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
闊別三百年,我跟墨淵提了一壺離人醉回到北邙山。
山路沒有人打掃,鋪滿積雪,走起路來十分艱難。看見我的腳踏入雪中半天抽不出來,墨淵揮袖施法,掃開一片雪白。我笑著打趣墨淵也會偷懶。以前可是一板一眼要蘭寧和我掃雪,半點馬虎不得。墨淵沉默半響,瞪了我一眼,裝作聽不見。
師父在世時最喜歡喝一壺“離人醉”,他嗜酒這點不管墨淵怎么勸都不聽。蘭寧還在時,我跟他經常偷師父的酒下山。有一次偷喝了一口,兩人不勝酒力倒在蓮塘。最后給墨淵跟師父找了回去,狠狠訓了一頓。
我跟墨淵不約而同想起蘭寧。
北邙派破落已久,不再是當年香火鼎盛的仙山。所有弟子于邪道一役全數戰死,連師父也不例外。
我摸著掛在脖子上的千轉留華鏡。北邙慘遭滅門之災,唯一所幸的,大概就是保住了神器,沒落到邪道手里。
只是代價慘烈。當時生還的人就剩下我跟墨淵。
還有蘭寧。
二月花
離開后,未曾回來過。所以看到有人給師父建了墓碑時,我與墨淵沉默良久。
在掃開積在師父墓碑上的雪時。墨淵把帶來的離人醉往地上灑。酒香融入雪中,我摸著師父的石碑,覺得師父一定會嫌棄這酒兌了水。墨淵很難得開了句玩笑,“難得能喝上。將就點吧。”
埋在墳下不得語,不得走,只余茫茫白雪相伴,確實只能將就。
我貼著冰冷的墓碑。憶起幼時鉆入師父懷里撒嬌的情景。師父曾讓我們走了就不要回來。可三百年后,我們依舊忍不住回來。
因為我想你了。
也想蘭寧。
那時候剛拜入師門。我們三人年紀相仿,師父個性不拘小節,也沒定下長幼之序。三人同修,數墨淵性格最為嚴肅,我跟蘭寧最好動。兩個人都是坐不住的性子,給罰抄書打手板全沒落下。我跟蘭寧總是抱怨,墨淵比師父還嚴格。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墨淵總是一板一眼地重復書上的話。“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文縐縐地說我們沒端正心思。我倒是無所謂。可蘭寧不服。師父說他資質極佳,猶在墨淵之上,所以一貫心高氣傲。蘭寧眉頭一揚,笑道:“我不管那么多有的沒的,我只管讓自己快活。”
那時候的蘭寧年紀輕輕,長得眉清目秀。說起話來神采飛揚,總是那么驕傲。
不過也只是好勝心強而已。他雖然資質極佳。可靠實力說話還是贏不過勤奮好學的墨淵。每次到了最后,都是師父提著酒瓶冒冒失失地過來分開他們兩人。我坐在一邊的石頭上,支著下巴沒阻止,只因為他們過招的動作很好看。
胡鬧過頭,免不了是一頓罰。我們三個一起被罰跪廟堂,從下午跪到晚上。直至沒人看守,蘭寧終于跪不住了,開始提議說故事。墨淵一開始不愿意。還正經八百地跪著。蘭寧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佩服道:“你這木頭,我算是服了你。行行,以后我把修行都完成了,再出來玩。”
墨淵看了蘭寧一眼,“要自覺,別讓師父操心。”
“師父才沒操心呢……”蘭寧小聲嘟噥。看見墨淵皺眉,他馬上投降。“我什么都沒說!墨淵你也別繃著臉了,平時念我們道理一大堆,今天講個故事來聽聽?”
我贊同地點頭,跟蘭寧一起期待地看著墨淵。墨淵拗不過我們,想了半天,也只是把孔孟之道說成故事版。聽得我跟蘭寧忍不住鄙視他。這時候了,還不忘給同修上課。最后蘭寧搶了墨淵的話頭。說起除魔衛道的故事。他繪聲繪色說得十分精彩,連墨淵也豎起耳朵聽。我看他說得那么興奮,忍不住打趣。
“我看你以后出門,妖魔鬼怪見了都要繞著走。”
“這當然!”蘭寧得意洋洋地說,“我以后要當一名出色的道者,誅盡世間妖邪。仗劍輕歌,自由自在,那才快活!”
至今,我仍記得那時候蘭寧的模樣。他在訴說自己理想的時神情最為動人,如同一把燎原的火,連星辰都為之失色。
如此耀眼,我從不懷疑他的夢想會實現。
三更
我們三人就這樣打打鬧鬧,一同成長。當年來北邙山的時候我們都是孤兒,由師父一手帶大。師父最喜歡喝酒。他在北邙山很閑,只負責看管神器千轉留華鏡。他把神器隨身帶著,所以與我們相處的時間更多些。
在我們十五歲那年,北邙山下不大太平。蘭寧那時法術小有所成,整天慫恿我跟墨淵下山。可每次與墨淵比試都輸,放他下山怎讓人放心。蘭寧因此憋了一肚子氣,連師父勸他,也不聽。反倒指著師父脖子上的千轉留華鏡。
“師父,你既然有這神器。何不帶它下山制服那些妖怪?只會把它好生供著,神器都要變死物了。”
“胡鬧!怎能如此說話!”
師父倒沒墨淵那么大反應。他把酒壺放下,摸了摸蘭寧的腦袋。雖然蘭寧跟墨淵都長高了,可比起師父還是有距離。在師父眼里,我們始終都是要保護的孩子。
“千轉留華鏡并非克敵制勝的兵器。它只是一件神器,只要付出你全部的修為,就能實現一個愿望。什么都可以。唯獨不能起死回生。”
我小聲嘟噥,“那有什么用……”蘭寧敲了敲我的腦袋,“笨,你付出全部修為,然后再許愿要更多的修為不就可以了么!”
“我才不笨,師父都贊我御劍之術學得好!”
蘭寧跟我大眼瞪小眼。連墨淵也勸不住。師父哈哈大笑,然后正色道:“人要腳踏實地,不依賴旁門左道,方能修成正果。有很多事情可能會隨著你們的經歷改變,但要記住,做人千萬不能失了應有的氣節。”
我們三人齊聲應“是”。師父今天心情好,免了我們午課。我跟蘭寧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拉墨淵去蓮塘采蓮子。蓮葉如碧玉,布滿整個荷塘。白蓮花開如雪,溢出淡淡清香。我跟蘭寧正想挽起衣袖下去采蓮子吃。墨淵怕我會扎到手,于是讓我坐到池塘邊。看著蘭寧拉著墨淵在蓮葉群中穿梭,跑得急了差點跌倒,我終于沒忍住笑出聲來。
采了蓮蓬,取蓮子吃。我們三人并排坐著,春剛過,夏至,吹來的風帶著絲絲暖意。蘭寧仍覺不夠。要再下去摘,墨淵無奈地拉住他。
“還真想把所有蓮蓬都摘了不成?唉,人都那么大了,怎還跟猴兒似的。”
我剝著蓮子呵呵笑,“第一次見的時候不就知道了。那時候我跟你都不說話,就數他話最多。”
“那時候看見你們都死氣沉沉的,我心里不痛快。”蘭寧重新坐下,踢著腳答道,“傷心又如何,就算親人不在了,日子一樣要過。”
我們不約而同想起過去。發覺已經沒當年那么傷感。也許時光真的已經走遠,遠得足以撫平悲傷。
蘭寧湊過來,興致勃勃地問:“如果是你們,會用千轉留華鏡許什么愿?”
“師父不是說要腳踏實地么?”
“你這木頭,這不是比喻么!”蘭寧不理會墨淵打斷,繼續問,“都說說看?”
我想了一會,覺得這問題真難回答,“一輩子都能吃到好吃的東西?”
墨淵沉默半晌,“……估計問師父,師父會回答要一輩子的離人醉。”
連墨淵都損我。我恨恨地捶他肩膀,蘭寧捧腹大笑,“哈哈,真有你的!師父聽了肯定把你引為知己,木頭臉你呢?”
“愿我們三人一生平安。”
聽見墨淵正經八百地說出口,這次我們都沒笑他。墨淵雖然嚴格,可真的是為我們好。我心中一暖,含笑看向蘭寧,“那你呢我猜猜看,定然是要當一名斬妖除魔的大俠。”
蘭寧搖搖指頭,“我當大俠,那是肯定的。可是。”他拿出腰間佩劍。“要當,自然要一起當!”
同修要同命。經歷多少世才修得這一份緣。我跟墨淵看著蘭寧清澈的眼睛都是心頭一熱,同時解下佩劍,三把劍疊在一起,如同我們的心。我沒什么大志,可如果是跟他們一起,同生共死,地獄我也會去。
彼時少年,什么都沒有,可卻有勇氣。總忍不住走出去,劍試天下。
我問蘭寧,為何如此執著斬妖除魔,可是因為少年的豪情壯意?蘭寧沉默了半晌,盯著滿池蓮花。
“我小時候不知父母是誰,四下流離,幸得養母收養。可惜村子卻遭遇妖邪屠殺,我……”蘭寧用力握緊蓮蓬,低聲道,“她慘死的樣子,我一輩子都不會忘。那時候我就發誓要誅盡天下妖邪。”
每個人心頭都有說不得的傷,隨著歲月淡了,可重新翻出來的時候卻會發現原來不曾遺忘。
氣氛冷了下來。我忽然用力拍了一下蘭寧的大腿,朝驚訝的他笑道:“成!到時候我跟你一起離開北邙山!跟你仗劍江湖!”
蘭寧頓時眉開眼笑,興奮道:“我們去看桂子荷花!”
我用力點頭。墨淵笑著嘆氣。我推了推他。指著蓮塘撒嬌要吃蓮子。蘭寧使壞把墨淵推下荷塘。我笑得合不攏嘴。
蓮花池上笑語連連,我看著他們穿梭于蓮葉之間,嬉笑怒罵。忍不住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念。
惟愿無憂無愁。一生酒間花前老。
四時歌
北邙山下的情況并無好轉。過了一段時日,師父還叮囑我們不要下山。我們很少見師父如此嚴肅。所以都謹記在心。不敢造次。
看著其他門下的師兄師姐進進出出。受傷而歸,我們都很擔心。某天一大早發現蘭寧不見了,我跟墨淵焦急地四處找他,后來聽一師姐說,蘭寧得知山下村民有難,所以趕過去了。
我們這才知道,最近邪道來襲,為的是千轉留華鏡,因此導致山下村莊遭殃。可是為了守住北邙山與邪道抗衡。所以未能向所有村莊伸出援手。蘭寧看不過去,當即提劍沖了下山。
墨淵忍不住責怪蘭寧輕舉妄動。可那天聽了蘭寧一席話,他恐怕是想起以前的事。蘭寧平時雖然孩子氣,可是卻嫉惡如仇。師姐不讓我們下山,但我們打定了主意要親自把蘭寧帶回來。
我跟墨淵多年沒下山,怎料到山下狀況如此慘烈。尸橫遍野,草地和房子都給熏黑。血腥的味道讓我忍不住一陣干嘔,是墨淵拉住我的手,我才不至于倒下去。
有妖氣。
我們對望了一眼,握緊佩劍往妖氣處走去。那里的尸體橫七豎八,分不清是妖的還是人的。周圍一片死氣沉沉,已經沒有活人。
只有一個蘭寧。
他身上的傷口滲出的血染紅了衣襟,額頭出現了奇怪的紅印。我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的妖氣,驚得抓緊墨淵的衣袖。墨淵像石頭般僵住,居然動不了半分。
蘭寧回過頭,看到我們。他茫然地搖頭,不斷重復,“不,我不是,我不是妖……我想救他們,并不是……”
他終于耗盡力氣,身子往前傾。我快步上前抱住他。那個立志要斬妖除魔的少年,他怎能是妖?怎會是妖?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讓我幾乎無從分辨。最后耳邊只聽到墨淵一句,“帶蘭寧回去找師父,師父會有辦法的。”
我點點頭,連忙與墨淵把蘭寧抱上山,偷偷送回住處。墨淵討了些藥替蘭寧敷上。我看見他總算睜開眼睛,哭得更加厲害。
“怎么那么能哭……”蘭寧臉色蒼白,勉強笑著拭去我眼角的淚水。他看起來氣若游絲,墨淵讓他好生休養。正要離開。蘭寧一把捉住墨淵的衣袖。
“我不是妖。”
蘭寧說得如此堅定。但他眼中有一絲難以覺察的脆弱。我看到墨淵垂下眼簾,只是幫蘭寧掖好被角。我猶豫再三,最后還是跟著墨淵出去,回過頭去看見蘭寧一個人孤零零地躺著。不由得一陣心酸。
門外,師父已經趕來。墨淵站在師父跟前,把事情始末一一道來,師父聽后也不驚訝,只是垂下眼簾。
“怕是遇到妖邪,封印被解。我都知道了。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我跟墨淵不敢問,答案心知肚明,可是不愿說破。師父本想先把蘭寧的妖氣封住再作打算,誰知道長老們已經聞風而來。
他們到了第一句話就是,“你座下弟子蘭寧可是妖邪?”
師父垂首,低聲道:“是。”
我絞著袖子。心下一片慌亂。其中一位長老怒道:“真是胡鬧!你居然收了那妖物當徒弟。正邪不兩立,此刻還是北邙上危難之際,應當把他就地正法。你修仙如此多年,怎么會如此糊涂?”
師父正要分辨,身后的木門緩緩打開。蘭寧強撐著身子走出來,一步一踉蹌,眼神空洞。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蘭寧,在我記憶中,蘭寧永遠都是驕傲的。
“原來,我真的是妖……我與殺掉養母的妖邪,居然是同類?”蘭寧扯了扯嘴角,他瞪大眼睛看著師父,“我說過要誅盡天下妖邪。可原來第一個該死的人。就是我?”
蘭寧先是壓抑地笑著,然后像爆發一樣哈哈大笑。天空一片愁云慘霧,襯得他的笑聲更加悲涼。
“這邪氣如此之重!快快拿下!”一位長老開口。其他長老紛紛附和。千萬劍光襲去。蘭寧轉過頭時額上紅印發出亮光,一時間妖氣大盛,擾得他發絲飛揚,極之張狂。無人料到他壓抑的妖力居然如此強大,連在他附近的師父也被生生震開。
“沒錯,正邪不兩立!你們要殺我,哈哈哈哈,我師門的人居然要殺我!!”
我與墨淵快步過去扶住師父。師父嘴角有血,他捂著胸口,看著長老被完全妖化的蘭寧逐一殺死。他將千轉留華鏡掛在我脖子上。
“好孩子,帶著它有多遠走多遠,別回來。”
我跟墨淵拼命搖頭,師父拍了拍我的腦袋。如同最初收留我們時那樣慈祥地笑著,然后提劍沖向蘭寧。蘭寧見到師父出劍先是驚訝。而后傷心。他的招式頓時沒了章法,師父與他過了幾招,捉緊時機想先制住蘭寧。
可惜。倒在地上的長老用盡最后的力氣念咒,想一擊除去蘭寧。紅光如閃電襲來,我看到師父輕輕一嘆,收手,很自然地用身體護住了蘭寧。
頓時血如泉涌。我與墨淵驚呼,卻因蘭寧妖氣太盛無法走近。蘭寧被師父護在懷里,瞪大眼睛看著天空,茫然地伸手。師父摸了摸他的腦袋。
“還好沒受傷。”
我聽到師父說。
“蘭寧,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是妖。可那又如何?不管你是人是妖,都是我最好的徒弟。”
蘭寧身體震動。頓時泣不成聲。他伸出手想抱住師父的軀體,可師父已經失去力氣,跌倒在地上。
世界一瞬間變得很安靜。
然后,蘭寧發出痛苦的吶喊。那種聲音就像無處宣泄的悲傷,哀轉久絕,連大地也要為之震動。妖氣如同潮水般擴散到極致。仿佛要摧毀所有事物。
我眼睜睜地看著,蘭寧他瘋了。
六弦
“發什么呆。酒都涼了。”
墨淵的聲音把我的神智拉回來。我捧著酒杯的手一動,酒水灑落在雪地上。
我與墨淵離開北邙山已有三百年。那日趁著蘭寧妖化之際,山下的妖邪全數往北邙襲來。北邙山滅。
然后我們帶著千轉留華鏡走走停停,一邊修仙,一邊鋤強扶弱。當年沒大志的我在人間已經小有名氣。恍惚中。時光已經走了那么遠。
可我走了那么多的路。仍不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此時山下忽然傳來聲息,那濃烈的邪氣讓我們提起佩劍警惕。墨淵并無憂心太多,只道:“是他。”
是他。在我們走后,只有他替師父建碑立墓。
只有他,一個人在這里守了三百年。
我看著面前漸漸出現的身影。我與蘭寧有多久沒見?這個披頭散發的男子真是我記憶中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
蘭寧赤足而來,踏碎一地清霜。他站在我們面前,眼神空洞。只有接觸到我脖子上的千轉留華鏡才燃起一絲狂熱的火焰。
“千轉留華鏡……交出來,交出來!”
墨淵一嘆,“他入魔太深,神志不清了。”遂提劍而起,“我與蘭寧,也有三百多年沒切磋了。”
“墨淵!”
“你別動。只需守住神器。”墨淵伸手擋住我,橫劍胸前,似自言自語,“我這三百年時常在想,當年我若是像師父那樣說一句話,我們現在會不會不一樣。”
我看著墨淵與蘭寧斗劍。如同以前那般,我坐在遠處看。他們過招的動作依舊那么好看,寒光映千秋,劍風破清霜,兩人不相上下。我握住千轉留華鏡,想著墨淵的話,看著蘭寧的劍。心中競不知喜悲。
我看到墨淵兩指對著蘭寧額際,蘭寧的劍刺穿墨淵身體。墨淵成功封住了蘭寧的妖氣。三百多年后,墨淵終于笑了。
“讓你勝了半招。”墨淵看著蘭寧妖氣漸散,感慨萬千。“你也長大了。”
蘭寧神志不清。嘴巴發出的聲音似是悲鳴。他拼盡最后余力,把剩下的妖氣都爆發出來。我飛身過去接住墨淵后退,聽他在我耳邊道:“不能再丟下他。”
不能再丟下他,讓他守著三百年的絕望。我點點頭,墨淵放心地合上眼睛。那一剎那我才知道三百年光陰流轉,我終究沒能看透生死。
蘭寧就像當年一樣瘋狂,我不能讓他的神志再被邪氣入侵。于是舉劍施術,釋出數把虛空劍向他刺去,封住了他的動作。我看著蘭寧滿身是血。只余一口氣。連忙過去抱起他點穴止血。
蘭寧一直盯著我脖子上的千轉留華鏡,
“三人……”
我聽不清楚。附耳到蘭寧嘴邊,只聽他一直呢喃。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說好了去看……”
我捂著嘴巴,想起當年荷塘三人嬉笑怒罵的情景。那個少年在這里守了三百年,其實有著同一個愿望。
霎時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七里香
千轉留華鏡,我一直有一個愿望。
我想回到當年我們三個人一起的時光。
可我知道你不能起死回生。千回百轉。仍是留不住韶華往昔。可是我愿意把一生修為全數給你,只求你讓蘭寧把一切忘卻,變成一個普通人。蘭寧還沒看遍河山,他的一生,還沒真正開始過。
等蘭寧養好傷時已是春天。冰雪稍融,枝頭長出新芽。那天一大早我跪在師父與墨淵的墓前良久,然后拿起墨淵墳頭的佩劍,送蘭寧下山。
他穿著一身簡單的白衣,腰間掛著自己的佩劍,神情如同我當年第一次見他時那般。眉清目秀,眼神清澈。他朝我一拱手。
“受姑娘照顧良久,還未知道芳名。”
我搖搖頭。“無須記掛。”
蘭寧也不勉強,點點頭。我解下腰間兩把配劍交給他,“請你帶著它們離開。”
我看著蘭寧珍而重之地把佩劍掛在腰間,忍不住伸手抱住他。
“蘭寧,下山后也許會遇到很多事情,可你不用怕。記住,只要你不曾絕望,沒什么坎過不去的。你只需隨自己心意而活,活得自在快活。”
“有很多事情可能會隨著你的經歷而改變,但要記住,做人千萬不能失了應有的氣節”
“你一定會遇到值得珍惜的人,遇到高興的事情。你的一生,一定會過得幸福美滿。”
蘭寧點點頭,說:“我會一輩子記得這番話。姑娘可有什么要蘭寧幫忙做的事情?”
“走出這里,不要回來。”我看著蘭寧微笑。“順便替我看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把一切抹去。不留一點塵埃。然后,重新開始。我們失去的太多,你是我們延續下去的希望。我希望你能毫無牽掛走自己的路,像你當初說的,仗劍輕歌。笑盡河山。
雖無法同往。但我知道,你一定會過得很好。
我松開手。輕輕推了一下蘭寧。
“去吧,向前走,不要回頭。”
蘭寧走了幾步,轉身朝我深深一拜。我一直看著蘭寧的背影,春光明媚,他迎向光中去。直至陽光模糊了他的輪廓,他再也沒回頭。
我轉過身,用盡最后的修為把北邙山封印,從此無人再可進入此地。而耗盡功力的我也大限將至。
這時,只想拿著千轉留華鏡,靜靜地一個人回去蓮塘。
蓮塘的蓮花早已枯敗多年。我坐在池塘邊,看著殘余的枯枝,想起當年三人在這里打鬧的情形。歷歷在目,我微笑閉眼。
清風涼涼地拂過發梢,掀起那些溫柔的歲月。
恍惚中,聽到花開的聲音。
“喂喂,還待在這里干什么?要吃蓮子自己下來摘啊。”
“你總是那么鬧騰。”
“木頭臉你就慣著她。老讓她坐著不干活。小心她以后嫁不出去,找不著好婆家!”
我睜開眼睛,驚訝地看到眼前一池蓮葉青如碧。白蓮輕搖,溢出七里花香。我怔怔看著那兩人在蓮塘遠處招手。笑聲朗朗,霎時驚艷了春色。
“再不來,可就沒蓮子吃了!”
我點點頭,馬上支起身子。迫不及待地往蓮塘跑去。濺起的水滴打濕了我的衣襟。驚碎滿池蒼翠。
和那些失去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