內心深處,在興高采烈地等待著突遭橫禍一命嗚呼,暗暗地、渴求地、隱秘地等待著。一念于此。干脆在封凍的冰面迎面躺倒,找葉孤城討一支煙,很愛惜地吸著,仰頭看夜空中的雪花紛紛撲落。

葉孤城在我身邊坐下,我側過頭去看他唐裝上的盤扣。在北京時,經常會看到圓眼睛的胖男人穿唐裝,白色的,質地優良的,對萬事萬物都不放在心上的。葉孤城不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我握住他的手繼續賞雪,心里很平靜。北京往事里,也時時落雪,但都已記不真切了。惟一記得牢的,是我在某年早春抓過一朵蒲公英,吹一吹,他就飛去四面八方,很多路過的女人都捉住了一點點。

偏執令人膽寒。便是在這寒寂深邃的雪地里,我將和嘉爾的關系條分縷析,梳理整齊。我有很多理論知識供我說服自己他已遠離,不會再來,但我拿這顆頑固的心一向沒什么辦法。然而在這異境般的海上。我頭一回慎重地設想,若不再記掛嘉爾,生活的面目會是怎樣。

不禁問葉孤城:“為什么她們每一個人畫的你都不同?”

他點燃一支煙,沒有吸,我伸過手,他遞給了我,很慢很慢地說:“因為你們想念的人面孔不同。”

9

我注意到,在先前和葉孤城的對話中,他很少使用陳述句,多是反問。我問:“你是誰?”

在最初,他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他不答,卻問:“你認為呢?”

“你是作家。或是畫家?”

“不。”

我感到就要接近一樁謎底,坐起來,輕輕地抱一抱他。他看我一眼,張開雙臂,將我一整個兒擁在懷里。

這久違的溫柔,這醍醐灌頂的恍然大悟。我以為心已腐朽。可這溫存平和的男人讓我再一次感到心悸,它激越地跳動,震耳欲聾。

我在擁抱一個男人,并心知肚明他不是嘉爾。

他用不著是。我說過,沒喜歡過正人君子,我嫌他們悶和無趣,何況我也不認得幾個。但見著了葉孤城,一個長了嘉爾容貌的正人君子,他秒殺了我。

不,名字和容顏全是符號,身體的本能才是吸引。若說在這孤島上必須要活下去,那么,惟一的理由是,舍不得他。

可我終究被迫看到真相了。葉孤城帶我到冰屋里游覽,在墻上的壁畫中,我竟望見一張熟悉的容顏,阿一的母親。確切地說,是魅——仙家把在人間作惡、附身于人體的妖稱為魅。它們由愛、怨和不甘凝結而成,俗稱心魔,若不逐出,將生生世世桎梏著人類,而干凈柔弱的新魂靈則被它們吞噬。

這很好理解,魅,是人體的寄居蟹。我問葉孤城:“她去了哪里?”

他微笑,“就要到下一世了。”

弄懂了魅,也就不難得知葉孤城的身份了,他是驅魔師,將我們的心魔驅逐,換回新生。這就是為什么每一個來到島上的人所見到的他容貌都不相同了,心魔是誰。他的面貌就是誰——困擾人們的,通常是讓他們求不得的,朝思暮想的。心里有小疙瘩,自己能化解,但一旦形成心魔,非外力不能消也。在海島上,我放出了心中的魔,趁著還有體力和興致,牽出來遛它一遛,由此,我和他劈面相逢。

可我竟不愿意他是仙家,一心想找些破綻,“你鐵定是在編故事哄我!你吸煙!我沒見過吸煙喝酒的神仙!”

葉孤城又好氣又好笑地拍我的肩,“莫非你還見過別的神仙?年輕人,你的觀點不能太腐朽啊,吸煙喝酒算什么,我也沒有長發飄飄只穿漢服啊。我們仙家是很與時俱進的。人間的好東西豈有不享用之理?你們的詩文歌賦也很妙啊,你不也喜歡嗎?”

他說得合情合理,我頹了,看看他又問:“可你的樣子是十幾年后的嘉爾,不是現在的他。”

“你是大叔控啊。”他說。

這倒是了,我一千零一次想過,嘉爾人到中年的模樣,是否仍然佻達不羈,或是收心養性,安安靜靜地只屬于我一個人。但看到葉孤城,我豁然開朗地意識到,四十來歲是男人很好的年紀,狂蜂浪蝶絡繹不絕,少不了的。70多歲的謝賢,50多歲的喬治克魯尼,他們一輩子都是花花公子。

我說不出話。仰頭去看冰墻上的壁畫。葉孤城說,驅魔師互不來往,他獨守這片海,難免無聊,便把來過此地的男女模樣細致地雕刻,用來殺時間。

我挨個看過去,又一次看到了阿一的母親,心中一痛,“都是為魅所控制,我還活著,可她卻死得慘烈。”

葉孤城垂下頭,面容在燈影下很暗沉,“有心魔的人太多了,仙家忙不過來,發現得太晚,魅已掏空了她的身體,只得讓她走水路進行第一層凈化,再交給我處理。”

在人世和陰間之間,必然有個通道。是哪里?幽深的水中,是它的入口。我又問:“常聽人說自己想開了,但其實,是被你們拿來消磁了,清空了,是嗎?”

“消磁,很新鮮的說法。”葉孤城笑望我,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我又看得愣住,嘉爾是不會這樣笑的,他太清楚自己的優勢,一笑就像在調情。漫不經心地引誘,煞是勾人。他不會笑得這般和煦如春風。讓人周身暖洋洋,也懶洋洋。我傾過身,手指想在他嘴邊碰一碰,卻飛快地想到他不是嘉爾,便縮回來,只問:“在消滅心魔時,你會被反噬嗎?”

這張臉讓我心生親近。再唐突的舉動都做得出來。可一旦意識到他實則是另外的人。就得收斂了。他沉吟,語聲很淡,“不會。”

“那……你愛過誰嗎?”我想知道仙家之愛,是如何規避傷害或失望,抑或,世間情愛,愛與痛如影隨形,沒有別的可能。

葉孤城笑。雙目灼灼。“你們都被它折磨得好慘,我光是看看,就嚇破了膽。”

他竟是沒愛過的,我追問:“你叫什么名字呢,你的真實模樣,我能看到嗎?”

他依舊漫然一笑,“你叫我什么呢?”

“葉孤城。”

他戲弄我。“咦。不是嘉爾?”

“他是他,你是你。”嗬,他的黑眼睛真亮,我情難自已又想碰觸,“快,給我看看你真正的樣子!我既然心魔已除,你就不該還是這張臉。”

“但是,我不想給你看到啊。”葉孤城說這話時臉上帶笑,語氣很軟,讓我的心一時間非常酸軟又非常乏力,如被催眠般,我將手臂環上他的腰,把臉深深埋在他胸口。他任我抱著。在我耳邊,很輕很輕地,他說:“江月,我喜歡葉孤城這個名字。”

10

我在生病,咳得劇烈。葉孤城帶我返回懸崖邊的房子。我們沿著那條極窄極陡的小路往上走。他在前面,拉住我的手,我遙遙聽到腳下濁浪拍岸的聲音,有夜梟撲棱著翅膀從頭頂掠過。

我喝了小半瓶酒,在葉孤城的臂彎沉沉睡去。驚雷來時,我在做夢,夢見葉孤城取笑我渾身燙得像一只圓滾滾的火球,我猝然醒來,黑夜中只得我一個人,赤手空拳地躺在深藍色的床單上,而窗外雷聲轟隆,雨又快來了。

仍在發熱,身子還乏得很,但一想到阿一就睡不著了,抱了被褥去尋他。他還睡在火堆邊,蜷著雙腿,又在做噩夢,一迭聲地喊著芳兒芳兒。他的眉頭皺得好緊,像個被生活壓彎了腰的成年人,可他只有16歲。我替他難受,拍他的臉喚他,他含混應兩聲,帶著哭腔喊完芳兒又喊媽媽。

天氣太糟糕,阿一想在明天劃木筏子離島,怕是不行了。可他太想趕回去給母親做末七了,散花鎮的居民很信奉頭七和末七,相傳死者從去世之日算起,在四十九天內,每隔七天,閻王要審問亡魂一次。過了末七,她洗凈了這一世的罪孽,才能去往輪回,來世托身在一戶好人家。

我將被褥給阿一蓋上。坐得離火堆近些。他被夢魘纏身,想必冗長而驚悚,我推他幾次,他都醒不了。如是再三,我也困了,弓著身子抱住膝蓋,靠在墻邊昏沉沉地又睡著了。

驀地,有人推門進來,我使勁睜開眼睛,是葉孤城。他走到近前抱起我,輕聲說:“燒得太厲害了,你需要床和食物。還有水。”

雨停了,天邊泛起蝦紅色的微光,我猜是清晨四五點的光景。他抱著我躍下懸崖,在海水中奔跑,身后浪聲嘩然,我們很快又回到那幢冰屋里。

穿過壁畫長廊,在最遠端,我看到一張雪白的床。葉孤城說那不是冰雕,而是用羊脂白玉雕成,每驅趕一千個心魔,他都會回到床上躺一躺,以恢復靈力。他還年輕,驅魔于他是很大的損耗,得繼續增進修為,爭取早一點隨心所欲地控制靈力。

白玉床有一處很精妙的所在,床的上方是自動開合的天窗,坐看云起云散,仰觀星合星開,我沒能再睡著,就那樣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葉孤城問我:“想吃什么?”

“清湯小餛飩。”我說。

母親在世時,總給我做小餛飩吃,放蝦米、蔥花、紫菜和幾片青翠的生菜葉子,是童年時的我最愛吃的食物。葉孤城很困惑,撓撓頭問:“換成魤魚可以嗎?”

我哈哈大笑,“你沒吃過清湯小餛飩嗎,變出兩碗吧,咱倆一人一碗。”

這個很溫和的神仙惱羞成怒地瞪我一眼,“我是驅魔師,不會變魔術。”

葉孤城在旁邊的廚房為我做飯,我跳下床去找他,抱臂在胸,靠在門邊看他忙碌,“如果不當神仙,你會不會也在這樣一個早晨,被誰踢下床給她做早餐,她還嘀嘀咕咕嫌你做得不合口味?”

“我當神仙不也在做飯嗎?”他頭也不回地說。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情只能用一個很金庸的詞來形容:心中一蕩。從前看武俠小說。金庸在描繪男女動情時,很愛用“心中一蕩”,年少時我總覺太過簡單,及至到了談戀愛時,才發覺他用詞之精準。

意亂情迷,心中一蕩。

魤魚盛在冰碗里。登峰造極的肉嫩味美,我沒吃過這等可口的魚肉,一氣吃了很多。葉孤城卻不吃,手撐著桌面,似有些疲倦,只凝視著我,我在這目光中一時竟有些癡了,大著膽子問:“我能留下來嗎,你忙不過來我能幫你打下手?”

戀慕使人慌張,只敢以嘻嘻哈哈的口吻試探。我心驚肉跳地發覺。我愿意承認我愛他。也盼望他也愛我。

他沒有回答,而我因此知道了答案。一室靜默令人窒息,我欺身去抱他,把臉埋在他胸膛,他不躲,但也不回應,摸出一支煙點上,用力地吸,像在吻一個女子。我心中酸楚,揚手打掉他的煙,煙旋轉著落在冰面上,發出細微的噗聲。

他不說話。無動于衷地看著我。像是不認得我這個人。我被他看得不堪忍受,用手擋住他的眼睛,他抬起手,緩緩地把我的手拿開。四目相望。他的面孔很黯淡,而我體內涌起一陣陣揪痛,我知道你是葉孤城,不是別人,我知道的。

世人來到海島,終將遠離,而這當中所有記憶都會封印。不復記得。

念念不忘,以為至死方休的情事,在宿命的安排下,如羚羊掛角,不留痕跡。

我放開他,抹去面上亂發,停一停,問他:“將來,我還有沒有別的機會再見到你?”

很緊張,只覺大腦一片空白,他開口了。但那無疑是句廢話:“所有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我們需要的是等待時間到來。”

時間到來,我們必定永別。我哭不出來,就笑了,笑時面孔很僵,右手曲成拳頭,把鼓得可笑的腮幫子打回去,奪過他手指間吸到一半的煙,叼在自己口中,轉身走了。

再對著他哪怕多一秒,我就會哭出聲來,會的。

佛說,諸法空相,竟是真的。葉孤城一個人暗暗地站在屋角,一肩一背都是緘默,我搖搖晃晃地走出冰屋,海上起了霧,我不管不顧踏浪而行,腳步竟如懸浮般,自始至終都沒掉下去,我知道這是葉孤城用他的靈力護送我。

我精疲力竭地回到懸崖上的房子,遠處漫天迷霧中,站著一個模糊的黑影子,我居高臨下笑了一笑。葉孤城,你會不會,也把我的模樣刻上那堵冰墻呢,在你覺得孤寂難捱的時刻?

那么,我要笑得好看一點兒呢。

11

晚間星光璀璨,風平浪靜。

我和阿一將木筏子推到海里,互相看了看,猛地一擊掌,若生死有命,我們賭命。他不肯困于海島28年,而我深知自己留不下來,那就走吧。

用盡全力再看一眼這夜幕下的海島,海潮涌起,退散,而我必將遺失這段經歷。可是葉孤城,我竟不知道你真正的樣子,但我仍想記住你直到我死。縱然我知道。和你相遇這一遭。逃不過徒勞無功,徒手而返。

過了今夜,你還想不想得起我來?江湖終有一別,我封刀以后再也不問故人何在,武林也迅速將我忘懷。我走了,葉孤城,我連對著你畫的那幅肖像都沒完工就得走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如商。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海上天氣變化快,阿一擔憂又會遇上惡劣氣候,大力劃著船,只有陸地才會讓人感覺腳踏實地的心安。在木筏子上,我們都生怕自己睡著,搜腸刮肚找些話來說,阿一說,在海島上,他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芳兒帶他去懸崖邊畫畫,她說自己是他的心魔,要捉拿住,鎮壓于崖壁千年萬年。他反駁說:“你不是心魔,你是仙女。”芳兒就笑了,她問:“你不聽我的話了嗎?”

阿一就乖乖地點頭,“聽的,你說什么我都愛聽。”

“那就是了,祝福我,并好好地生活。”她親親他的臉。“在前面,你會有很好的未來。”

阿一很沮喪,“可是,沒有你,未來就不會太好。”

芳兒巧笑嫣然,“傻瓜,我會回來看你,給你的兒子當干媽,今生今世都熱熱鬧鬧地走動,好不好?”

阿一破涕為笑,“好。”

我問:“你想通了嗎?”

“嗯,好像睡了一大覺,整個人都輕松了。”阿一說,“媽媽不在了,弟弟妹妹又還小,伯伯身體又不好,我哪走得開?我去不了北京,又不忍心讓她回鎮上陪我過苦日子……她喜歡的是別人,倒是件好事,我們兩個人,總得有一個有好日子過吧?”

“不,你也會過上好日子的。圖書角的致富經很精彩,真的。”

“可我比較喜歡讀詩,看故事。”

我笑,“日子好過了,讀詩才會更愉快。”

天蒙蒙亮時,海岸隱隱在望,塵世已觸手可及。我們抓緊劃著,就快到了,我默默念叨,阿一已在歡呼了:“姐姐,我們到啦!”

我停住木筏,阿一率先跳下去,回身拉我一把,我無緣無故地覺得心腔一空,下意識地扭頭看大海,一個不留神,已跌落在沙灘上。

岸上人影晃動,喧鬧聲不絕于耳。我拼力四望,卻看不清他們每一個人的表情,驚惶之間,我一掙,總算睜開眼,恰見阿一的伯父和弟妹都在看我,拍著手歡笑道:“醒了,醒了,兩個都醒了!”

我驚魂未定,抹一把臉,阿一的弟弟遞過白毛巾,怯生生地說:“姐姐,我哥哥也醒了。”

阿一的伯父告訴我們,那日我和阿一去海上捕魚,碰到了颶風,摩托艇被掀翻,我倆生死不明。鎮上的人們沿著下游找了兩天兩夜,在一處擱淺的沙灘上把我們扛回來了,但我們把海水吐得干干凈凈也沒醒,醫生摸脈象,說這兩人還活著,讓家屬們不要灰心。

又過了三天,伯父等不及,請了巫師來看,巫師說我們是撞邪了,辟開道場作了法,果不其然,我和阿一在第二天就悠悠醒轉。見我們醒來,伯父親自下廚給我們做飯,“阿一,吉人自有天相啊。明天就是你媽媽末七了,你要是還醒不了,我怎么對得起你爸媽啊!”

一席話說得我和阿一也慶幸不已。發誓要珍惜活著的每一天,而那些非分之想,在災難面前不值一提,何苦再執迷。我在圖書角給阿一挑了幾本致富經,最后商議決定,養鮑魚風險太大,成本也不低,不如包一片海域養螃蟹,細心些,存活率就會高些,城里人都愛吃。阿一說:“姐姐,你以往說過,螃蟹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得吃,剩下的時間靠什么賺錢?”

“賣有機蔬菜呀。”

12

我在26歲的冬天來到散花鎮,寒來暑往,六年過去了。

今年,我32歲,學會了本地方言,和鎮上的居民都處得好,早不被當成異鄉女人了。我和蟹農阿一的商業大計也開展得紅紅火火,經我們帶動,散花鎮的留守居民都養起了螃蟹,不少在外地打工的年輕人也陸續回流,每年的利潤很可觀。小鎮也繁華多了,醫院的新大樓蓋了一座又一座。老人們看病很方便。

圖書角的規模也擴大了,改成了一棟兩層小樓。一樓被人承包開起了電動游戲室。一角擺了幾張桌球臺,有時我和阿一會來玩玩。生意太忙,我不大看書了,但阿一仍保持著閱讀的習慣,再忙也會抽空到二樓閱覽室看書。

阿一的伯父精神矍鑠,是可愛的老人家,有天他說。鎮上地稅局的副局長夫人托他向我提親,我擺擺手。“阿伯,算啦,我滿腦子是錢,又常常心不在焉,不適合跟別人生活。別人會嫌棄我呢,他們都喜歡活潑艷麗的女孩子,我不行。”

伯父憨厚地說:“找老婆呢,賢惠點好,局長一家說了,你是最佳人選,又漂亮又能干。”

賢惠這個詞我很不愛聽,跟罵我似的。念及他是老人家,又是為我好,我耐心地勸退他,真的阿伯,到了我這個年齡,有沒有男人根本不重要。如果有一個貼心的好伴侶自然是好的,沒有也不要緊,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我會很喪氣很糟心的,不如一人待著,起碼落得一份清凈自在。

伯父嘖嘖嘆,連稱太可惜了,臨了出門又問我:“小江,別怪我瞎打探,別人都在猜,你是不是受過傷?”

“對呀,我可容易受傷了,上個月我養的烏龜死了一只,大前天買橘子被短了三兩秤,昨晚起夜還迷迷糊糊地撞到門上去了。”我撩起劉海給他看,“鼓出好大一個包,我擦了紅花油還疼死了。”

我已不再為嘉爾牽腸掛肚,可我也愛不上別人了,但一個人也沒什么不好,我生活中的樂子大把大把。伯父哭笑不得地走了,我在房間里坐了片刻,跑到圖書角去玩。前年春天,我在閱覽室旁邊種了兩棵石榴樹,初夏時紅花燦爛如火,阿一說,在窗邊讀書很享受。如今剛好是秋天,我要去摸兩只紅彤彤的石榴磨磨牙。

剛走到圖書角樓下。阿一就抱著一卷書。飛一般沖下樓梯了。我連聲喊他,他一頭汗,雀躍著把書塞給我,“姐姐,我正要去找你,你快看!”

那是一卷古書,老舊的牛皮紙,紙張很脆薄。他顧不得擦汗,手忙腳亂翻到一頁,“姐姐,看,這個人像不像我?”

我看看畫中人,又看看他,“嗯,是像。”

他翻到那一頁的背面,“你再看!像不像芳兒?最神奇的是下面這兩個字好像是我的名字!”

芳兒年年春節都要回散花鎮小住,我和她也熟了,我點點頭,“是呀,是有些像。”拿過書翻到封面,“這是什么書啊,怪力亂神啊?!”

很殘舊的書。封面破破爛爛,連書名都模糊到難以辨認。阿一說。是伯父在整理新近捐贈的書籍時發現的,原主人是何人已不可考,但從書的內容來看,大概是一艘海底沉船圖卷的復刻本。

我向來迷戀古傳奇,當下就和阿一翻看起來。這卷圖冊美不勝收。記載了海洋氣候、船上裝置。以及船長、大副、水手和乘客的畫像。令人驚奇的是,不光有酷似阿一和芳兒的人,還有阿一的父母,他們被畫在同一張紙上,一正一反,像是背靠背坐在陽光下。

這卷書真奇特啊,我和阿一邊看邊贊,我尤為喜歡幾幅畫像下寫著的細小零碎的句子,哦,亦不妨看成是詩句,有一句深得我心:“我曾經是個斗士,但沒有了你,我不介意像條老狗一樣死去。”簽名是“夏君”,可能是男人名字。阿一喜歡的是另一句,“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字體太小太淡,看得很費勁,阿一蹬蹬蹬上樓找伯父借放大鏡。我坐在石榴樹下,一頁頁慢慢地看,中間有幾頁太過于破損。我便翻到封底,從后往前翻。

日光很烈,一只石榴突地從樹上啪的一聲墜落,我嚇一跳,伸腳把它勾過來,在裙擺擦一擦,拿在手里把玩著,順勢翻開最后一頁。

那一頁是一幅男人肖像,朗眉星目,笑起來仿佛春風拂欄,實在是很英俊端正的一個人,為我平生之罕見。他和嘉爾不是一型,但也很好看,我看了又看,心頭不知為什么突然酸痛難當,情不自禁地以手指輕撫他的面容,然后被自己嚇住,唉,幾時竟變得這樣寂寞了?連畫中人都想染指,唉唉唉唉。

自嘲地笑了一下,隨意翻到它的背面,然后——

我看到了自己。像是一幅版畫又或是其他,很蒼勁的線條,很細膩的筆法,連鬢角發絲都纖毫畢現,我揉了揉眉角再看,的的確確,畫中人很像我,應當說,它是我——是28歲那年冬天的江月,她和阿一出海捕魚,被颶風甩到了無名的沙灘,下巴上蹭破了皮,至今仍有三道細弱的疤痕。

我盯住畫中人的疤痕,肝膽俱起震動,周圍的聲音、氣味和光線頃刻間都暗下去暗下去。惟有畫像的下方那句話如刀刻般呈現:

我得弄一個本子,寫下一生一世你都不在的日子里,很多很多偶然想你的句子。總有一天你會從故紙堆里發現它,逢人就說那是你最喜愛的詩集。

四周都是晃動的樹影,我腦子鬧哄哄的,本能地去翻它的反面,仍是那陌生男人的容顏,好看的,從容的男人眼中競像是有一種悲傷的神情,我用食指指腹緩慢地撫過他的嘴唇,線條真美。

只是一剎那的事,書頁驟然有光,亮如閃電,我駭然閉上眼,耳旁響起男人明月般的笑聲,“江月,跟我來。”

長風浩浩。沙沙,沙沙,天地間傳來阿一的呼喚:“姐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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