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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滿滿一房間的陽光

2013-12-31 00:00:00美炎
新蕾 2013年10期

1

他有滿滿一房間的陽光,鎖好,不給任何人。只是偶爾讓自己養(yǎng)的一株水仙曬曬這太陽。

連續(xù)四個多月陰雨綿綿,這座臨海的小城市到處積滿了水。有的路上,水一直淹到了膝蓋,沒有被水淹到的地方,也潮濕得長出了綠藍色的霉斑,很多蘑菇囂張地爬滿整條路。樹葉上積滿了水,輕輕一搖,上面的積水就會像傾盆大雨一樣嘩啦啦的落下來,在這場陰雨里再下起一陣大雨。

這些都還不是最麻煩的。有一些不明生物,趁著雨災嚴重,已經(jīng)偷偷混到陸地上來了。這天早晨,上班路上,他像往常一樣到報刊亭買報紙。里面坐的不是平時能見到的老奶奶,而是一個沉默的穿著厚重黑色雨衣的人。

“一份早報。”他說。

里面的人伸出手,把一份濕漉漉的報紙遞給他。他仔細一看,嚇得差點尖叫出來。

哪里是什么人的手。明明是軟綿綿長滿吸盤的觸手。他慌張地接過報紙,把錢丟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從其他方向伸過來拿起了錢,他才注意到這個不明生物龐大的身體擠滿了報刊亭,此刻正用它的很多手上上下下地整理著報刊亭。

他嚇得跑掉了。可是這還沒有完,經(jīng)過友誼大橋時,他看到一個穿著紅色緊身長裙的女人,從橋上跳了下去,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個女人又突然抓著欄桿從水里爬了上來,抖著自己長成尾鰭形狀的腳。雖然隔得遠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他還是覺得那個女人笑得很開心。

真是太恐怖了!于是他開著車在人跡罕至的大街上狂奔,緊張得出了一身汗。然而,最令他緊張的是,到了公司,他剛剛走進去,從他身邊匆匆路過的同事,竟然回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奇怪,你的衣服怎么會有太陽的味道?”

“怎么會呢?你聞錯了吧。哈哈。”他尷尬地逃離了。

晚上回到家。他把裝滿陽光的房間加了一層厚窗簾。這是第五層窗簾了,等他確定好從外面看不出什么端倪,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他把自己臥室的窗戶打開,再把衣柜打開,讓雨飄進衣柜里。那株水仙被放在門下,那里隱約有陽光的溫度。

這些陽光,他不打算給任何人。每天晚上,他在透出一點點陽光的門縫下躺一會,就覺得充滿了力量。局勢越來越混亂,如果哪天大水沖垮了海堤,整個城市濕漉漉一片。那么一點點陽光就能讓人感到溫暖。

他放心地蜷縮在潮濕的被子里,睡著了。

養(yǎng)了很多年的那株水仙,主根老去,他又去副根上剪下來一點,一直把它插在廣口玻璃杯里。此刻它垂著細長的葉子,了無生氣地斜靠在杯子里,也睡著了。

2

過了好幾天再來到報刊亭。他發(fā)現(xiàn)水已經(jīng)把報刊亭淹了一小半,空氣里水汽太多,報刊亭前面掛了兩盞黃色的燈。遠遠看去,那里像是一個綠色的孤島。他穿著雨衣,涉水過去。還是那個奇怪的穿著厚重雨衣的人。

“咳,一份早報。”他用很小的聲音說。

黑衣人慢慢地遞給他一份報紙。他猶豫著。沒有接報紙,而是打量著這個小小的報刊亭。

“你找什么?”黑衣人問。

他仔細想了想,支支吾吾地開口:“那個,賣報紙的奶奶呢?”

黑衣人從帽檐里露出兩只渾濁的眼睛,什么也不說,默默地看著他。

他突然覺得很不安,于是收好報紙往回走。水面渾濁看不清水底的情況,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他腳一滑,整個人就向水面倒去。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整個提了起來。

“啊啊!”他嚇得尖叫起來,在空中無助地手舞足蹈。待他冷靜下來。才發(fā)現(xiàn)黑衣人是只大到不行的章魚。

依舊穿著黑色雨衣的章魚慢慢地把他放了下來。

盡管被這只大章魚嚇了一跳,但是它畢竟救了自己,他的腳一著地,就慌張地道謝:“章魚、章魚先生,謝謝你。”

“你叫什么名字?”章魚先生問他。

他踟躕著看著自己的腳。沒有回答。

“我有一條熱帶魚,種類是地圖魚,很乖很貪吃,你要養(yǎng)嗎?”章魚先生沒有理會他的沉默,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啊?”他又呆住了。四肢還在止不住地顫抖著。

“熱帶魚。你們?nèi)祟愷B(yǎng)來玩的。奶奶要我把它托付給你。蛟女的歌聲引發(fā)大水,沒有陽光,它總生病。”

“蛟女的歌聲?”

“你們?nèi)祟愂锹牪灰姷摹!闭卖~抬頭看他,“地圖魚,你帶回去吧。”

“為什么要給我?”

“奶奶說,你身上有陽光的味道。”章魚先生慢慢地說完,也不等他答應,觸手就伸進報刊亭里,搬出一個小魚缸,捧到他面前。

“奶奶,死了嗎?”說起來,奶奶是那么多年來,唯一一個會跟他說早上好的人。

“沒有,只不過要搬走了。這里太潮濕。”章魚先生說著,又把魚缸往他眼前伸了伸。

他只好伸手接住了魚缸。不小心碰到章魚的手,黏糊糊的,又嚇了一跳。

章魚先生把報刊亭的卷簾門一一拉下來。然后涉水走了。他一直站著看,直到章魚先生在茫茫水域中消失不見。

“我為什么要養(yǎng)這種東西!”他憤憤地想,“哼!陽光!哪里有那么多陽光養(yǎng)這破魚!”

可惜他不敢把魚丟了,只好嫌棄地抱著。

3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查查蛟女是什么。

“中國神話中傳說能夠引發(fā)大水的龍。”他盯著電腦上的這行字發(fā)了半天呆。在和章魚這種海洋生物說過話之后,他很難不對蛟女起恐懼心理。

小城里很多人都搬走了。電視里說這場雨暫時不會停,而海平面一直在上漲,說不定哪天海水高興,就會把海壩沖垮。政府組織撤離前一個晚上,他把所有要帶走的東西全部放進了有陽光的房間里,準備曬干它們,水仙的杯子被他拿舊報紙包好,也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他把那條魚塞在了廚房最里面那個布滿灰塵的角落。能夠離開這個危機四伏的鬼地方,他當然求之不得。

他把被陽光烤得干燥的衣服收在行李箱里,心滿意足地躺在床上等待著黎明。

沒有月光的純粹黑夜,黑暗濃稠得好像可以流動。從門縫里漏出來的陽光像白練一般散發(fā)著溫柔的光,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起身,把房門大大地打開,順便也打開窗戶,陽光一下子涌到了窗外無邊的黑夜里。

下一秒,他又突然“啪”的一聲關上窗戶,用力過大,玻璃不停地顫抖著。他迅速地把房門關上,拉好窗簾,癱倒在床上,大口喘氣,累得好像被人追了很遠的路。

如果真的要搬走的話。去哪里呢?哪個城市都沒有自己認識的人,就連在這里,也只有報刊亭的奶奶會和自己笑瞇瞇地說“早上好”,哪里都比不上這里,現(xiàn)在他宛如一位富可敵國的財主。那時候,他請了整整一個星期的假病假,把書房的書全搬到了客廳,然后在那個房間里裝滿鏡子。陽光明媚的那個星期,所有人都忙著曬衣服曬被子,到公園里躺著曬太陽,去旅行,談戀愛。他聽了天氣預報,就忙著把陽光引到房間里來。鏡子還割破了他的虎口,現(xiàn)在留著一個深深的疤。

哪都不去了,就在這里等雨停,等蛟女唱歌唱累了。他這么決定了,覺得很安心。

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突然聽到有敲門聲。他住在頂樓,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半夜兩點多,自從大雨襲城后。早就沒有人在那么晚的時候還出門了。

他嚇得不敢動。敲門聲輕輕柔柔,極有節(jié)奏的一下一下,他放松了警惕,走到門前。打開門的一剎那,一股海水的咸腥味迎面撲來,他下意識反手想把門關上,可是有樣東西擠進來了。

是一個穿著濕漉漉紅色連衣裙的女人,她面容蒼白,水不斷地順著她長長的黑發(fā)和瘦削的臉頰滴下來。

“您好。”她鞠了一躬。

他慌慌張張地退后一步,低頭的時候看見了這個神秘女人的腿——是尾鰭吧?若隱若現(xiàn)的在裙擺下不安分地動著。

“啊!”他嚇得臉色煞白,“你是那個在友誼大橋上跳來跳去的女人,魚……”

“魚的世界,和人類的很像,只是你們?nèi)祟惒恢蓝选D銈兛偸亲砸詾槭恰SX得自己是萬物之長。”女人把頭發(fā)一把擼到后面,“我是淡水魚阿錦,從河里來。就在剛才,我看見您的房間像神奇的魔法屋一樣,溢出滿窗的陽光。”

“陽光么,您估計看錯了,可能是日光燈也不一定。”他站到阿錦面前,企圖用身軀擋住那扇關有陽光的門。

阿錦失望地嘆了一口氣,眉毛皺成一個小疙瘩。

對人類如此不屑的單純淡水魚,原來這么容易被騙。

“你們,爬到岸上。化妝成人類,介入我們的生活,是想怎么樣?”他誓要問個清楚,目光緊緊盯著阿錦。

沒想到阿錦撲哧一聲笑了,“要怎么樣……生存下去啊,就是因為這樣。”

他以前不知道原來鯉魚笑起來會很美。但他也只能假裝自己惡狠狠。“不管怎么樣,我這兒沒有什么陽光。”

而阿錦聽了他這樣一句話,卻沒有任何反應,她出神地盯著他房間桌子上的水仙花,一臉驚訝。

“那是什么?”

“花啊……”他詫異地問:“怎么了嗎?”

“我是魚的時候。在水里經(jīng)常見到它們。它怎么會在這里?”

“我種的,它一直都在這里。”

結果阿錦皺著眉頭用一種含義不明的眼光瞪了他很久,然后用力推了他一下,轉身跑掉了。

魚,奇怪的生物!而他的房內(nèi),正有一只,在魚缸里傻乎乎地游動著。他望向廚房那個角落。那里黑乎乎的,沒有任何動靜。

4

阿錦走了之后。他再也睡不著了。要生存下去,要做空城里的唯一人類,要做英雄。他把房間收拾干凈,整理出很多垃圾。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桌子、擦地板,把很久沒有看的書整齊地碼在客廳里,把養(yǎng)了很久的水仙花又放到門縫下,拿一張大白紙列下所需物品清單。等他做完這一切,窗外有了朦朦的暗淡白光,是黎明到了,可是,更像是夜幕降臨。陰沉的天空還是像枯荷葉一樣壓在頭頂,空氣里滿是海水的味道。

魚缸被他重新搬了出來,上面掛滿黑乎乎的蜘蛛網(wǎng),水面漂浮著一層灰塵。灰塵下面一條呆頭呆腦的魚貼著魚缸一動不動。他看著這條可憐的魚,總覺得生命正從它身上緩慢地流失。他猶豫了很久,最后給魚換了水,然后把魚缸擺在了充滿陽光的那個房間的門前。拿掉一塊堵著縫隙的厚毛巾,讓陽光照在水面上。

他拿著清單出了門,電梯已經(jīng)停用了,于是他走了很久的樓梯。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成群的老鼠在下水道口進進出出,各種漂浮的垃圾堆在墻角,上面布滿或黑或黃的泡沫。他小心地開著車,盡量繞線走地勢高的路,怕車被淹得在這臟兮兮的水中熄火,然后老鼠成群結隊地爬過來,油光滑亮的黑色脊背蹭在他腳上。

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里被人類拋棄了,所有建筑物都大大地敞開著門。他從商店里搬出很多純凈水,蠟燭,酒精燈,各種速食食品,書籍,雨具,然后駕車迅速往家里趕。

在商店里,他透過貨物架,看見了很多奇形怪狀的“人”,站在海鮮區(qū)默默靜立著。那里有很多凍在冰塊里的各種魚。他慢騰騰地動作著,生怕發(fā)出什么聲音驚動了這群正在默哀的魚人類。

在快要到家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路邊。抬頭仰望著夾竹桃樹。是阿錦。他從車窗里看到阿錦穿著鮮艷的紅色裙子,而整樹整樹的夾竹桃花也是紅的。在濃重的水汽里,這兩抹水胭紅,像會一觸即化,像流動的水,更像一幅年久的水墨畫。阿錦站了許久,他也看了許久,直到阿錦突然把手上的夾竹桃樹葉放進了嘴巴里。

為什么要吃樹葉?夾竹桃不是有毒么?

他不停地警告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做多余的事,于是假裝什么都沒看見,繼續(xù)往家里趕。

5

東西只能一點一點慢慢地搬,他抱著純凈水,艱難地打開了房門。然而進了房間,眼前的情景嚇得他手上的水”砰”的一聲砸在地上。

他覺得自己必須要習慣這種與眾不同的水災生活,一直被驚嚇,被章魚嚇,被鯉魚嚇,說不定哪一天自己就會被嚇得肢體僵硬癱倒在水里。被垃圾覆蓋,然后他又想到了街上的老鼠,又想到吃夾竹桃的阿錦。思緒飄出去很遠,才記得收回來,直面房間里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把他嚇慘了的奇怪生物。

“你是什么魚?”他頗不耐煩地問。

那個小東西顫巍巍地站著,眼睛濕潤得像要滴出水來。過了很久,才低著頭開口:“我是圖圖……”

他看見那小東西的皮膚上布滿了不規(guī)則的紅色和橙黃色的斑紋,就像是一幅地圖。而小東西身后的魚缸里,的確只剩下水了。他的臉頰不由自主抽搐起來,氣憤地拎起光溜溜的小東西,把他丟出門外。

他變得狂躁不安,在臥室里走來走去,啃自己的指甲,拍打自己的臉,命令自己從夢中醒過來,然后開始后悔為什么自己不跟著救援部隊離開這個鬼地方,他不停地安慰自己,喊著上帝和觀音菩薩,咒罵無事惹塵埃的蛟女,過了很久,他想起自己從商店里拿回來的東西還堆在車里,可是他不想開門面對那個奇怪的小東西,于是又開始陷入苦惱中。

敲門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不是昨夜那樣溫柔的聲音,而是“砰砰砰”不耐煩的敲打聲,每一聲都延續(xù)了很長的時間。讓他覺得敲門的人有著黏膩的手。

才把門打開一條縫,果然一條長長觸手就伸了進來把門大大打開了。穿著厚重黑色雨衣的章魚先生正用躲在雨衣里的黃眼睛嚴肅地看著他,“您好,打擾了。”然后不由分說地跨進門來,走到沙發(fā)邊,把手里抱著的東西緩緩放在沙發(fā)上。

他驚叫起來,原來章魚先生抱著的是阿錦。此刻阿錦正口吐白沫。虛弱地皺著眉。他正驚訝著,門口又進來一個“東西”,那個光溜溜的圖圖正一邊滿臉恐懼地看著他,一邊慢慢蹭到章魚先生身邊。

“這到底……?”他害怕還會有什么東西進來,用力地關上了門。

“這位錦鯉小姐中毒了。我是在路上遇到她的。你幫幫她。”章魚說著,自作主張地順手拿起一塊沙發(fā)罩,披在圖圖身上。

他已經(jīng)懶得去問章魚和圖圖的關系,喃喃地問:“是夾竹桃嗎?”

“你怎么知道?”章魚驚訝地看著他,“是夾竹桃,她吃了葉子,不過看樣子應該是幸好嚼了幾口就吐出來了。”

他沒再說話,也不知道怎么去救阿錦,只好盲目地去翻醫(yī)藥箱,去翻一些堆滿灰塵的家庭醫(yī)藥書,剩下章魚和圖圖在那里干著急。后來他決定給阿錦催吐,他們?nèi)齻€,一個人,一只軟體動物,一條熱帶魚,手忙腳亂地給阿錦灌了一肚子的花生油,然后拍著她的背讓她把油吐出來,后來又給她灌了很多牛奶,直到阿錦的臉色看起來好一點。他們把她平躺著讓她好好休息,他不知道該不該給一條鯉魚蓋被子,可是看著阿錦冷得很的樣子,就慢慢地把被子給她蓋上了。

其實他很想抱抱阿錦,給她點溫暖。如果當初自己阻止她吃夾竹桃,她就不會這么可憐了。

忙亂過后,他坐著椅子上,開始思考怎么處理現(xiàn)在的情況,結果章魚先開口了:“花生油真能治病?滑滑的好惡心。”章魚自顧說著,走進廚房,擰開水龍頭開始洗手。

“您倒是很懂得人類的生活。”他贊嘆,“穿得像人,舉止也像。”

章魚不置可否地沉默著。這時候一個小小的噴嚏把他的視線吸引到了圖圖身上。圖圖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的模樣,長得很漂亮,像精制的玩偶,此刻正在瑟瑟發(fā)抖。

“章魚先生,它到底是什么東西?”他不客氣地發(fā)問。

“他叫圖圖。很乖。”章魚說。

“我知道!”他有點納悶,“你為什么要把他給我?”

章魚嚴肅地聲明:“我沒有把他給你,他是他自己的。”

他被噎得無語了。而圖圖正被那株水仙吸引了,似乎在咽口水。完全不在乎大人們談話的內(nèi)容。

“看著他好像變瘦了很多——我以為你一帶他回來就給他曬太陽,那樣他會長得大一點,也沒這么嬌弱。”章魚一邊說著一邊看著那扇關有陽光的門。

他想到圖圖差點被他弄死了,不禁有點尷尬。他不知道章魚是否也像人類一樣覬覦他的陽光,也不知道該拿圖圖怎么辦。

圖圖伸手摸水仙花的葉子。咽了一大口口水,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

“他現(xiàn)在肯定是餓了,他能吃很多東西。”章魚一臉慈愛地看著圖圖。

“那花不能吃的。”他連忙拿起桌上的面包遞給圖圖。那小東西三下兩下把面包吃完了。

章魚又悠悠地說話了:“圖圖是奶奶養(yǎng)著的。她一個人住,總覺得孤單,有一次刮大風,把她刮到了海里,我就把她救上來了。她對我很好,給我講故事,她說她養(yǎng)了條熱帶魚,很乖巧,她覺圖圖是個妖精,會變成她的孫子來照顧她。奶奶每天這么和圖圖說著,沒想到現(xiàn)在奶奶不在這了,因為蛟女的歌聲,他倒還真變成妖精了。”

他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覺得很心酸,總想著奶奶笑瞇瞇的樣子。

章魚又說:“奶奶和我說過你,說你古板又毫無生氣,她覺得你一個人,肯定很孤單。”章魚說著自己又笑了,“奶奶是個詩人呢,她說你捧著寂寞在手心,慢慢地走路,既怕別人碰碎了你的寂寞,又怕別人碰不碎你的寂寞。文縐縐的。我笑了她好久。”

他也笑了,心情變得很好,也很想大聲贊揚聰明的會用成語和人類聊天的章魚。聽說章魚大腦發(fā)達,能走迷宮,能分辨鏡子中的自己,能用工具吃貝殼。

圖圖是奶奶的孫子,他覺得完全能夠接受他了。他給圖圖穿自己的舊衣服。可惜衣服太長看起來圖圖像穿了裙子。可是圖圖還是很高興,光著腳跑上跑下地幫他和章魚從樓下的車里往家里搬東西。他給圖圖放溫水洗澡,然后讓他在床上躺下睡覺,跟他道歉。圖圖笑臉盈盈,很快就睡著了。

他給阿錦檢查體溫,查看瞳孔。盡管自己什么都不太懂。最后,他給那個充滿陽光的房門開了一條縫,請章魚把雨衣掛在里面晾干。陽光籠罩著他和章魚,也籠罩著睡著的圖圖和阿錦,不知道為什么,他生而為人的這二十幾年,突然在今天覺得甜蜜和充實,覺得有人懂自己,有人陪自己。他給章魚講自己的感受,結果章魚只是很平靜地總結出一句:“只是以前你不肯把別人納入自己的世界里來罷了。”

爛俗的一句話。

6

盡管現(xiàn)在白晝和夜晚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從鬧鐘來看。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了。

他駕車出行,再次來到商店。搬回更多的東西。女人的衣物,男孩的衣物,魚的食品,關于魚類飼養(yǎng)的書籍,更多的純凈水。等他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那扇陽光門關上了,而章魚先生、阿錦和圖圖已經(jīng)過了自我介紹的階段,正在友好地聊著什么。

他抱著很多東西進門,阿錦只看了他一眼,就把頭轉了過去,從嘴里冒出兩個字:“騙子。”

他的臉瞬間紅了。圖圖什么也不知道,蹦跶著跑過去,接他手里的東西,然后發(fā)現(xiàn)了給自己買的漂亮衣服,又抱著他親密地磨蹭。

“謝謝。”圖圖脆生生地道完謝后,才發(fā)現(xiàn)氣氛有點不對。“姐姐你怎么不高興?”

“我討厭他。”阿錦手指著他,毫不留情地說。

“哥哥人很好的,給我們買了禮物的。而且很聰明,昨晚救了你。”

阿錦不說話了。他把東西放在地上,走過去想打開那扇門以顯示自己的清白,阿錦悶悶地說:“不想曬了,烤得皮膚疼。”他的手只好僵硬地停在空中。

“以前我聽說人的本性是自私。我以前還不懂這是什么意思……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救了我。”

章魚先生沉默地坐在沙發(fā)上,觸手攤開來,像一朵花。

他猶豫了一下,開口問:“你為什么要吃夾竹桃呢?”

“夾竹桃啊。原來是叫這個名字。我肚子餓得要死,沒有東西可以吃,看見它綠瑩瑩的很誘人……沒想到澀得很,害我一下就吐出來了。”停了一會兒,阿錦突然指向那株水仙花,“那個花真的是你的?”

他點頭,順手把剛買的魚食遞給阿錦。

“植物少了陽光,就沒有光合作用的!水草都死啦。姐姐沒有東西吃。”混亂地套著衣服的圖圖一臉嚴肅地好心解釋。阿錦悠悠地加了一句:“曬不到陽光,細菌附在身上,很多魚的皮膚都要腐爛了。”

他更加尷尬了,好像自己變成在災荒時期囤積民膏民脂不肯放糧的地主。可是,這陽光明明是他自己收集的,他臉漲得通紅,無言以對卻已滿腹牢騷。而章魚先生含義不明的目光,更是讓他抬不起頭來。

這時候,圖圖突然拉他的衣服,興奮地請求:“哥哥,請很多魚來我們家做客吧。”

他煩躁地吼:“不夠的!”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些,溫柔地重申:“這些陽光不夠的。”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他默默地站了一會,想起給阿錦帶回來的衣服,“那里有幾條適合你的裙子,你把濕衣服換下來吧。”

“不用了。”阿錦冷冷地說:“我走了,謝謝照顧。我不喜歡和自私的人類呆在一起。”

阿錦說著就站了起來。裙擺下的尾鰭像水袖般漣漪一樣的擺動著,越走越遠,那一擺一擺,像一個個耳光打在他臉上。

“蛟女的歌,真的唱不完啊。可是這樣對魚還是對人都沒好處,要想辦法讓她停下來。”博學睿智的章魚自言自語著,也起身告別,說自己會再來,就和阿錦一起消失在水霧中。

他們開門走了,圖圖還是一臉弄不清狀況的樣子呆呆地站著。他問:“小東西,你是不是也要走?”

圖圖嚇了一跳,“我去哪?哥哥你不要我了?”他看著圖圖的呆樣子,想起來剛才圖圖還口口聲聲稱這里是“我們家”,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7

自那天起,再沒有人來。一個多星期過去了,他沒想到當初差點被他丟進污水里的圖圖會成為他現(xiàn)在僅有的交流對象。他只有每天不停地說話,才能使房間里不再寂靜得像墳嶺。

他想念阿錦,自己也弄不明白這種想念從何而來。

往窗外看下去,原本熱鬧的大馬路不再是喧囂沸騰尾燈紅成一片的車河,那上面堆滿了層疊的泡沫,緩緩流著污水。沒有霓虹燈也沒有路燈,整個城市黑暗寂靜,只有水流是動著的,其他事物都跟死了一般。

可每次當他垂頭喪氣地從窗外收回視線看向房間內(nèi)時,總是禁不住要笑出來。

“圖圖,你頭發(fā)要離蠟燭遠一點。會被燒到的。”

“它很熱!”圖圖抬起頭。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玩的東西。

“是很熱。它火焰溫度能有600度。”

過了一會兒,圖圖又去研究水仙花。

“它長在水里,是不是水草?”

“不是。它也能長在土里。它有很多故事,你要不要聽?”

圖圖馬上爬過來趴在他腿上。他給圖圖講希臘神話里面的納西塞斯,也講堯帝的女兒娥皇、女英。每天都是這樣,找些話題,一直說話。就這樣過一天,又一天。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怎么熬過這樣漫長的災荒。

“哥哥很喜歡這種花,是因為這些故事嗎?”

“是因為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看著水仙笑了,“很幼稚的原因。”

圖圖怎么問他都不再說話,氣得圖圖窩在沙發(fā)上佯裝不理他。

房間里點著蠟燭,他們兩人都已經(jīng)習慣了蠟燭奇怪的味道。沒有電,也沒有水,他命令自己規(guī)律地生活,像大水沒有來之前一樣。他甚至從超市里拿來了很厚一疊毛巾,每天跪在地上不停地檫地板,直到能從地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圖圖每天光著腳在房間里跑過來跑過去,對著墻壁張牙舞爪,對著鏡子一件件試衣服。有時候他攀爬上窗簾,抓著簾布在空中蕩。更多的時候圖圖喜歡打開窗子,把耳朵伸出窗外聽聲音,“蛟女唱歌的聲音!水的聲音!轟隆隆!”

“哪有這么夸張!”他把魚飼料裝在盤子里,遞給圖圖。“快吃快吃,吃完里去曬太陽。”

“好!”圖圖接過來就拿舌頭舔。

“你就不能用勺子?”他一邊啃著干癟的三明治一邊問。

狼吞虎咽的圖圖完全沒有時間回答問題。他也已經(jīng)習慣了這小東西的“好吃懶做”、一副永遠吃不飽的樣子。

飯后是按舊例曬太陽。兩個人慢慢地把門上的厚毛巾拿下來,然后伸出手去感受陽光,再仰起臉讓陽光鋪在臉上。

沒有陽光,總會有細菌附在魚的體表上,讓魚的體色亮度降低,而且讓魚生病。

曬太陽的時候。他總是想起阿錦。

“圖圖,在水里是什么感覺?是不是很安靜?你們游來游去的累不累?你們會不會冷?”

“不知道。”圖圖水汪汪的大眼睛瞇成一條線,一副很怕太陽又很享受陽光的樣子。

“不知道?你怎么會不知道呢!怎么說你都是一條魚啊。”他恨不得把圖圖抓來搖來搖去。

“我忘記了。”圖圖一臉迷糊,“好像水里很吵的,還沒這里安靜。”

“那蛟女的歌聲怎么樣的?你見過蛟女嗎?她干嘛唱不停啊?你給我學一學?”

圖圖瞪他,“我不會!”

突然,一陣巨大的猶如雷鳴般的聲音傳來,把他們嚇了一跳。轟鳴聲不絕于耳,地板一直劇烈顫抖,桌子傾倒。東西掉了一地。

“是什么?地震?”他把倒在地板上的圖圖拉起來,抱在懷里,又連忙去拿水仙花的瓶子,然后一動也不敢動地蹲在客廳的桌子下面。

他害怕圖圖被嚇到了,緊張地看著圖圖的臉。只見圖圖從一臉疑惑轉變成一臉興奮,“好好玩!”還掉在他脖子上晃啊晃。

而此刻水聲隆隆。似乎吞噬了整個城市。應該是海堤被沖垮了吧。

8

震動停止后,他打開了窗往下面看,本來還依稀可見的路面,已經(jīng)被泱泱大水全部淹沒了,整個城市被浸在水里,還不停的有水沖上來,一遍又一遍的打在大樓身上,把它弄得搖搖欲墜。而傾盆的大雨也歡快地下著,入眼之處,全部是水蒙蒙的一片。

總有一天,海水會淹到他所住的8樓。

“哇……”圖圖不明白他的擔心,正夸張地張大嘴巴興奮地看著窗外的大水。

“哥哥,我們可以去游泳。”

“不去,我又不是魚!”他煩躁地抓頭發(fā),“我會死在這里的。”

圖圖一下子呆住了。

他在沙發(fā)上呆坐了很久,圖圖也一聲不吭地坐著,雙手撐著下巴愁眉緊鎖。圖圖的情緒,完全是受他影響的。他笑的時候,圖圖也在笑,他不說話,圖圖也不說話。

圖圖看似沒心沒肺做什么都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其實應該有著更多的束縛。他覺得心疼。他決定,為了圖圖,要做更多的事。

“圖圖,我們?nèi)ビ斡景伞!?/p>

“咦……?”圖圖問:“哥哥你不會死了?”

“人總有一天會死的。死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還不如趁現(xiàn)在好好過。”他轉過頭看那間關滿陽光的房間,“雨一直不停,它們就是我的生命,它們用完了,就完了。”

“什么就完了?”

“我啊。”

圖圖似乎不同意,焦急地想爭辯,卻不知道怎么表達,整個人慌慌張張地手舞足蹈,“怎么會,哪里是這樣的……”

“走吧走吧。我完了水仙花就給你養(yǎng)著。”

“我不會養(yǎng)啊!為什么給我啊!又不能吃!”

“圖圖笨死了。”

他拉著齜牙咧嘴的圖圖開了門。門道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他想了想,回屋拿了一個燈籠,按下了開關,紅色的光照出一條小道。

圖圖驚奇地搶過來左看右看,“和燈籠魚很像!”

兩個人慢慢地從樓梯往下走,樓道里只有一盞紅色的燈籠,照出一長一短的兩條影子。也不知道走了幾層。下階梯時,他一下踩到了水里,嚇了一跳。

“是水是水!我們到了!”圖圖伸手把衣服脫了一扔,迫不及待的跳進了水里,卻不知道砰的一聲撞到了哪里,“哇!很淺!”

“你小心點!這兒還是樓梯,等等我!”他急忙把燈籠掛在扶手上,脫下衣服去追圖圖。

水很涼,剛走了幾步,水就沒到了胸口,他只覺得水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讓他覺得壓抑。他摸索著打開一扇窗,暗淡的白光照進樓道——外面似乎亮一點。

“圖圖,咱們到外面去吧。”

他們小心地穿過窗口,頓時一片水的世界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天上下著雨,他們身邊水在流動著。到處都是水,世界如臨末日一樣靜默。他沒有再次慌張,只覺得。白茫茫的水世界也很美。

圖圖歡快地各處游動,他跟在圖圖后面,唯恐這個小東西被大水吞噬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們游過停靠在路邊的公交車,圖圖還嘗試著在駕駛座上轉動方向盤;他們游過路邊的綠化帶,兩個人在成排的樹里穿梭,還在樹下躲了一會兒變大的雨,他的頭頂著樹冠,嫌棄地扒拉著垂到臉上的樹葉——覺得自己像戴了一頂巨大的綠帽子;他們游過街邊的小店鋪,他借著微薄的白光找到了很多沒有腐爛的水果,他遞了一個香蕉給圖圖,圖圖接過來直接就咬,皺著眉頭疑惑地嚼了嚼,然后嫌棄地吐了出來;他們游過曾經(jīng)熱鬧的動物園,那么多來不及逃跑的動物被困在鐵籠子里。到死都是一副想要奔跑想要飛翔的樣子,流動的水把它們的尸體拉過來扯過去。一遍遍撞在欄桿上。

游累了,他讓圖圖和他一起爬到路燈上去休息一會兒。他抬頭看天,厚重的烏云像破舊的抹布一樣一層層的把蒼穹蓋住,不留一絲縫隙,亮光從被雨打穿的天幕漏下來,明明滅滅。圖圖還在研究從水里撿起來的水果,那個草莓色澤亮麗,像一朵紅色的花,圖圖把它顛來倒去地看,不相信它能吃。

他再次注意到圖圖身上的花紋,不規(guī)則的紅色和橙黃色的斑,在圖圖皮膚上組成一幅地圖。總覺得,這些花紋和第一次見到的有點不一樣。

“圖圖。你為什么叫圖圖?”

“我怎么知道。還是魚的時候。奶奶就這么叫我。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告訴你。”他盯著圖圖的皮膚,出神地問:“你身上,是什么的地圖?”

當然問了也白問,他決定下次見到章魚時去問問他。可是小迷糊圖圖被這個問題難住了,自己也舉起雙手,低著頭在自己身上來回地看,然后一下子坐不穩(wěn),從路燈上倒下去,濺起一大片水花。

他還在哈哈大笑,圖圖卻一臉激動地從水里鉆出腦袋,“哥哥,我看到阿錦姐姐了。”

9

阿錦游得很快,尾鰭拍出一串形狀優(yōu)美的浪花,紅色的纖細身軀在水中若隱若現(xiàn),像海中的人魚精靈,他一下子看呆了,直到阿錦越游越近,他才感覺到,阿錦很慌張,似乎有什么在后面追她。

“阿錦!到這里來!”他大聲喊著,拉著圖圖游向一幢大樓,拼命地拉開那里的窗戶,窗戶被反鎖著,他只好游向綠化樹,折下樹枝,砸向窗戶,玻璃被砸碎的一刻,他已經(jīng)累得滿頭大汗。三個人躲進了大樓里,氣喘吁吁。

他還沒來得及問阿錦是什么在追她,就感覺一陣沖擊襲擊了大樓,整個樓層搖晃震動起來。伴隨著這一陣沖擊,一條巨大的藍鯨躍出水面,而后它的梭型身軀又重重落到水里,大樓又是一陣震動,接著,一只兩只……有更多的鯨魚隨后而來,瞬間填滿了整條大馬路,又瞬間往遠處游去了。

他的嘴巴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合了起來,然后發(fā)現(xiàn)阿錦冷靜地抱著手站在一邊,圖圖仍是一副被嚇傻了的樣子。

“阿錦……我們又見面了。”他訕訕地打招呼。

阿錦冷著臉把光著身子僅穿一條泳褲的他從頭到尾掃視一遍,從嘴里擠出一句話:“我不喜歡重逢,它讓已經(jīng)結束的一切又重新開始。”

“啊……”他汗顏。阿錦總是這種語不驚死人不休的樣子。

他還在思考怎么開口,阿錦突然問:“你上次給我吃的……魚食,在哪里有?我餓死了。”

“超市……嗯。現(xiàn)在應該全部被水淹了。”

“我家里有很多的!”圖圖去拉阿錦的手,“姐姐來我們家吧。”說完就轉過頭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外面那么危險,你來吧。”他指了指窗外,鯨魚游過去后,有更多各種各樣的魚成群地游進城里。天色暗得幾乎看不清彼此,水里萬千浮動的銀光,是魚類發(fā)亮的眼。

阿錦點了點頭。圖圖突然問:“阿錦姐姐,章魚先生呢?”

不知道為什么阿錦竟然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

雖然是自己居住已久的城市,現(xiàn)在也變成了面目全非的樣子。他差點找不到回家的路。只好憋著氣潛到水里認路,再浮上來游一會兒,再潛下去。才游過一個街口,就累得四肢發(fā)軟,可是心情卻是雀躍的,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為什么。

圖圖在他后面握緊小拳頭喊加油,逗得他想笑。而阿錦一直看著他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終于找到自己居住的大樓,他們游進去時,那盞紅色的燈籠還在亮著,天色全黑了,他拉著圖圖,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不顧阿錦反對,也拉起阿錦的手,一左一右的牽回家。期間圖圖一直蹦跶,手都被這個小東西抖得酸痛。快到家的時候,圖圖卻堅持要去把紅燈籠拿回家,圖圖跑下樓梯后,就剩他和阿錦面對面站著,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

他看不清阿錦的樣子。只隱約看到輪廓。那么纖薄。散發(fā)著冰涼的水汽。似乎裙擺和長發(fā)還在不斷的往下滴著水。

“阿錦……這次別走了吧。”他喉嚨發(fā)干。聲音是嘶啞的。

而阿錦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靜立著,在漆黑的樓道里,像一個稀薄的影子。

10

房間里多了一個人,卻比之前更加安靜了。大水早已淹到了窗外,他只能呆在室內(nèi)。

阿錦經(jīng)常不發(fā)一語,呆坐著望著窗外或者雙手撐著下巴注視著水仙花。圖圖沉醉于研究很多他沒有見過的小玩意,只有在覺得餓的時候才從房間里伸出一個頭大聲喊:“哥哥!我餓了!”他只好漫無目的地在把各種書翻來翻去,偶爾看到順眼的,就讀一點,眼睛卻一直瞟著阿錦。有次讀帕斯卡爾·吉納爾的《秘密生活》,里面有一段話:“情人們沒有時間的概念,他們與世隔絕。像是一個即將消失的部落,生活在他們的世外桃源。”他反復念著,目光停留在“情人”兩個字上,突然聽到開門聲,他嚇得迅速抬起頭,以為阿錦開門走了。

可是阿錦只是開門往外看了一眼,便又把門關上了。

“怎么了?”他問。

阿錦指著門,“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他合上書豎起耳朵聽,只聽到水流聲,自己放佛置身于下水管道中,隆隆的水聲充盈整個耳室,除此之外,什么聲音也沒有。

“你說的是蛟女的歌聲?”

阿錦搖了搖頭,“我知道人類聽不見。是其他的聲音。”她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門想要出去看個清楚,他緊張地站起來喊住阿錦:“你又要走了嗎?”

阿錦轉過頭來看他,“口口聲聲讓我不要離開……我為什么要呆在一個人類的家里?”

“外面很危險,上次你就差點被鯨魚……”

“我只是遇到了巡游的魚群而已。”阿錦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對我來說。可能人類更危險,在我還是魚的時候,我住在公園的魚池里,有人往池里扔石頭,我當時就被砸傷了。”

“我不會那樣做……”

“可是你很自私。”阿錦不依不饒,“我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也不用說擔心我過得不好這種話,我很好。謝謝。”

阿錦越咄咄逼人,他越想留住阿錦,腦海里總想起阿錦吃了有毒的夾竹桃后虛弱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會死去。阿錦的倔強,其實有點像以前的他。

“你也捧著寂寞慢慢地走嗎?”他突然想起了章魚說過的話。

阿錦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疑惑地回頭看他。

他下定了決心,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拿一整間房的陽光,換你留下來,好不好?”

阿錦瞪大了眼睛,張開嘴巴剛想說話,一陣刺耳的吱吱聲傳來,把兩人嚇了一跳。

房間里突然亮如白晝一般,早已習慣了黑暗的他們被刺得睜不開眼睛。在睡房里的圖圖驚恐萬狀,一邊喊著“哥哥”,一邊向他跑來,尋求庇護,跑近了看見他早已把阿錦姐姐好好地護在懷里了,不由得一愣。

落地窗外的不速之客,是光源。幾個穿著黑色西裝橙黃色襯衫的高大男人正浮在窗外,他們身上,噼里啪啦閃著電火花。

看著漂浮在水里的陌生人,他領悟得非常快,“是什么魚?”

阿錦回答:“電鰻。”

圖圖一聽,沖到窗戶旁邊臉貼著玻璃窗大聲地喊:“嘿!電鰻!我叫圖圖!你們好厲害!會開花的!”

他滿臉黑線地上前去把圖圖拉離玻璃窗。生怕圖圖被電成烤魚。

“哥哥,他們來干什么的?”圖圖仰著臉問。

他也想知道,于是深吸一口氣,拿出主人的魄力:“你們有什么事?”

“你是人類?”隔著玻璃窗。聲音聽起來不太真切。他大聲喊回去:“是。”

那幾只電鰻交頭接耳幾句,竟然游走了。失去光源房間里一下子暗了下來。

“你們別走啊……”圖圖跑了幾步,膝蓋撞在茶幾上,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桌子上的水仙花也被撞得滾下來,直接砸在圖圖背上。

11

“圖圖小笨蛋。”阿錦一邊給圖圖的膝蓋上藥一邊調(diào)侃圖圖,圖圖很認真地反駁:“我不是的!”

他坐在旁邊仔細檢查了水仙花,有兩片葉子折了。不過還沒有斷。應該能長好。再看自己身旁溫柔的阿錦和暴躁的圖圖,他突然有種莫名的溫暖情愫在心中滋生。

阿錦叫圖圖:“把你的衣服脫了吧,都被花瓶里的水打濕了。”

圖圖剛伸手把套頭毛衣脫下來,他就在旁邊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

圖圖身上的花紋,形狀又變了。準確地說,是變小了。好像所有的花紋都集中向著一個地方長。慢慢聚攏起來了一樣。

“怎么了?”圖圖被嚇了一跳。

“圖圖,你身上的地圖會動啊?”

“咦?”圖圖也很疑惑。低頭不停地看。

只有阿錦從始至終沒有理會滿腹疑問的他們,還是認真地擦著藥。他隱約覺得,阿錦似乎知道些什么。

可是阿錦什么也沒有說。圖圖在浴室里左右旋轉研究自己的花紋,阿錦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抱著水仙的他。害得他坐立不安。

“那個花,叫水仙?”阿錦突然問。

“是啊。”盡管很疑惑,他還是回答了。

“你養(yǎng)了很久?”

這個問題阿錦問了很多遍。他不解地皺緊眉頭,“對你來說,這個花很特別嗎?”

過了很久阿錦才回答:“以前我的家里,不知道誰種的,全部都是它。開的花有黃色的和粉紅色的,香味很清淡。圖圖和我說,有個人和這花有關,他太過自戀,愛上自己水里的倒影,最終變成了水仙。”阿錦頓了頓,接著說:“圖圖說這是你告訴他的。你怎么知道這件事?”

“啊……”他一愣,差點笑出來:“大部分人類都知道的。”

“又是人類都知道的?”阿錦似乎迷惑了。她低著頭思考半天,才喃喃道:“那么人類也知道水里的錦鯉愛上了那個人嗎?”

“什么!”他一聽。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沒什么。”阿錦閉上了嘴巴,什么也不肯說了。

圖圖光著濕漉漉的腳從浴室里跑出來,又是一副驚天動地的樣子,“哥哥!我拿水沖了一下,花紋又變了!”

“你也不嫌冷!”他拿起浴巾把圖圖裹起來,“你別激動,等章魚先生來了,我們問問他就知道了。”

“章魚先生呢?”圖圖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阿錦,一臉期待地問。

“我……我怎么知道。”阿錦似乎很吃驚,“為什么問我?”

“你身上有章魚先生的味道。”圖圖認真地說。

“阿錦姐姐中毒的時候,章魚先生抱過她。”他一邊解釋著一邊擦圖圖的頭發(fā),“這你不記得了?笨蛋。”

“我不是!”圖圖又被惹火了。

阿錦笑了一下。滿腹心事的默默地回了房間。過了一會兒她又開門出來了。顰顰婷婷走到他們面前,轉一個圈。蠟燭的火苗被她帶起的風搖了搖,又回到原位。

“我把衣服換了,好看嗎?”

阿錦穿的白色露背裙,是他從女裝店拿回來的。在阿錦光滑的背部,有兩片小粒紅斑聚集成的葡萄狀花紋,一左一右的長在阿錦的皮膚上。

“阿錦姐姐你也有地圖?”圖圖抓著阿錦的手,尋知音一般地問。

“不是地圖,和你的不一樣。”阿錦站直身子,向他鞠了一個躬,“我是淡水魚阿錦。種類是御殿櫻錦鯉,住在友誼公園的錦鯉池里,魚的世界,其實和人類的很像,只是你們不知道而已。”

認真地介紹著自己的阿錦,說了他們初次見面時說過的話。他不禁笑了。

“以后我們要住在一起,所以謝謝你照顧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猶豫了一下,搖著頭說:“我不想告訴你。”而后又匆忙加上一句:“但是阿錦。我很高興你愿意留下來了。”

圖圖也笑嘻嘻地表示很高興家里多了一個人。

阿錦靠近他,貼在他耳邊問:“那一整個房間的陽光,你真的愿意全部給我?”

他愣了一下,緩緩點了點頭。

12

“或許你不喜歡,但是作為魚,我是樂意看到整個世界都是水的。”阿錦用手拍打著水花,表情欣喜地隨著水流浮浮沉沉,嘴角含著笑。

很久沒有出門,圖圖也很高興,一臉認真地追著水上漂浮的葉子,很快手里就抓了一大把,拿在手里當扇子扇啊扇。扇了滿臉的水。

他是不喜歡這樣蠻荒的水世界,但是愿意和阿錦一起出來,也愿意看到圖圖朝氣蓬勃的樣子。

奇怪的是,除了他們?nèi)齻€,并沒有其他生物了。

偶爾看到街角那邊游著幾條小魚,正在輕快地聊著什么,圖圖正想游上去搭訕。小魚便落荒而逃般迅速消失了。

他看了半天,疑惑地問:“小魚怕圖圖?”

阿錦噗的一下笑出來,“他們怕你。我也害怕過陸地上的東西,黑色的貓,你見過嗎?翡翠綠一般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趴在池子的沿邊上盯著我,偶爾它還舔舌頭……”阿錦說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更多時候,我怕人類。”

他無奈地笑了,“你和圖圖倒不怕我。”

阿錦沉默了很久,才說:“是有原因的。具體我也說不出來,池子里有很多魚,有時候就喜歡和那條一起游,有時候覺得每條都很討厭。”

他嘗試著拉拉阿錦的手,“我并不讓你討厭是么?”阿錦沒有掙開,緋色的瞳孔默默地盯著他,水在她眼底流動著,沒有盡頭。

水溫很低,他覺得冷,可握著的手是熱的。他盡可能的靠近她,直到兩唇相抵。

他第一次伸手觸摸阿錦裸露的后背上的葡萄狀花紋,那些小紅斑冰冷光滑,卻好像散發(fā)著微微的香。

他忘記了圖圖或許在看,但是卻不愿把阿錦放開。直到圖圖游過來,停在他們旁邊。

“是在干什么?”圖圖不明白。

“圖圖長大后就知道了。”他牽著阿錦的手,笑得很開心。

“覺得哥哥對圖圖和對阿錦姐姐不一樣,對阿錦姐姐更好,還會抱阿錦姐姐。”圖圖有些不滿,輕輕皺起了眉頭。

他啞然。他不懂怎么和圖圖解釋。但是或許又什么都不用解釋。因為這種愛情總是讓人說不清楚,而且它只屬于兩個人。

“沒有誰比較好,只是方式不一樣。”阿錦去摸圖圖的小腦袋,圖圖的頭發(fā)是濕的,貼在他欺霜賽雪的皮膚上,很是賞心悅目。

阿錦繼續(xù)說:“姐姐也很喜歡圖圖,圖圖覺得姐姐對你不好嗎?”

“沒有!很好的。”圖圖急忙保證:“我也喜歡姐姐。”

他們相視笑了。圖圖不再糾結于這種問題,自己又游遠了。又只剩下他和阿錦兩個人,他倒有點局促了。

阿錦轉過頭來看他,突然笑了:“記不記得水仙花?”

“以前住在池子里的時候,池子里是什么植物也沒有的。后來,有人在里面種了水仙花。我沒有看清楚那個人的樣子——你知道,魚在水里看人類的世界,是模糊晃動什么也不真切的。可我總想知道他長什么樣,自己也幻想過變成人類。當然我沒有遇到什么可以拿歌聲換雙腿的巫婆,更何況我不會唱歌,比蛟女唱的還難聽……”

阿錦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東西,他一直聽。什么話也不說。直到阿錦突然停下話題,認真地問他:“那個人,種水仙的,是你嗎?”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緊緊地抱住了阿錦。她身上很涼,像抱著一塊冰。

“水越來越咸了。”阿錦在他耳邊說。

“什么?”

阿錦推開他,“我是淡水魚。你記得嗎?在這里的水全部被海水同化之前,我得回到淡水里面去。不然,我會死的。”

“那圖圖也……”他不安地問。

“你不想我走之后你怎么辦,你倒先去關心圖圖么?”阿錦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奇怪。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難道能變成魚和阿錦一起走嗎?

阿錦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可以變成魚,你愿意嗎?”

他認真地承諾:“當然,我愿意給你我的自由。”

13

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第一反應就是覺得整個房間里的空氣和平時的不一樣。很干燥,味道很好聞。

他反應過來,連忙爬起來跑到客廳。

阿錦開了那個有陽光的房間,萬丈光芒瞬間擠滿了這個昏暗的空間,讓水汽無處遁尋,氤氳的濕氣漂浮在天花板,整個房間被溫暖蒸騰著,讓人也變得愜意。

他被籠罩在阿錦的背影里。伸出去想阻止阿錦的手停在空中,只虛無地抓了抓,便放了下來。圖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從睡房里跑出來,看到了滿室的陽光,頓時興奮地沖進那個房間里,過了幾秒,又躥出來,滿臉通紅,頭上全是汗。

圖圖一出來,阿錦就把門關了。封有層層厚毛巾的門關起來很吃力,他只好上去幫忙。

“圖圖,喜歡陽光嗎?”阿錦問。

“喜歡的!可是哥哥不讓這樣曬太陽的,會浪費!”圖圖停了一會,好像想起了什么,接著說:“我這樣開門,會被哥哥罵的,哥哥怎么沒有罵姐姐?”

他站在他們背后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阿錦轉過來對他說:“我們請很多魚朋友來家里做客好不好?”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圖圖就大聲反駁:“不行的。”

“咦?”阿錦奇怪地看著圖圖,“以前不是你要這么做嗎?”

“現(xiàn)在不行的。哥哥說陽光完了他也完了,不能浪費的。”

“遲早要完的,不是嗎?”阿錦轉過頭來注視著他,“大水淹城了,你得在水里活下去,得和魚做朋友。魚類是怕人的,上次那么兇殘的電鰻,看到你都嚇跑了,還有那些小魚。魚類從來不是獨居動物,你要學會和魚交流。你答應過我。”

“可是……我畢竟不是魚,不能在水里呼吸和生存。”他想到自己的承諾,覺得有點可笑。

“你可以。”阿錦突然說。

他和圖圖都不明所以,只好大眼瞪小眼。

早餐吃了魚食,圖圖又躲在房間里拿著飛機模型烏拉拉的亂跑亂叫。阿錦給水仙花換了瓶子。裝進一個大湯碗里,灌進礦泉水,把原來的玻璃杯放好,擰好礦泉水瓶的蓋子,又開始整理客廳里的書。

他在一旁看,由衷地佩服聰明的魚類。

“蛟女一直唱個不停,聲音都嘶啞了,越來越難聽……我們出去游泳吧,看看能不能找到魚朋友。”

“嗯。我去叫圖圖。”他站起來往房間里面走。

“等一下。”阿錦喊他,“不叫圖圖,我們兩個人去。”

“什么?留圖圖一個人在家?”他很吃驚,不明白阿錦的意思。而阿錦很堅持,就是不肯帶圖圖一起。

“不要帶上圖圖,我只想和你去。”阿錦走上來靠近他,呼出來的熱氣都噴到了他臉上。

他尷尬地退后一步,還是猶豫地看向圖圖在的房間。阿錦突然笑了,“對你來說,圖圖很重要?”

他沒有回答,總之就是不愿意留圖圖一個人在家,“他還是小孩子,會害怕的。”

“不帶上圖圖,是因為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說。這件重要的事,我覺得你不會想讓圖圖聽到。”

“是什么?”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直覺認為和圖圖身上越變越小的花紋有關。

但是阿錦什么都沒說,徑直打開了房門,走了出去。他望了一眼圖圖在的房間,躊躇了片刻,便跟著阿錦出去了。

房門關上時,吹熄了客廳的蠟燭。整個房間一片黑暗寂靜,只有圖圖的腳步聲咚咚響著。溫柔的陽光從那扇門的門縫里溢出來,卻沒有照出很遠,也沒有任何力量。

14

阿錦游出很遠才回頭。光線太暗,他總是看不清楚她的樣子。

她是個美人,溫軟嫻靜,眼潭如水。香腮似雪。他明白水才是她的歸宿。即使在家里阿錦如何像個人類,可她終歸是條魚。她游動的樣子像水里的仙子,無人能比,也似乎無人能靠近。

“你累了么?”阿錦問。她抓著一根鐵柱子停下來等他,嘴角含著笑。

“不累。”他呼出一口氣,水溫太低。其實他四肢已經(jīng)有點僵硬了,他開始擔心體力支撐不到自己游回家,“圖圖的事,你說吧。”

阿錦沒有理會他的話,游過來牽起他的手,“你的手都凍紅了——你受不了水溫是嗎?”

他點點頭,頭也是一陣眩暈。

“你知道這根鐵柱子下面是什么嗎?”阿錦問他。

“不知道。”他虛弱地吐出一口氣,感覺頭發(fā)絲都被凍得粘連在一起了。

“是秋千。就是那種可以把人蕩得很高的東西。”阿錦靠近他,“你知道么,我以前從魚池里看到坐秋千的人,笑得很開心,自己就也很想試一試,你幫我推吧?”

他一愣,費力地動自己的腳,水包圍著他,讓他感覺自己像在泥漿里一般寸步難行,“阿錦,在水里,秋千推不動的。”

“那么,我們一起潛下去。滑滑梯?”

“阿錦,對不起,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想坐在樹枝上休息一下。”

“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嗎?”

“不是的,我畢竟不是魚,水對我來說,很難征服……”

“你不愿意嗎?”阿錦露出悲傷的表情。

“如果可以,我當然愿意。”他抓著樹枝,全身虛軟,被風吹起的水一波波的向他襲來,讓他覺得猶如千斤巨石一般壓在他的胸口。他的知覺正在緩緩喪失,在他視野里,水與天好像開始顛倒,而阿錦的聲音也飄忽不可聞。

但他還是聽見了。阿錦說:“吃了圖圖,你就會感覺水沒這么可怕了。”

“吃了……”

“圖圖身上的花紋會越變越小,最后集中在的那個地方,不管是心臟還是腸胃,吃了它,你就可以像魚一樣在水里生存了。”阿錦的口氣好像是在說讓他吃掉一碗米飯,“這是章魚先生告訴我的。大雨傾城,這兒遲早會沉入水底,不吃了圖圖,你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氣急敗壞地游到阿錦面前,冷言冷語地警告:“這件事。你不可以告訴圖圖。”

阿錦動了一下嘴巴,沒有回應他。

“阿錦……”

他想征得阿錦的保證,阿錦卻突然看向其他方向,陡然睜大眼睛。順著阿錦的視線,他看到一只大海龜正艱難地劃著四肢向他們游來。而海龜身后,是一片晶瑩剔透的藍色水母在緩緩升出水面,像除夕夜放出的孔明燈一般輕盈明亮,讓他看清了在水母組成的幕中,游著細長的海蛇、嘴里一直發(fā)出怪叫的石首魚、絢麗多彩的神仙魚、腹部發(fā)亮的燭光魚,像下班高峰期出現(xiàn)在地鐵里的人一樣,擠滿了整個空間。

眩暈一陣陣的襲來,他覺得自己呼出的白氣都要結成冰了。魚群躊躇不前,似乎在忌諱什么。他看到阿錦化咸魚的樣子,游向前去,而后海龜向他游來,一股凜冽的魚腥味突然充滿了他的整個鼻腔。

15

奶奶坐在報刊亭里,他拿著一個水晶球,走過去說:“一張地圖。”奶奶一邊遞給他,一邊很認真地囑咐說:“最近經(jīng)常下雨,要記得帶傘。”

然后他手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把傘。傾盆大雨瓢潑似的落下來,他一手拿著地圖和傘,一手拿著一個水晶球,不知道要怎么把傘撐開,他只好把地圖和水晶球放在地上。然而在打開傘時,一抹紅色的身影突然擦過他的身邊。一腳踩碎了他的水晶球。他低頭,看見地圖被踩臟了。水晶球的殘渣里躺著一株虛弱的水仙,葉子是蔫的。

他悠悠地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片藍色的葵花上。他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跳到旁邊的水里。他知道這是海葵花,它們的觸手長有刺,小魚一旦被刺到。就會全身麻痹。

他跳下水后,一群人突然從水里浮起來,又把他嚇了一跳。

“不用怕,它們不會傷害你。”阿錦從他后面游來,拉起他的手,“他們是魚人類,和我一樣的。”

他看著這群穿著怪異,皮膚顏色異常卻個個瑰麗多彩的魚人類,瞬間明白了一件事。

“阿錦,他們需要陽光是嗎?”

阿錦笑著點頭。“和他們做朋友,是你擁有魚身份的第一步。”

“那件事,你要答應我,千萬別和圖圖說。我寧愿死在水里,也不要……吃了他……”

阿錦皺起了眉頭。

他率先游在第一個,往家里趕。

家里沒有點蠟燭。跟著他一起進來的穿著黃色長袖t恤的燭光魚的肚子亮著光,照亮了整個客廳。

圖圖不在客廳。他來不及招待那群笑得一臉討好的魚朋友,也不管正在費力打開陽光房的阿錦,徑直跑到房間里去找圖圖。

衣柜的門開著。圖圖滿臉淚水地坐在一堆衣服上,懷里抱著他的水仙花。

“嗚……她唱得那么大聲,上氣不接下氣還是要唱。”一邊胡言亂語一邊向他跌跌撞撞地跑來,“哥哥,我以為你們不要我了。”

“對不起,圖圖。”

“阿錦姐姐來了之后,哥哥和以前不一樣。我是喜歡阿錦姐姐,可是我更喜歡哥哥。我心情很不好。”

“圖圖……”他絞盡腦汁地想安慰圖圖,圖圖卻被其他東西轉移了注意力。

“外面怎么這么吵?”圖圖在他懷里揉著紅腫的眼睛,還一直往客廳看。

“你原諒我了?”他心里舒了口氣。

“我餓……”圖圖的大眼睛期待地看著他。

他領著圖圖出去,坐在客廳里的各種魚人類看到光著臂膀的圖圖,都是一副了然的表情。

他心中一凜,意識到圖圖身上的秘密,可能在海里生活的魚人類中是公開的。而且魚人類可能正在等待著他變成魚的那一天,好像他已經(jīng)計劃好了要吃掉圖圖一樣。

見到新朋友的圖圖興奮異常,“我叫圖圖,你們好!”圖圖說著。跑到人群中,和一些小魚嘻嘻哈哈的鬧在一起。

他緊張地看著那群人,生怕他們問圖圖身上花紋的事。

陽光充滿整個客廳,暖洋洋地照在所有人身上。他的房子成了一個熱源和光源,甚至是圖騰,成了千萬年來人類敬畏崇拜的太陽。

而作為太陽的締造者,他的心里涼成一片。他懷念真實人類的世界,懷念人類的單純。在人的世界里,沒有誰為了變成什么,隨便吃掉誰的習慣。

他一個人坐在客廳的角落,看著各種魚人類進進出出。弄濕他的書和他的地板。甚至電鰻也來了,他們收了電光,在魚人群中和其他人沒什么兩樣。

阿錦坐在他的對面,隔著人群靜靜地看著他,她像他們初次見面那一次一樣,穿著大擺紅色連衣裙,頭發(fā)滴著水。

阿錦突然張開嘴巴。說了一句話。

他茫然了。她的嘴型。問的是:“你愛我嗎?”

雖然他從來沒有表白過,可是一直以來那么強烈的想要保護阿錦、想要擁抱她、想要她呆在自己身邊的感覺,應該和“愛”沒多大差別。

可是他不敢面對著阿錦,于是把頭埋進了膝蓋。

16

熱情好客的圖圖一個個送走了魚人類。歡迎他們再來。大海龜最后一個走出門口,臨走時感謝他的陽光讓他霉變的龜殼變得清爽。就是他的這一句話,讓圖圖瞬間變了臉色。圖圖突然跑進屋內(nèi)奮力地要把陽光房關上,卻怎么也關不好,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還沒反應過來,阿錦已經(jīng)跑了過去,“圖圖,怎么了?”

圖圖憤憤地看著阿錦。“姐姐你怎么可以這樣做,把陽光都用完了,哥哥怎么辦?口口聲聲說著人類自私的你,其實最自私了。”

阿錦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她蹲下來抱著圖圖,悠悠地開口:“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哥哥活很久……”

“阿錦!”他大喊:“不要說。”

“為什么?”圖圖疑惑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因為阿錦姐姐是猜的,不一定正確,所以不能告訴你。”

“圖圖。給姐姐看看你身上的花紋……”

“阿錦!”他再次生氣了。阿錦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轉身跑進了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把圖圖嚇了一跳。

“哥哥?”圖圖有點茫茫然,“是不是我太笨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圖圖很聰明,學什么都很快。”他拍拍圖圖的腦袋,希望一向神經(jīng)大條的圖圖早點忘記今天的事情。

他敲了很久的門,阿錦才肯把門打開。

“阿錦……”

“你曾許諾你愿意。”阿錦沒有回頭看他。她盯著窗外茫茫的渾濁水面。

“可是,這和我想的不一樣,對我來說,吃掉圖圖這種事,比自殺還困難,我更愿意溺死在水里。”

“不僅僅是活下去,而是和我一起活下去,你明白嗎?”阿錦的淚水有腥味,“我以為你愛我。”

突如其來的質(zhì)疑讓他啞口無言。他激動得漲紅了臉,“我當然……愛……那一房間的陽光,全部給你了,我給了你我最寶貴的東西。”

“不是給我你最寶貴的,而是給我我最需要的。”阿錦步步緊逼,直到他退到墻角。

而后,突如其來的,阿錦打開了窗戶,化身為魚,從窗臺躍了下去,消失在水里了。

“阿錦!”他沖著水面大喊,可是沒有回音。他垂頭喪氣地從阿錦的房間里出來,正對面,陽光房的門口還打開著。

那么久以來,第一次面對房門大敞的陽光房,他有點不適應。他走過去握住尚有些許余溫的門把手,輕輕把門掩上。毛巾都已經(jīng)被撕下來了。可是門縫也不再透光。他關了門,像關掉了一個太陽。

沒有人告訴過他生活會這么艱難。他有偷偷在心里問自己后不后悔,但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后悔什么。

17

他想找回阿錦,可是在一座水城里找一條魚,真的很像大海里撈針。圖圖不止一次的問他阿錦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千方百計地轉移圖圖的注意力。

“圖圖,那天,你認識新朋友了嗎?”

“他們都沒有自己的名字。也長得一樣。圖圖分不清楚。”圖圖正苦惱地回憶,轉而又問:“阿錦姐姐呢?”

他嘆了口氣,感覺到圖圖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么好對付了。

單純的小魚,在和他這種人類生活一段時間后,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改變。

黏膩的敲門聲在他們呆坐著等時間過去時響了起來。他和圖圖都迫不及待地沖向門口。果然,在門口像一堵墻一般站立著的,是久違的章魚先生。

圖圖驚呼一聲,興奮地撲進章魚先生的懷里。他急忙把圖圖拉下來,把章魚先生請進房內(nèi)。

章魚先生好像很累,進了室內(nèi)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喘氣。

“找了很久。才找到這棟樓。被水泡著,看起來都一樣。”章魚先生脫下雨衣,遞給圖圖,“乖,掛起來。”

圖圖應著,把雨衣放好。

章魚先生環(huán)顧四周,突然問:“阿錦小姐呢?”

“咦?”他不明白章魚先生怎么會認為阿錦應該在他家里。

“回來的路上,我們被鯨魚群沖散了。我看見你們救了她,可是魚群游得兇猛,我只好一直躲,所以沒有和她一起回來。我被帶到大海里,游了很久,才找到這里的。”

“什么?”他驚訝地看著章魚先生,“離開之后,您和阿錦一直在一起?”

“她沒和你們說嗎?我和她商量好了怎么對付蛟女……”章魚先生沒有說下去,因為章魚看到了那扇陰暗的陽光房的門。

他還在想著怪不得圖圖老是說聞到了章魚先生的味道的時候,章魚先生已經(jīng)沖過去,觸手把門的兩邊一握,用力一拉。就把整扇門給拉了下來。

“哇!”圖圖被嚇得抱住他。

“陽光呢?”章魚先生緊張地問。

“阿錦姐姐請魚來做客,用完了。”圖圖說。

章魚先生張大了嘴巴,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再次頹然地坐回沙發(fā)里。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蛟女,是不是怕陽光?”

章魚先生默默地點了點頭,“陽光能烤焦她的皮膚,讓她迅速脫水。看來,阿錦小姐有自己的想法。蛟女不停口,雨就不會停,水也不會退。水面茫茫,你也不能離開。要活下去。只有變成魚了。”

章魚先生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那件事,你知道了?”

他沉默了。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圖圖,圖圖正歪著頭費力地理解著他們的話。

“我不會那樣做。那天你說過,你沒有把他給我。他是他自己的。”

“你們在說什么?我都聽不懂。”圖圖不耐煩了。

章魚先生笑了,“圖圖,給我看看你身上的花紋。”

圖圖把衣服脫下來,他看到那些詭異的花紋,已經(jīng)差不多在圖圖的胸口聚集了。

他伸出手去摸,那里的皮膚隨著花紋的形狀疙疙瘩瘩。

18

他突然抱住了圖圖,然后深吸一口氣,開口對圖圖說:“圖圖,你跟著章魚先生走吧。”

圖圖愣了,眼睛一眨,大顆的眼淚就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哥哥,你不要我了嗎?我可以很乖的,也可以少吃一點……”

圖圖聲音嘶啞,那么久以來,他第一次看到圖圖哭。心臟疼得縮了起來,他想抱抱圖圖,可是只能強迫自己冷靜。

“圖圖是魚,要回到水里去,我現(xiàn)在養(yǎng)不了你。而且,我要去找到阿錦。”

“是因為阿錦姐姐才不要我?”圖圖的眼淚越流越多,整張臉都是水。

“不是這樣的,你長大后就會明白。”

“我現(xiàn)在就想明白。”

“圖圖要乖。你可以帶走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水仙花。以后,說不定我能和圖圖再見面的。”

“我不要它!又不能吃!”圖圖撲進章魚先生的懷里,一直說著不愿意,一直哭,最后睡著了。

“章魚先生,當初是為了活下去,圖圖才來到我身邊。我希望圖圖永遠也不要知道身上花紋的事,只愿圖圖走得越遠越好,就算只呆在魚缸里,也比過圖圖剖開自己的身體,把心臟捧出來,遞到我面前。帶他回到奶奶那里吧。”

愛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飯,不是肌膚之親,而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頹敗生活里的英雄夢想。

所以,圖圖,帶著我的水仙花離開我身邊。

章魚先生把圖圖抱走的時候,圖圖還睡得很死,眼角還有沒擦干的淚。天色一如既往的陰沉,睜眼看不見光。他們走的時候,氣溫很低,呼出的氣被凍成白霧,經(jīng)久不散。

“我很沒有禮貌。一直沒有說過——也麻煩您告訴圖圖,我的名字,叫水仙。”

19

房間里點滿蠟燭,他在燭光里坐了很久,終于有勇氣出門,打著那個紅燈籠,一步步走到水里。

皮膚被迅速凍成紫色,他呼吸也變得艱難。前方?jīng)]有盡頭,他也沒有目的地。然而找到阿錦,告訴她自己心里的想法,是他不管怎么樣,也一定要做的事情。

水里游著很多魚。會和他打招呼,會游上前用鰭觸摸他的臉。魚類把他當魚朋友。而他在水里游動像在沼澤地里前行,沒有游出多遠,眩暈就一陣陣的襲來,他喝了很多水,胃脹得難受。

“你會死的。”

他隱約聽見有人這么說,然而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回頭了。他所能感覺到的。就只有不斷下墜的沉重感和決堤似的涌進他口鼻的水。

醒來時。他躺著樹杈上。阿錦在他旁邊,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他。

“我看見章魚把圖圖帶走了。”

“嗯。”他掙扎著要起來,阿錦摁住他,“你別亂動,我沒有力氣再拉你上來了。”

他只好僵硬地半坐著,看著阿錦。

“你沒有走很遠。”

“舍不得。”阿錦自嘲地笑了,“可是我不懂你們的情感,說的和做的不一樣。”

“不是這樣的。只是愛有不同的姿態(tài)。你是魚,理解這個可能有點困難,可是,我想讓你知道。我愛你。這是我為什么在這么冷的水里游動,到處找你的理由。它跟你想的變成魚和你一起生活的方式可能不一樣。你們出現(xiàn)之前,我只能輕撫我那些蒼白的孤獨。圖圖是我活下去的勇氣,而你,是我追求的夢想。不一樣,但都很重要。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嗎?”他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力氣已經(jīng)全部用完了。

阿錦聽完,什么也沒有說。她跳進水里,又消失不見了。他知道阿錦會再回來,于是一直盯著水面,盡管他基本上什么也看不見了。

阿錦果然回來了。她爬到樹上,從紅色連衣裙的領口里,拿出一個玻璃瓶。

他認出來了,那是他養(yǎng)水仙花的瓶子。現(xiàn)在,瓶子發(fā)著亮,讓他感到溫暖。

“是陽光。我存了一點。”阿錦把瓶子遞到他面前看了一眼,又收進懷里,“那個種水仙花的人,是你嗎?”

他沒來得及回答,阿錦又怕聽到答案,慌忙捂住他的嘴巴。

“蛟女肯定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她嗓子咳血了,依舊這么唱著。聽說她在等人,怕那人找不到回來的路。我以前想著,干脆讓她一直唱吧,我又不怕水。可是我忘記了你會怕。圖圖說我很自私,這個小笨蛋,難得聰明一次。”

“阿錦……”他隱約聽出了什么,想抓住阿錦的手,“不要走……”

“你承諾你愛我。”阿錦在請求。

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說任何話。

阿錦笑了,“我送點陽光給她,讓她好好休息吧。”她自顧說著,在他唇上印下一個吻,然后跳進水里。

“太陽只是睡去了,很快就會醒來,照耀水面,給你溫暖。再見。這一次,我不會回來了哦。”

他知道阿錦要去找蛟女。蛟女會再次回到海底,閉上歌喉。到時候太陽會出來,陽光會灑得到處都是,甚至會到人類開始嫌棄的地步。水退去后,人類會回來。而所有的魚人類會變成魚,回到海里。很快,墻壁上長滿的青苔也會消失。一切事情都會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是夢嗎?

他躺著樹杈上恍恍惚惚地想。空無一人的街道,滿房間的蠟燭,魚腥味,水仙花。

對了,阿錦會回友誼公園的池子嗎?

這一次,一定要去種水仙花。

很多瀕臨死亡時起的幻覺包圍了他,又慢慢散去。他漸漸感受到了溫暖,微弱的白光從天幕灑下來,被水反射著,進了他輕輕閉著的眼里,然后順著血液流著。進了心臟。

以后他會有滿滿一心房的陽光。鎖好。不給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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