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風七號

手被那人緊緊攥住，就被牽著在屋脊上狂奔起來。

崎嶇山道連通市肆。風景倉皇倒退，身后追趕的腳步愈發密集。海棠花葉四濺，布匹滾落，果蔬走地，鰻魚飛空，婦孺驚叫。我大笑，對前面拉著我的那人喊：“你是誰？我從前見過你么？”

那人驀地回首，足下踩滑一顆核桃，身影陡然一晃。腐朽的木欄闖入視野。“噼啪”一串斷響。我們就從半空木道上栽落下去。

生死匆匆。拉長模糊的山間市肆，疾速上升的光線氣流中，只有那個人驚惶翻飛的長發中露出的臉，定格在我面前。一雙琉璃的眸子，竟是靜寂地注視著我。不驚不懼。

撞斷兩條慘叫的棧道，一片呻吟的頂棚，若干大呼小叫的樹枝，我們轟轟烈烈攜手赴死。而那一瞬間那雙琉璃，沉默如訴。

熏川線 1

一切開始于薰風三號消失之后。

公元169世紀，“茶都”冬祈仍是北方群城里最繁華的花魁。在我出生前，千街萬衙、宮閣殿堂都經年縈繞濃郁的茶香。豆蔻，姜，丁香，月桂，小茴香……品類繁多的香料被冬祈人調入茶汁，混搭成千變萬化的美味，吸引著普天之下的飲客。

薰風三號是奶茶中的女王。

然而16818年，所有香料從冬祈城徹底消失，任何茶樓和宮闕只余清湯薄茶，滿城的百姓也在那一年變得異常沉默。再過一年，包括薰風三號在內的香茶配方悉數消失，我出生，接踵而至的時代文靜寡言，只有桁葉暖的胡作非為不消不停，將我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

從我被收養，第一天踏進錦披園起，她就將我確認為摯敵——她只用眼白斜睨我；她用麻袋捉蟾蜍，扔到我被子里唱大戲；她往我最愛喝的奶茶里放蛞蝓，澡盆里放蜘蛛；她將我送給她求和的禮物統統毀壞，然后驕傲地將尸體推到我的鼻子底下……

爺爺也對這個小惡魔的暴行束手無策。1 6823年。冬祈城經濟大蕭條，小惡魔卻剛剛翻開豆蔻年華。爺爺偷偷變賣家什，為她聘請西城第一的織繡老師，不想小惡魔竟將老師擊昏，綁在后院的梨樹上，揚長而去，三天兩夜后才一瘸一拐，灰頭土臉地回來。

爺爺從來對她寵溺有加，哪敢責問事實，反而拼出滿桌珍饈補償。誰知小惡魔掀桌摔筷，回房閉門不應。整天也未進粒米。我夜半難眠，起來就看到灶頭火光明滅，原來爺爺一直在熱著菜。滿臉疲倦而溫柔的皺紋，見到我，展顏一笑。

我趕緊將飯菜都盛了去，猛扣桁葉暖的房門，半晌，又溫聲軟語，好言勸慰，無果，又半晌，終于忍不住拳打腳踹，以小惡魔的火爆脾氣，競仍然全無響應。我徹底泄氣，長嘆一聲，將自己靠在門口。不知覺沉沉睡去。

我低頭，我肚腹上的皮膚變成了透明的青色。

2

淺紫的莖干，深青的復葉，擁擠在內臟間。

我的手穿透皮膚，從莖葉深處捧出一張蒼老的臉，蒼老得仿佛一說話嘴唇就會枯萎。

臉凝望我，然后，一切都亡失了聲音——

他吻了我。

“將子無死復來歸。”干枯而溫暖的吻。向我傳來一句無聲的讖言。那一剎那，我仿佛被熾烈的箭貫穿胸口，萬馬奔流的滾燙，突襲，侵占我全身。

“她還在等待。在人間。等你回去。”

“誰誰誰？”

“她她她。”嘴唇重復著。一邊凋落成碎片齏粉。

我伸手過去。卻觸碰到虛空，恍然覺察到，我是在自己的夢里，這個夢，我從有記憶起就重復做，而每一次都問不出真相，就戛然而止。

只是這次，臉下面忽然揚起一只手，“啪”地一巴掌朝我扇來！

“吵死了！你，你竟然趴在我門上說夢話！”

我翻了翻眼皮，緊緊抱住面前的人，“告訴我，她是誰？是——啊！”冷湯、飯菜味撲面而來，我逐漸清醒，發覺自己倒坐在桁葉暖的門前，而她正跪坐在我前面，埋著頭，奮力而實則無力地捶打我胸口，拳頭如柔軟的小鳥一次次撞擊，怒罵：“你來裝什么好人，你死開啊！都是你的錯！全是你的錯！我的不幸，尷尬，凄涼，餓肚子，都是因為你來了這個家！”

“女孩子要用指甲掐人才會痛。”我建議。

于是她真捋起我的袖子，對準手臂死掐一氣，掐出一片姹紫嫣紅，我痛叫咝氣，她才漸漸松手。終于換我抬手。我扣住她手腕，拭去她滿臉淚痕，將她的腦袋按進我懷里。

“……被爺爺賣掉的瓷瓶里有一只蘑菇樣的，是我哥哥送我的。我追著那個貨郎跑過了好多山好多河，直到一顆鵝卵石崴了我的腳。”她輕聲抽泣。她的所有親人都在香辛革命中死去，僅存的老仆拉扯她長大。

我環顧四周，荒涼院落，斷壁殘垣，隱忍著曾經繁榮的痕跡。

“你說得對，都是我的錯。”微藍的天光隨著我輕聲的話語蘇醒。

傾風線 1

“我將賜給他智慧和榮耀，賜給他真名的圣光——鯉嬰！”

“鯉嬰——鯉嬰——鯉嬰！”祝賀如潮水喧騰，在我足下久久蕩漾。

香辛革命成功的第三年，冬祈城在我們族群的領導下步入正軌，各項人類研究逐步開展，這是我們改造食物鏈，讓生產者從金字塔底層翻身的必經之路。這個時代出生的植物擬人體都被稱為“救世先鋒”，被寄予拯救天下蒼生的厚望。

化人的第二年，我通過排名第一的元老的試煉，成為他鳳毛麟角的親傳弟子的一員，被他賜予榮光無上的真名。“鯉嬰——鯉嬰！”歡呼驚落了半邊天的飛鳥，而我在高高的半空，在師父舉起的手中，俯瞰冬祈，模仿人類的笑，勾起唇角。

未來是我的。

然而，入學三月，師父卻遲遲未曾傳見我。莫名其妙。終于按捺不住失禮前去拜謁，穿過百折廊回，踏過五彩蓮葉，終于抵達蓮池底部的封閉冰室。師父就在那里，對我的來訪竟置若罔聞，專注地與師兄傳遞器皿和針具。圍著冰棺里的一個嬰孩團團轉。

我只得默默退出。

后來向師兄打探：“那個嬰兒有什么特別？我們的人類實驗體成百上千。”

“特別？聞所未聞。也許是高層機密，也許只是我們師父老糊涂了，對他研究成癡，還起了名字——奶茶。因為做味覺測試時。上千種人類的食物里面，他只有嘗到奶茶才會笑。怪胎。”師兄飄忽一笑。

怪胎。這個怪胎偷走了我的理想和榮耀。我咬牙忍痛，只得跟在師父的研究隊伍尾尖上拼命努力，渴望得到哪怕一點正視。不久奶茶被投入我們族群的幼童中養育，我被任命全天候觀察他，記錄——從每個清晨的懶腰到入夢的每一聲囈語——完全觀察報告。一年之后，師父擬定新方案，也終于總結了我一年的辛勤，第一次夸贊了我。

他輕拍我的頭，“做得好，鯉嬰。我將把我畢生最偉大的研究交給你。”

全身瞬間被幸福脹滿。

“我將把奶茶投放到人間。我要你繼續監測，完成他的成長記錄。”

2

新紀元的第十三年。冬祈城第一任傀儡都皇被送上斷頭臺，一位更聽話的傀儡被我們推上皇位。一時人情激憤，麻木緘默的百姓中飛出無頭蒼蠅般亂竄的暴民，東郭在舉行復國大會，西城在發表慷慨演說。我一瞥即將變作死亡名單的長卷，突然要求：“西城雜碎，鯉嬰請命去清理。”

那天我端坐車輦奔赴人潮中心，識時務的演說者變節潰逃，除了那個老人。前朝世家的忠仆，站著被我下的命令貫穿了胸膛。我重復著，高聲宣讀叛亂的罪孽，作烏獸散的人群中，那個唯一逆流而上的身影一直在我眼角跳躍，直到那里變得酸痛模糊，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天哪，鯉嬰，你竟然對那個孩子，施展這種無聊的小報復？為此而快樂？像人類一樣淺陋。你墮落了，鯉嬰。我深深叩問自己。

可我如何能不恨他。十年，我為他消耗了十年生命，一無所獲。

而又過去兩年我才明白，我們植物擬人體落地化人，光合作用跟不上耗能速率，一生十幾年已是長壽。

我看他，一看就看了大半生。

壽命的事，是師父親自告訴我的。

那天街衢像往常一樣凡俗，街頭的浪子奶茶也像往常一樣天真落魄，一片嫩葉上的露滴正要被他蓄意謀殺。他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和舌尖，陽光在露珠和舌尖之間爆炸，那一刻我突然接到蘿摩藤緊急傳訊。

師父：速殺奶茶，帶回。

我喚來蛟獅。片刻就趕回師父住所。內室只許我一個人進入，里面師父古怪地橫臥床榻，一直年輕俊美的臉孔競變得老態橫生，眼窩里渾濁的珠子猛地對準趕到的我，激動地顫抖，“尸體呢？奶茶的尸體呢？！”

“師父，您讓我觀測他整整十二載，今日忽傳誅殺令。我怎敢相信。只想是您出了什么事，有人假傳……”

“混賬！竟、竟敢違抗師命！”師父騰地起身，隨著這番劇烈動作，他的手和臉驟然以可見的速度褶皺，皮膚開裂，再開口，聲音已蒼然如老翁：“你沒看到么！我快老死了，死之前，最后，一定好好解剖他！還是讓麈兒、蛇床去處理，最后還是大徒弟可靠……”

我僵在原地，看著師父搖搖晃晃地靠近蘿摩藤，腦中突然浮出一卷不相干的回憶：曾唱戲營生的奶茶，穿著曇花般碩大雪白的戲服在舞臺上咿咿呀呀……我恍然看到一直躲在暗處的我突然走出，躥上舞臺，緊閉雙眼，配合他的演繹，演了十二年，然后我睜眼，發現自己身披五彩的鳥羽斗篷——根本一直穿錯了戲服！

而師父站在臺下人群中央，迅速老去，一邊冷酷宣言：我要好好解剖他。

“你，你做什么……咳咳”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沖過去。劈手奪過師父手中的蘿摩子。師父猛地朝我撲來，我抬手格擋，撞到腐朽的質感。

那副軀體撞上我手臂的瞬間，競如枯枝敗葉般喀嚓折裂，斷成碎片殘肢，散落一地……

我怔怔盯著其中一只殘破的手臂，它曾將我高高舉起，在世界面前。他說：“我將賜給他智慧和榮耀。”

他說。你是我的——鯉嬰。

熏川線 3

冬祈城前任都皇失去腦袋的那年，我也失去了我的一切。爺爺在臨死前告訴我他收留我的原因。于是爺爺下葬后，桁葉暖就狠狠推開了我。她已繼承家族的銀戒，進射出電流，生生燒焦了我胸口。

只身漂泊，顛沛如塵。唯一的溫暖，是這座城中，還有那個夢中臉說的等待我的“她”。

三年后，我在南城山市尋求生計，被一個伙計裝束的人拉住，引我進一條僻靜小道，眼前驀然一黑……等我醒來。發覺自己被五花大綁在牢房中。正反思自己有何綁架的價值，忽聞頭頂咚咚作響，抬頭，天窗里探入一張月亮似的臉，柳眉杏目，俊秀非常。

她救我出牢。被她牽手奔跑，我渾然忘卻自己在躲避追殺，心像被我們掠過的屋檐一樣明媚飛揚。剛剛懂得“否極泰來”。不知道“樂極生悲”就在下個轉角。

我們摔出山道，飛速下墜。而她默然相望，琉璃冰涼，與我一同奔赴這意外的死亡。

身下猛地竄起一團氣流，再一瞬，我們重重落到一匹潔白的蛟獅背上。矯健的獸揚起雪白的蹄，延續我們輕快飛揚的奔逃。街頭巷尾的喧囂，吵不過她靜謐的擁抱。

有清冽的芳香。

蛟獅在郊野的木屋前停蹄，屋體爬滿蔦蘿花藤，室內皎然潔凈。她將我推進一只大木桶，用熱水清洗我的皮膚，梳理我糾結的長發，我仰著臉，看水花濺入她的眼睫。瞬間如癡如醉。她溫情而疏離。陌生又熟稔……心底卻漸漸覺出哪里不對。仔細想來。忽地耳根被火燙著。騰地從木桶里跳起來。

“欸欸！姑娘你怎么可以……”等等，我怎么這樣跳起來了，不是更——啊啊啊，我趕緊扶住她雙臂，將她身體扳轉過去，“你你你快出去！我自己洗！”

4

待靜下心來，細細回味，我就想出她是誰了。她的俊秀外形，她的膂力，她的冰涼眼神，她的蛟獅，她的清冽芳香。她的不諳人情……

“你是變異植物的擬人體？”我兩手托腮，凝視她的臉，以看出一朵花兒的專注，“你知道我是你的同類么？嚴格說是一半啦，我是植物和人類的混血兒，我娘是戰前一位擅調奶茶的姑娘，她想用一杯美妙的薰風三號毒死我爹，沒想到植物擬人體不畏毒素。后來。姑娘和植物相愛了。再后來，我想我爹是戰死了，因為我從小就夢見他的殘臉，向我傾訴我娘的等待……你聽說過這些么？你為什么救我？”

琉璃眸子漾了漾，令人解讀不能。

——我是你父親的故人。

她蘸水在桌子上寫。我心頭一悸——原來她不會說話。

“那么，你可知道我娘的消息？”

——不知。

“那么。和我一起尋找我娘怎么樣？”我笑瞇瞇地將她的雙手捉來，覆在桌子中央暖熱的瓷杯上。從我出生的前一年起，有香料味的茶就徹底從這座城消失了。除了現在桌子中央這種，這種我泡制的奶茶。

“跟我搭伙好處多多。我溫柔又可靠，會唱戲還會煮銷魂的奶茶，鎖骨的形狀也漂亮。”

傾風線 3

他亮晶晶的雙眼湊到我面前，認真道：“跟我搭伙好處多多。我溫柔又可靠。會唱戲還會煮銷魂的奶茶，鎖骨的形狀也漂亮。”

他剛才說的那些是真的么，他是人類和植物的雜種？觀察他如此多年，我竟從未知情……我端起他奉上的茶汁，一飲而盡，略澀的清香彌漫開來，鉆進我心底，猛地晃了晃，一陣共鳴般的悸動。

是我們的同類——香料的味道。可是。這座城的香料早在十六年前就被革命成功的我們全數解放了。

他手腕上的新鮮的傷口回答了我。他笑了笑，揮舞小刀，“好喝么？我一個人的血味道太薄，你也做點貢獻如何……開玩笑啦，不過如果有一天不小心真的做出芳香絕妙的奶茶，起個什么名字好呢？”他純然是個稚子，這就無憂無慮地認真思索起來，“唔，你覺得叫薰風七號怎么樣？對了，你還未告訴我呢，你叫什么名字？”

——薰風七號。

我竟也偶發玩心。

師父作古后，元老們建議我延續他的研究，我立刻反問：“我如果拒絕會怎么樣？”

“我們會回收奶茶，將他收回實驗室飼養。”他們卻誤會我的問題，告知我奶茶的命運。他原本就是他們的實驗品，因為師父的溺愛，被區別對待，在人間玩樂數年，已是幸運。況且我如此恨他……

我對自己心底那個隱隱的聲音搖了搖頭。愉快地拒絕了研究。

我開始籌劃新的生活，追逐解救蒼生的理想，然而，無論我做什么事，卻再不能像從前觀測奶茶那樣一心一意。精神里裂開道道不易覺察的虛弱……是不習慣么，從小每天都做的事，忽然停止。

要忍耐，鯉嬰，很快就會好起來……

但是，沒有。我就像某種患病的人類。

——解藥在哪里？

我沖出家門。我早該這么做了，我必須親手去終結那個實驗體的命運，跟他道聲永別，才能把自己莫名奇妙的付出收回。

這時，元老院的回收計劃已經展開，奶茶剛剛落網。我從山間市肆將他救出，正思慮如何下殺手，卻先得知他的詭奇身世。

元老院諸老聽聞我坦白私自救人，和剛聽來的奶茶身世，不置一詞。族群的秘密都只能他們知曉，概不向后輩透露。滿座寂然，只一位翻玩著卜命蓍草，定定道：“既如此，你就繼續你師父的研究罷。可要戴罪立功啊。”

——就像在翻玩著我纖小的命運，將我同奶茶，再次，死死綁在了一起。

4

天真如奶茶，不懂我沉默里的迷思，看看他找母親的荒唐方向就知道了——東郭梯田，我們穿過淤泥尋問農夫，飛蛾跳蟲亂竄，稻葉送了奶茶一身紅痱。嘗夏夜祭，我們糊了無數雀燈懸賞線索，所有奇形怪狀的燈最終無人問津，被我們放飛卻很快就墜落，燒亮了一個大娘的半條裙子，和半條懷沙河的清波。城南山野，我們身騎白鹿，分花拂柳。奶茶堅持懸崖的秘洞里可能有驚心動魄的收獲，結果扭身翻下山。我在山腰的泥溝里把他撈出來，寫在淤泥上揶揄他：確實有驚心動魄的收獲。

“是呀，在這里，沒弄臟哦。”他花著一臉笑，舒開掌心。里面竟是一枚摩柯果。“難得的香料，可以做薰風七號的調料——”

果子突然被一陣風卷走，輕盈的絨毛舒展，奶茶轉瞬即逝的夢想，隨北風往北方以北飄去，經過山重水復，春樹夏花，天涯海角，抵達新的家鄉，生根發芽。了此余生。

從天邊盡頭遲遲收回視線，我們目光驀然相撞。突然不安。

“等我找到了我娘——或者終于也找不到她，我們不如換個目標。去北方以北尋找這顆摩柯果吧。”他死死攥住我的手，風吹亂他的大喊：“薰風七號！一切都是為了薰風七號啊！”

事實證明，暗中觀測和參與身側是截然不同的考驗。前者隔海相望，渺渺茫茫。而今短兵相接，兵荒馬亂。

與此同時，我暗自搜尋著奶茶的身世真相，一個夜半，終于用一卷過期報刊砸開師兄的門，“這個嬰兒就是奶茶？”

16819年十三月。懷沙河中出現一朵碩大的藍蓮花，蓮花中央臥著一個嬰兒。水下花梗邊隱約有一雙鮮紅的魚。它們拖著花梗逆流而上，往城中心，已經被植物控制的皇城而去。

師兄再次飄忽一笑，一如十三年前。

“雙鯉連理，藍蓮送嬰。師弟，你可明白？”

我踉蹌后退。族群海潮般的歡呼席卷而來。他們高喊：“鯉嬰——鯉嬰——鯉嬰！”

——原來一開始的榮光的真名，就是師父給我的鎖拷。這糾纏可怕的命運，我而今才覺悟！只要有他，我就永不得安息，永不得自由！

一個必要的計劃在我腦海成形。我要將奶茶送還師父，他的遺體安置在溫芡耳塔地宮底層。在那里，我將扭斷自己的命運，在一切的起點畫上終局。

我們沿著逼仄廊道，一層層下降。

這最后的旅途于我，仿佛一生般動蕩而疲勞。

終點終于出現，底層大門冷漠如墳。我忽然頓腳，奶茶毫無生死預感，輕快地躥到前面，抬起手，伸向那門，放開五指，緩緩用力，一邊緩緩，緩緩回頭看我。不斷被拉長的濃黑時光與陰影糾纏他的五官，那些柔軟的輪廓通通在朝我微笑。

“薰風七號，來呀！”

——不！

一萬顆摩柯果在我胸口爆開，那里突然疼得無法呼吸。我虛弱地張了張干涸的唇——來不及了。

門裂開一縫，尖嘯的金光驟然砍來，分開我的軀體。光芒越來越強。逆襲逆光而來，刺得我淚垂如線。從此以后，我的所有破綻再也無所遁形。我將死而復生，生而復死。

熏川線 5

這是我的小小陰謀。

薰風七號建議我們去那座塔找找看，我正好讀過那座塔的記載。它分上下雙塔，蘊含機關無數。其中一種，開啟后人下塔一層，塔中廊道卻上升兩層，甚是好玩。我也想給她奇妙的驚喜啊。

塔頂俯瞰，萬里云海，青土綿綿，紫色霞光吻亮無垠莽蒼，“你看，那是我們醉酒的老月樓……那是可憐的雀燈們長眠的懷沙河，那。那是那顆飛走的摩柯果誕生的山崖，那邊，是我們初見時，一起攜手奔逃的南城市肆……”我興奮地轉來轉去，很快弄暈了自己，“現在它們都好小好小。”

朝陽攀爬天層。人們將自己灑滿田野街衢。開始新一天的生活。每個人、每朵花都是小小的一點，喜悅和悲傷也都是小小的一點，而世間浩大，靜默且美。

我的眼睛訴說著這些，庸俗但真摯地，訴說到她眼睛里。

人類和植物也可以相愛，萬物有何分別，我不能動搖這個世界相殺的決意，但我可以改變我遇見的她，這是我從請她幫我尋母起，就醞釀的小小陰謀。

我希望我的薰風七號看到世間的美，可以原諒那些罪惡，可以自由。琉璃不再寂滅，大地升起繁花。我希求著，我等待著。

我等待著她。而她看著我，風吹亂長發，她突然唇瓣翕合：“奶茶，你可知道沉默的原因？”

她一開口我就明白了。明白她明明會說話，卻一直沉默的原因。處死爺爺的兇手的冷酷聲音，曾在最灰暗的那天的上空久久飄蕩，我怎么可能忘記。

“沉默是因為不能說。什么是不能說？我們植物在人類的壓迫下沉默萬年，該換人類噤聲了——”她狹長的眼睛里是一抹冷笑。

我大聲說：“然后再過幾萬年，人類又報復回來么？相殺的旅途沒有終點，為什么不跳出這可悲的循環？薰風七號，我并不恨你，我不恨這世間的任何人，任何生靈。我愛他們，我愛你。”

“那是你的錯覺，你誤會了，我并非女子。植物無所謂單性，而我們會化成男性，更加便利。”

“薰風七號是男是女，不男不女，我都愛。”

她的瞳孔輕輕一抖，突然拽過我，俯過身來，手指觸到我的臉，然后——一切都亡失了聲音——她吻了我。

炙熱的箭貫穿胸口。是萬馬奔流的滾燙。沒錯的，這次是現實，我必須全軍覆沒。

然而下一剎，她就松開我，倒退一步，笑得像一只晚霞里的蜉蝣，飄忽透亮，“我不該……忘了這些吧，忘了我的一切。奶茶……你只須記得這首詩，然后好好生活下去。桃肌梅骨意嬌嗔——”

我反應不及。她一邊念著，一邊仰身，飛快地從塔樓頂上栽下去。紫色衣袍翻飛。太過逼真的夢飛速撤退。我急急俯身去抓，只觸到她隨風消散的余音。

“笑溺眉樓半世……”

傾風線 5

——笑溺眉樓半世塵，千都紫冠紅綃盡，一夜梨病憑蟬聲。

眉樓，冬祈城南苑有名的風月館。那首詩屬于其中一位嫵媚驕矜的花魁，她迎來送往，玉臂千人枕，而多年前的荒涼庭院中，她曾在你胸口落了一夜的淚。她該等到你的拯救，然后，好好生活下去。每天吵吵鬧鬧。然后吹燭相抱，白頭偕老。

而我，我對你的眷戀，如同樹葉會從枝頭長出一樣平常。為了離開你，從塔頂墜落，修復摔爛的身體耗費了太多能量。枯葉不久就會腐爛在土中，人們再也看不見它。它或許不會消失，一縷風或者一株草，終將與你重逢，展顏一笑，相憶已不再重要。

兩年過去。傀儡政權的真相傳到遠方，討伐異怪的軍隊蠢蠢欲動，而冬祈城的奶茶在日夜奔波籌錢，只為換取一位妓女的自由。少年純善不諳世事，卻不知為何屢交好運。

16838年的嘗夏祭，人類為國宴密謀了政變，計劃響應埋藏在洺然門下的大軍。有人的貪婪將此行動出賣。這將是一個和樂融融，暗潮洶涌，將計就計的反噬之夜。就在這夜。我安插在桁葉暖身邊的眼線傳報——她夜奔西南。是沼然門的方向。

桁葉暖之所以淪落風塵，是要為反抗植物的地下勢力做事，這我在很久前已經查清。此次動作，該是獲知了叛變，趕去通告被出賣的人類軍。然而我既得到消息，我的族群亦然，今夜沼然門將是等待她自投羅網的虎穴。我即刻召喚蛟獅，要前去阻止。跨上獅背的瞬間，身后猝然響起喜悅的聲音：“恭喜師弟，專注研究十七載，終于完成師父夙愿。”

突然現身的師兄，笑容終于不飄忽，清晰如透明的葉脈。

“師弟，師父從未騙過你，他交給你的，是他畢生最偉大的研究。”

夜深如海，暗云滾過孤星冷月。街衢樓閣間，我如奔鹿如飛豹，極盡自己的身體所能。能量如疾速的退潮，我已經聽見了自己皮膚萎縮、內臟腐朽、骨血衰老的聲音。

我從上空落下，只身推翻那匹狂奔的鹿，再要開口警告，卻只發出嘶啞的怪音。我的舌頭已經衰退了。

女子快速起身，看清月光下我可怖的模樣。那些開裂的皮膚化成的枯皮，讓她一驚之后立刻明白我的身份。飛揚起的手騰生出地濃烈的殺意。我拼盡殘力，抓住她的手，銀戒冒出的咝咝電流就在我眼前。

相持不下只是暫時的。

“你是誰——”

“阿暖！”

身后一陣鹿鳴停蹄，原來還有一個人跟著她。那個人落地，沖到這電光火石的一幕面前。

兩年未見，他增添些許風霜，骨子里依然是男孩的清亮。能讓人一見之下解脫所有設防的清亮。而我衰老如此，他認不出。

“奶茶！快幫我殺了這怪物。”

他向我靠近一步。我動了動唇。唇瓣像凋謝的花般脫落，一瞬間，他定住了，死死盯著我，目光劇烈閃動。

桁葉暖見他竟然猶豫，一愣，變得很失望很受傷，冷哼：“哦，我忘了你——是人和植物的雜種啊！識時務者為俊杰，如果我現在不去通傳，幾萬大軍都會慘遭伏擊。呵，不如你拿下我，向植物們邀功，他們說不定會展開雙臂歡迎你……”

不，奶茶是完全的人類。

我直到剛才才知道，人類和植物擬人體并不能產生后代。得知有植物與姑娘相愛，元老院恐慌非常——“愛”被我們視為人類精神病的一種。植物也會感染這種精神病，并且對象可能是人類么？師父被委以重任研究此項，他誘騙那植物為心愛女子獻出頭顱。并強迫在戰亂中被玷污懷孕的女子吃下頭，讓嬰兒吸收植物的能量。“雙鯉連理，藍蓮送嬰”不是生靈的好意，是師父實驗的初焉。

而后來的我，就是這個雙重實驗的核心。既是觀測者，也是實驗體，一直在被元老院觀察，測試我是否會愛上奶茶，我為何違抗師命？我為何恨他又去救他？我為何……一直到最后，為救桁葉暖，我徹底給出了確鑿的實驗結果。

“師弟，你已完全被那種精神病感染。”師兄最后悠然總結。

我驀地笑了，“原來要生病了才知道，健康并不是很有趣啊。”我一拳撂倒師兄，朝西門的方向奔去。我再不是最高元老的弟子鯉嬰，再不能駕馭蛟獅，我即將被我的族群通緝，我……我不在乎那些啊！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前面正在赴死的桁葉暖，她的一滴淚在奶茶的心里，而我不幸見過那顆心，愛別人多過愛自己的心。

于是我寧愿見到天地枯萎，也不愿見到桁葉暖身亡。

于是此刻，又回到我與奶茶相伴的無數個從前。我沉默地看著他，用盡我所有拙劣的話語。

“……薰風七號。”終于，他喃喃輕喚。

我對他微笑。

他霍然瞪大眼睛，大聲叫起來：“阿暖，放開她——”然而，我對面的女子卻在這一剎那猛地掙開手。奶茶沖到我面前阻擋，桁葉暖銀戒里激射的電流陡然徒增三尺，卻沒有再對準我，而是完全調轉了方向……

“——阿暖！”

青綠色電光映亮女子絕望的臉。她本是又白又明亮的枝頭雪，被寒風吹落，作踐臟污，愛人背叛的誤會，終于抽空她身體里最后一絲暖意。

他跟著她，頹然栽倒下去，“阿暖，阿暖……”

婉轉蛾眉，青絲委地，救不得。終是救不得。

他抱著她慟哭的身影在我逐漸模糊的世界里氤氳。我不知道是我也跟著流淚了。還是枯萎的眼珠終于掉落。我不知道我還可以站多久，還可以看他多久。我并不貪心，只奢望還能等到他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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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來，吻我寂然的眼窩，說：“我們不如換個目標，去北方以北尋找那顆摩柯果吧。薰風七號。一切都是為了薰風七號啊。”

是的，我知道，親愛的，它已經過山重水復，天涯海角，春樹夏花，抵達新的家鄉。生根發芽，如露如電，了此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