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那種時候,第一次到某個地方,會莫名覺得“好像來過”;跟朋友聊天,不經意的一句話,會覺得“好像聽到過”或者“似乎我說過”;做"/>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童話未眠·云姜

2013-12-31 00:00:00年柒一
新蕾 2013年10期

<上扁>

你有沒有那種時候,第一次到某個地方,會莫名覺得“好像來過”;跟朋友聊天,不經意的一句話,會覺得“好像聽到過”或者“似乎我說過”;做某件事,舉手彎腰的瞬間,會覺得“好像有過一樣的場景”……全都是似乎、好像、不確定。腦子里卻飛快又清晰地閃過一個熟悉到——就像曾經深入骨髓的濃厚情感殘留下來的碎片,下一秒,就在抓也抓不住的間隙消失無蹤,怎么都回想不起來了。

有過么?

01

“啊,這種情況我有過。”云姜從包里拿出袋薯片,費力撕開的間隙不忘插話。

大巴此時正在以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速度前進,正午明亮的陽光從敞開的窗口照射進來。外面是串連成片的巍峨群山,不知名的鳥鳴此起彼伏,偶爾有繁茂翠綠的枝葉檫著車身而過,云姜精力充沛地和幾個好朋友聚在大巴狹窄的走道上聊天,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完全不知道“淑女”兩個字怎么寫,好在周圍的同學也是打牌的打牌,吃零食的吃零食,也就不在意她們的聒噪了。

“有過么?真的假的啊。”好友蘇來一邊探過手跟云姜搶薯片一邊問道。

“難道你沒有?”云姜回她一個故作夸張的反問句,被對方拍了一下腦袋,不服氣地隨手抓過旁邊睡覺的人的U型枕頭回打過去,被無辜抽去枕頭的男生迷迷糊糊醒來茫然四顧,滑稽的樣子又惹起女生們一陣歡笑。

“說真的啊。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呢。”

“我也是!”

“我也有過的!”

馬上就回到了之前的話題里,不止幾個女生,旁邊的人也感興趣地紛紛加入。并且絲毫不吝嗇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車廂里更加鬧哄哄起來。

“怎么解釋這種情況啊?很神奇呢。”云姜從旁邊的手里接過一個話梅丟進嘴里,被酸得吸了口氣。

“欺,似乎有一種說法是時空錯亂。”

“啥?!”

“哎呀你們連這個都不懂?”回答的人一臉欠揍的驕傲,“用愛因斯坦的觀點解釋,就是這個世界有很多時空。它們是平行的,一般不會有交叉,但也有例外的情況,出現時空交叉,即時空錯亂……簡單點說就是你在某個時候不經意地進入了別的時空,或者未來,然后又很快回來了,但是你的記憶里儲存了這樣的經過,那么你在現實空間就會出現那種感覺。”

“……我們只是討論討論,你別這么認真好嗎。”蘇來不滿地看著發話的人,眼角眉梢里流露出來的都是“好復雜”三個大宇,“天哪還有更加深奧的回答嗎?”

“這是‘即視感’。”后排的座位上傳來清晰的聲音,大家齊刷刷轉頭看過去,坐在靠窗位置上的男生單手撐在窗欄上托著下巴,目光瞟了一眼呆滯的眾人,重新轉向窗外,接著解說:“Deja—vu現象。原文為法語,中文翻譯為‘即視感’,簡單而言就是‘似曾相識’,可能是因為人們接受到了太多的信息而沒有注意到信息的來源。熟悉感會來源于各種渠道,有些真實,有些卻是虛幻的。也就是說,那種熟悉的感覺,可能是你看過的某本忘記了的小說留在你腦海里的深層記憶,也可能是你的真實經歷,再遇到相似的場景時,就會勾起這些記憶。”

“……”

車廂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呃。”云姜抽了抽嘴角,打破沉默,看向蘇來,“你看,更深奧的回答來了。”

“喂江銘野,你是維基百科嗎?!”男生們不滿地嚷嚷開了,“有本事再說一個解釋!”

“噢還有一種解釋是探討靈魂的構成,在科學上……”江銘野眼睛都不眨地回應了大家的“期待”。

“……打住!”整個車廂的人集體暈眩。

“其實不管怎么說,總結起來就是‘可能是經歷過的事’吧,不管過去還是未來。”江銘野很配合地不再往下說,但是也沒有忘記給話題來個圓滿的總結。

——可能經歷過的事嗎?

云姜怔了怔,身邊的朋友已經開始了下一輪的聊天,江銘野依然如泰山一樣坐在最后一排巋然不動,懶洋洋的目光不知道焦點在哪,窗外吹進來的風將他的頭發撫得凌亂。山里似乎連陽光都是清新的,紅色漆木椅子反了光像云彩,江銘野就坐在云彩上——哈,像個要隨風而去的謫仙……啊呸呸,這個維基百科男哪里像謫仙!不過話說回來,他干嘛老看窗外,有什么好看的?

云姜不自覺地也探頭往車窗外看,道路兩旁都是高大樹木,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茂密灌木叢,視野里是滿目連成了片的綠,陽光透過層疊枝葉灑下星星點點的搖曳光斑,風吹過,沙沙聲交雜著此起彼伏,像是溫柔的耳語。云姜不禁閉眼深呼吸了一下,再睜眼,外面樹叢間好像有個人靜靜地佇立在那里,在緩慢車速里向后移去,云姜一驚,猛地趴到窗邊,探出半個身子向后望去。還沒找準視線該停留的點,車子晃悠著停了下來,同時伴隨著司機大叔。到住的地方啦——”的中氣十足的大嗓門,車里頓時一陣歡呼。

“終于到了!哎喲我屁股都快攤成個餅了!”

“你的屁股本來就是個餅!”

“你說什么,你居然敢污蔑我的翹臀……”

“行啦,你個大老爺們,要翹臀作甚。”

“呃……”

所有人都打打鬧鬧地拎著行李下車,云姜還趴在車窗努力想往外看,不遠處的樹林邊,早已經一片寂靜,哪里有人影。腦袋上猛地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痛得差點暈過去,云姜氣呼呼地回頭找兇手,就看見江銘野拎著行李包站在她身后。滿臉殘念的表情,“沒事吧?我的行李包邊角很硬。”

“當然有事你被撞一下試試看我都看見星星了!金星!”云姜氣急攻心,說話都忘記打標點。

“那恭喜咯。”江銘野撇了撇嘴角,轉身朝車門走去。

“道個歉會怎樣啊……”云姜不滿地扁了扁嘴,低頭發現腳邊的行李箱不見了蹤影,四處一環顧,看到江銘野提著兩個行李箱十分艱難地走下車。看他的動作,像是提著兩個特制土炸彈一樣重心不穩。云姜忍不住笑出聲來,右邊那個不是她的行李箱嘛。

江銘野這個人,還真別扭。這是云姜得出來的結論。

不遠處的叢林邊,一個身型頎長的少年靜靜站在那里,他隱在茂密枝葉間,漆黑眼瞳一瞬不瞬地看著和朋友打鬧說笑的云姜,嘴唇抿成一條薄線,在他臉上勾勒出一個澀澀的笑容。

02

季節鎮跟云姜記憶里依然一模一樣,家家戶戶都綠蔭滿檐,石板路間隙冒出來一叢叢嫩草,古老的木板房,四周樹木圍繞。像個被遺忘在鋼鐵城市背后的童話故事,由始至終都保持著古樸又清朗的氣息。

在蘇來和云姜死不要臉地纏著班主任軟磨硬泡下,兩人得以分在了同一個房間。

“這么說你初一的時候就住在這里?”蘇來挽著云姜的胳膊,兩人小心翼翼踩著木樓梯往上走。

“嗯,因為我爸的工作啦,暫時在這里住了一年。”云姜點點頭,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隔著四五級階梯,江銘野提著她的行李箱面無表情跟在兩人身后,木樓梯被他踩得咯吱略吱直響,云姜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江銘野,要么還是我自己提……”

“你以前是不是想留在這里?”男生打斷她的話,說出的話卻很是莫名其妙。

云姜愣了一下,“嗯?”

“就是想一直留在這個鎮子里。”江銘野的聲音淡淡的,但語氣似乎也不是隨便問問,云姜只好很給面子地歪頭仔細想了想,“沒有吧……”

“那現在呢?想留下來么。”

“哈?這算什么啊。”云姜終于忍不住了,“江銘野同學,你算是在沒話找話嗎?”

“想留下來?”江銘野不為所動地執著發問,直直看住了云姜的眼睛。

“……才不想啊!”云姜差點心生歹意,想把他暴力地推下樓梯,“你為什么這么問?”

“呃……”踏上最后一級樓梯,江銘野放下行李箱,甩了甩手臂,“隨便問問。”

云姜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心里的臺詞是:誰“隨便問問”會問這么怪的問題!

收拾好東西,已經快下午五點了,云姜躺在床上懶得動,蘇來倒是很有精神,在屋子里竄來竄去窮折騰。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欺,你說江銘野干嘛問那么奇怪的問題?”

“你還在想啊。”蘇來撇了撇嘴,“他那個人啊,有時候就是很怪啦,大家都那么說。”

“好像也有人這么跟我說過……”

“嗯,不過也只是偶爾,我看也沒什么。”

“哦……”

云姜懶洋洋的看著窗外,窗戶打開著,又輕又柔的風緩慢地吹進來,窗簾輕飄飄的,好像整個飄在水里。晃悠悠起伏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里安靜得沒有了一絲聲音,蘇來大概睡著了吧,云姜迷迷糊糊地想。外面的蟬鳴聲也變得很遙遠。

好安靜啊。

真安靜。

因為太安靜,可是這安靜又不是悄無聲息,所以當那模糊了聲線的聲音響起來時,云姜一點兒也不覺得突兀。

“云姜。”

聲音像踩在棉團里聽不清楚,高高低低一腳陷了下去的錯覺。

“云姜。”聲音近了些,一個身影站到了云姜床邊,微微俯了身,云姜覺得眼皮重得像灌了鉛,根本看不清來人的樣子,只知道他肯定看著自己。

“云姜,你回來了……”

什么,你在說什么?云姜想說話,可是意識卻不受控制地越來越遠去。

“云姜!”

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喊讓云姜渾身打了個激靈,一翻身就從床上坐了起來,還沒搞清楚狀況,耳邊一聲悶響,隨后額頭上的疼痛差點讓云姜流下眼淚來。

“蘇來,你干嘛啊……”云姜睜開眼,看見坐在床邊同樣捂著額頭齜牙咧嘴的蘇來。

“我看你睡著了就出去轉了一圈,剛回來看你還在睡,就說嚇一嚇你……”蘇來顯得很委屈,“結果你二話不說犧牲自己給我來了一記頭槌,你好狠的心!”

“欸?哈哈哈哈。”云姜忍不住笑起來,一笑之下發現額頭更疼了。又有點想哭。于是表情介于哭和笑之間,變得很精彩。

“你一臉虎姑婆的奸笑呢。”蘇來總結。

“滾!”云姜差點把蘇來掀下床去,“對了,剛才是不是你在叫我?還輕飄飄的‘云姜,云姜’地叫,活像叫魂。”

“做夢吧你。我就叫了你一聲,就被你血腥報復了。”

“是么……”云姜使勁回想了一下之前的叫魂事件,“大概就是個夢吧。”

“夢?什么夢?大白天的,白日夢嗎?”

“很奇怪的夢啦,嗯,突然想不起來了,剛剛還記得呢,奇怪。”云姜揉了揉眼睛,還要說什么,被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

“全部下來集合。安排這幾天的日程。”

“遵命,陳老師。”云姜和蘇來異口同聲。

一樓大廳的木凳子被大家拼成了一個圓形,此刻班主任陳老師站在圓心,對組成圓周長的學生和他們此起彼伏的喧鬧聲感到很是棘手。

——陳老師!明天是自由活動啊。要不晚上我們來組織一個煙火大會嘛!

“不行!嚴禁煙火!這里四面都是樹和山,你還住著木屋子!”

——后天有告白大會!這果然是高中最后一個暑假,一定要珍惜!

“日程表上寫的是試膽大會!”

——這怎么成了最后一個暑假了,高三呢!

——笨蛋!高三是地獄。哪里來的暑假!

“高三也是有暑假的你們這群兔崽子!”

——明天要不去鎮子外的河里洗澡好了一好天然!

——附議!要裸泳嗎?

“不準去!你們有點羞恥心!”

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陳老師覺得自己就要變成一只憤怒的小鳥了。是誰跟學校提議說讓學生們好好放松放松才有利于接下來高三的備考,還跟校長論證了各種事例實驗以及方法數據,引經據典口沫橫飛,最后成功爭取到了這次一星期的班級旅行,是他!是他啊!結果——

結果這群兔崽子們不知恩圖報還企圖大肆作亂!也太放松過頭了吧!

陳老師淚流。

03

第二天自由活動,班主任憂心忡忡地想跟著去,被旅館大媽拉住家長里短溫馨教育:“都是小孩子不會出什么事。讓他們自己去玩。你也累了放松放松嘛”,于是只好約束自己渴望變身成追蹤型忍者的心。開心地去喝大媽熬的綠豆銀耳粥了。

旅館旁的小奶茶店,門口放滿了郁郁蔥蔥的盆栽,映襯著紅漆的木門,陽光灑過來投映上斑駁的淡色影子,在風里一搖一曳。云姜坐在靠窗的木桌子邊,外面是繞城而環的護城河,彎曲著在遠處勾成一輪弦月的模樣。

“我說……”云姜瞟了瞟坐在身旁的人。無奈地放下手里的奶茶杯子,“你干嘛老跟著我啊?”

“碰巧。”江銘野抬眼無辜地看了看云姜,語氣淡淡的。

“……”可是今天一大早從出門到現在的兩個小時里,你已經碰巧地出現在我身邊五六次了,這頻率會不會太高了點!云姜無奈地磨了磨牙。眼睛一亮,模仿著電視里富家公子調戲美女時的笑容,“你是不是喜歡我?”

“不是。”江銘野即答,還很誠懇地補充:“別這么笑,太丑了。”

“……”

云姜覺得都快被江銘野氣到笑了,雖然是一個班的同學,但是江銘野一直以來都是淡淡的性格,在班里和誰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好像和誰都處得好,但其實從不跟任何人親近,孑然一身有點孤傲的形象。云姜本身就大大咧咧的,和江銘野說過一兩次話,也沒留下太深的印象。兩人頂多就是在學校走廊上迎面碰見了會點點頭打個招呼的關系,現在江銘野突然這么異常積極地關注云姜,還真是讓她很不適應。

想不通怎么回事,云姜也就懶得想了。

“江銘野,我領你到處轉轉吧,季節鎮好玩的地方很多。”

兩個人拿著沒喝完的奶茶出了門,一路不緊不慢地散步,云姜自從初一來過一年,之后就沒有再回來過,小鎮變化不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再次走著以前走過的道路,看著那些曾經熟悉的景色,偶爾還有路過的阿婆記得云姜,拉住她感嘆小姑娘長成大閨女了。

心里的記憶全都被喚了出來,陳舊的時光再次染上鮮明的色彩。

云姜來了興致,開始一點一點說以前的趣事,江銘野很安靜地走在她旁邊。認真地聽。

——隔壁的阿婆說我運氣好,馬戲團已經很久沒來過鎮子里了。很久以前倒是經常來……就在那邊的空地上,嗯就是那里,五顏六色的大帳篷,好多奇形怪狀的道具。我還溜到后臺去,發現小丑卸了妝是個好帥的帥哥耶一呼呼。

——你看那邊那兩棵梧桐,是鎮子里唯一的兩棵梧桐樹哦!居然還在這里,我以前爬到上面玩,好像還掉下來過。

——那邊沒什么好玩的啦,就是條河啊……

“那一戶人家。現在沒人住了,以前住了個超級可怕的女人。”不知不覺就走了好久,大半個鎮子都逛完了,兩人往回走的路上,云姜指著一條小巷道深處的舊木門,興致勃勃的語氣轉了個彎,變得有點惱怒。

“怎么了?”江銘野有點失笑,探頭看過去,門口一棵高大的樹,繁茂枝葉把整個門遮了大半。

云姜剛來季節鎮的時候十三歲,見慣了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對這個初來乍到的小鎮子有種旺盛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每天放學后的時間都在鎮子里四處亂逛,不到天黑不回家,逛久了大家都知道了這個城里來的活潑小姑娘,有時候云姜逛著逛著就收了一懷抱的各種小零食。

后來探索得差不多了,云姜開始鉆小巷,那些彎彎曲曲又狹長的青石板小路像極了充滿樂趣的迷宮。一拐彎就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視野。

直到某天云姜在巷子口看見了那一幕: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女人,穿著寬寬大大不修邊幅的衣服,手里拎著根繩子,繩子的末端,一只小狗可憐兮兮地嗚咽著。云姜看那小狗可愛。占著自己來到這里之后人見人愛樹立起來的自信,料定了這鎮子里的人一定都是和藹可親慈眉善目,跟小狗玩兒這樣的要求應該是毫無懸念地答應。沒等云姜向巷子里跑到一半,那女人突然扯著繩子把小狗吊在了半空中,丟東西一般把小狗狠狠摔在了地上,任它發出凄厲的叫喚。

這事情太不合常理,至少不合云姜心中的“常理”,在她周圍的世界里更多的是善意和溫暖,她不理解這種光天化日下的惡意是從何而來。她怔證地站在原地,還沒想明白發生了什么,女人好像覺得還不夠,她神情木然地拉著繩子再次把小狗拖回來,又一次往地上摔去。

“后來我跑上去想把小狗救走。結果那女人一看見我就兩眼放光,抓著我的手臂就往屋子里拖,嚇得我半死,差點把嗓子都哭啞了,還好路過的王婆婆救了我,之后還說什么‘我就記得這條路沒誰家養了豬’!”

江銘野頓時笑得打跌。

云姜呆呆看著他,這是她印象里,第一次見江銘野這樣的表情——不是故弄玄虛的高傲的表情,也不是慢條斯理的散漫表情——笑得舒展開來的眉眼,眼睛深處有狡黠的光芒一閃而逝,就好像……像誰呢?記憶里似乎也有誰會這樣笑,眼睛里卻裝著無數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沉重。

“江銘野。”云姜慢慢地喊出男生的名字,那語氣讓江銘野停住了笑。疑惑地看著她,“你是不是,是不是心里有什么難過的事?就是藏在心里,卻不能對別人說的……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可以跟我說……”

04

這!就!是!愛!

這是云姜跟蘇來闡述完了上述事件之后,蘇來小姐擲地有聲的彪悍評語。為此云姜把蘇來揍了一頓,動靜大到三樓的同學集體以為發生了地震。

其實云姜那些話說到一半就傻了,自己算什么呢,跟江銘野說熟悉也就頂多熟悉了半個上午,居然就擅自揣摩人家的心思,而且還揣摩得如此登峰造極,自己是有臆想癥么。還好江銘野沒有蘇來這樣拍桌子打板凳的反應,不然云姜死的心都有。

他只是微微皺起了眉頭道:“沒有。”頓了頓,語氣里卻有了些溫柔的意味。“有的話。可以考慮告訴你。”

下午懶得再出門,反正小鎮自己早逛遍了,云姜干脆熟門熟路地跑到頂樓,陽光很好,天藍得沒有一絲雜質,她揣著一包零食翻出閣樓,懶洋洋地半躺著一邊賞美景一邊吃,這簡直是無以倫比的享受嘛。

可惜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才爽沒幾分鐘,云姜就發現不遠處的森林有點不對勁,瞇著眼睛努力看了半天,又看了半天,隨即猛一個翻身坐了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翻窗入內——下樓——找東西——上樓——越窗而出”的繁瑣步驟,小心翼翼將找到的望遠鏡抬到眼前。就此證實了自己剛才真的沒有眼花。

不遠處是成片的森林,陽光下一片蒼翠的濃蔭,其中相對比較高的一棵樹頂上,赫然閑坐著一個人。

黑發色著一身黑衣的少年,悠閑地坐在樹枝上,盤著一條腿,或許是光的緣因,眉目模糊著看不清楚。卻無故覺得他是微微笑著的,然后他不經意地轉過頭,有那么幾秒鐘。云姜覺得他發現了自己注視的目光。有點緊張起來。隨后又覺得荒謬,他手里又沒有和自己一樣拿著望遠鏡,一個念頭沒轉完,視野里的少年突然從樹枝上縱身跳了下去!沒有任何征兆的,倏忽就消失于大團大團的樹葉間。

云姜怔了兩秒鐘,手里的望遠鏡順著屋脊摔了下去,尖叫被梗在喉嚨里,她用比剛才找望遠鏡還快的速度。翻出閣樓胡亂套上鞋就往樓下沖。期間還差點在樓梯上造成骨牌效應大面積死傷,出門時眼光瞥到掉下來摔得四分五裂的望遠鏡,估計是十死無一生了。

等她氣喘吁吁找到剛才視野里的地方,還特意仰起頭確認了一下那棵特別高大的樹木,地點看來是吻合了。可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現場卻完全不見任何類似黑衣少年的物體,好奇心旺盛的云姜才不會就此罷休,很快就在心里下了一個“自己目測錯誤”的定義。膽大包天地往森林里探了進去。在記憶里,這里的一切都是友善的,包括這個就算身處樓頂也望不到邊界的繁茂森林。

半個小時后云姜后悔了。之前她想了無數種可能,比如發現黑衣少年倒在地上還有微弱的呼吸于是趕快打120;比如他被掛在某棵樹上正翹首以盼等待救援;比如他運氣倍兒棒完好無損那就得給他上上勵志課鼓勵他活下去什么的;再不濟,總得發現一具尸體吧……但是她完全沒算到眼下這種狀況——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樹木越來越密集,正值夏天,樹葉層層疊疊遮天蔽日,頭頂的光幾乎要被遮蔽完全。森林里闃靜無聲,細碎的光斑在地上一閃一閃,一陣風吹過,云姜覺得脖子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算了算了回去吧,云姜心想,說不定是看錯了呢。

但是原地轉了一圈之后,云姜絕望地發現自己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八個方位看上去都透露著正確道路的嫌疑,同時又散發著濃濃的陰謀味道。好在天光大亮,看了看表,才中午三點,云姜隨便挑了個方向,決定考驗自己的運氣。

“喂。”

才走出去沒幾步,身后兀然響起來的聲音讓云姜一激靈打了個抖,差點原地躥起兩米高,迅速回身,心里卻快到光速般閃過一個假設,隨后被證實了。

五米外的樹蔭下,黑色衣服的頎長少年悄無聲息地倚著樹干抱肘站著,就好像他一直在那里,只是云姜沒注意到。他的嘴角掛著一抹無邪笑容。聲音溫潤而略微低沉:“別往里走了,你回去的方向在這邊。”

云姜走近兩步,少年的臉含混在樹蔭灰薄色的背景下,愈發清晰起來。

“我記得你。”云姜喃喃道。“昨天。昨天你站在公路邊的樹叢里,我看見你了。”

“哦。”少年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半垂了眼,并不看著云姜。

“我當時嚇了一跳,趴到窗戶邊去看……”

少年疑惑地抬眼,云姜有些不好意思了,“對不起。”

只是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馬路邊站了個人不是很平常的事么,有什么好嚇一跳的?可是云姜清晰地記起了她在車上看到少年的臉的那一瞬間,就像被一把無形的錘子莫名其妙當頭狠擊了一下,心里突然涌上來水一般的哀傷情緒,狠狠扼住了她的呼吸,等到云姜反應過來,她已經探著頭拼命往外看了。

看什么呢?

哀傷什么?

只不過是一瞬間,睜眼閉眼的間隙,那個上一刻還滿滿當當的飽滿情緒,已經連“空蕩蕩”的知覺都沒有了。沒有根據,沒有由來。也就沒有了追根究底的方向。

被這突然冒出來的感覺打了個岔,云姜半天才重新找到問題的關鍵所在。

“你之前,從樹上……那么高的跳下來!”舌頭打了結,話說得不倫不類。

“呃。”少年皺起眉頭,表情看上去很為難,努力想了半天道:“我只是跳到低一點的樹枝上,然后慢慢跳下來的……嗯就是這樣。”

“噢。”云姜佩服地點了點頭,兩眼閃光,“你真厲害。”

少年聽到云姜這么回答,舒了口氣的樣子,“總之你快回去吧,森林里天黑了很危險……我送你。”

“好。”云姜走到少年身邊,兩個人沉默地往森林外走。

云姜矮了他半個頭,側頭半抬著臉就能看到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瞳,漂亮的睫毛,不知道是不是云姜的錯覺,有光打過的時候,他眼瞳里會閃過一抹琥珀色的光澤,像是透明的。

“那個,我叫云姜。”氣氛太沉默了,這樣不好。

“嗯。”少年點了下頭。

“你呢?”

少年不說話了。

“我的意思是,你叫什么?”云姜耐心地解釋,遭了少年一個白眼,撲哧笑起來,“別這么小氣吧,為了你,我的望遠鏡都壯烈犧牲了。”想到這個,臉色又變得憤憤然起來。

云姜沒看見。一旁的少年注視著她變來變去的表情,目光始終溫柔又繾綣,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最終隱在眼底,鋪散開一種類似于“舍不得”的情緒。

“長夏。”少年開了口,“我的名字,長夏。”

“常夏?常常是夏天的意思?”

“是很長的夏天。”少年糾正。

05

樹枝上端坐的少年,四肢修長,看不清晰眉目,可是知道他是在笑著的。黑色的發,黑色的衣服,明明整個人都是黑色的。卻與陽光為伴。

在那么高那么遠的地方,覺得他仿佛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

然后沒有任何征兆地,少年像鳥舒展開羽翼一般。從樹枝頂端縱身躍下,倏忽就在一片寂靜的森林間消失了蹤影。

只是這一次。云姜看清楚了他的臉。

那分明就是長夏的臉。只是看上去更稚嫩。頂多十三、四歲的模樣,他笑著從空中墜落,骨骼輕盈得似乎沒有重量,黑色發絲翻飛,他的嘴唇沒動,但四周的空氣里都是中午聽到的那個低沉又溫潤的聲音一云姜,你回來了。

而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琥珀色的漂亮瞳仁,靜靜地落下一滴淚來。

云姜嚇了一跳,從夢里醒過來。窗戶半開著,她微微歪過頭就能看到木欄間切割出的一小方濃厚夜色,遙遠天幕之上星辰閃爍,一點都不吝嗇地揮霍著遠行了幾億光年的光芒,這么遙遠的距離。中途耗費了多少呢,剩下的還能夠再點亮黑夜幾回?

沒了睡意,干脆盤腿坐在床上,要是有月光更好,就可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了。胡亂想著些念頭,憶起下午兩人在森林邊分開,男生看著她的目光有些奇怪,云姜想了想,邀請他明天來參加試膽大會。

“你住在季節鎮對不對,說不定我們還見過呢,我以前也在這里住過一陣子。”

“大概吧。”男生一直心不在焉的樣子,目光很少和云姜交接。

“要么我明天來這里找你,你教我爬樹好不好?”

“……好。”

“那么說好啦,明天十點在這里見!一定哦。”

長夏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轉身沿著林子邊緣走了。

清晰的記憶,清晰到長夏轉身走時候的表情,云姜都記得一清二楚。可能是心里最近經常涌起來的那種不可捉摸的瞬時情緒太多了些,多到云姜總是下意識地想去抓住那些實實在在的小細節,它們安穩地躺在她腦海里,不會在下一秒就變成一個想破腦瓜都揪不到痕跡的水泥鰍,不對,泥鰍游過還留點漣漪呢。

——她記得那個時候長夏的眼睛。

很好看的眼睛,最后轉身那一刻,涌起來遮也遮蓋不了的哀傷,可他明明是笑著的,眼神騙不了人,云姜知道,他是真心的高興。可就算是這樣,也湮沒不了那些悲傷。

又開心,又很悲傷。這兩種情緒要怎么交匯,如何共處啊。

哪怕才剛剛分別,云姜就想要快點見到長夏了。想跟他說更多話,想和他聊天,想讓他真正的開心,不留一絲一毫可以用來悲傷的情緒空檔。

這個念頭太強烈。哪怕他們還是陌生人,哪怕一個小時前,云姜還把長夏當成一個想不開企圖跳樹輕生的少年。她隱隱約約覺得,從回到這個鎮子的那一刻起,那些紛至沓來的奇妙瞬間,一定不是沒有緣由的。

現在,經由這個夢境,云姜終于明白了這些來路不甚明晰的情緒該歸于何方。再從何追究而起。夢里長夏稚嫩的容顏,她早就見過的,她真的早就認識他。

在十三歲的時候。

森林深處,巨木盤根錯節,層層疊疊的枝葉在空中伸展開天然的屏障,地上常年堆積著厚厚落葉,偶爾有飛鳥驚起,除此以外沒有任何聲響,似乎連風都在這里消失了蹤跡,萬籟俱靜,空林無聲。

長夏躺在地上,身軀和夜色混成一塊,月亮緩緩升起來,皎潔月光透過頭頂枝葉的間隙,形成冰冷光束灑落下來,他睜著眼一眨不眨,沒有溫度的光束靜靜打在他臉上,半晌,有淚水順著他的眼角滾落,滑進鬢角。

長夏抬手蓋住眼睛。

“云姜。”

“云姜,我一直在等你,雖然我早就知道……”

“云姜,別想起我了。那種痛苦,一次就夠了。”

“司是……”

他的聲音那么低,就算是在悄無聲息的空曠森林里,也像是低低的耳語,又像是喃喃的哽咽,是卡在喉嚨深處的吶喊,經過曠日持久的消磨,最終變作了口腔里回轉的低語,壓抑著既欣喜又悲涼的絕望。

——可是云姜,我好想見你。

<下篇>

01

什么才是可靠的證據?

倒了一杯水,午覺醒來后大口大口喝完了它,胃里流過的涼冰冰的觸感,就是證據;去了一場遠途的旅行,回程時沉甸甸的旅行箱和酸麻的小腿肌肉,就是證據;看了一本好書,那些或沉重或歡樂的句子在心里敲出的一聲“叮”的共鳴,就是證據。

那么記憶呢?

一旦失去掉某些實物,只有記憶才是它唯一的證據。

可是如果連記憶都變得不可靠了呢?

四年前,云姜十三歲。

早上目睹小狗被虐待,還被瘋女人嚇到失聲痛哭,晚上小云姜還是鼓起勇氣悄悄出了門,準備去把小狗偷偷救走。從此天下太平人間美滿。

還好小鎮的夜晚一點都不黑,繁星滿天,銀盤樣的月亮將月光水一樣鋪滿了每一條青石板路,云姜幾乎是怡然自得地哼著歌,踏著斑駁月影,心里滿是悲天憫人的小小驕傲。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走到了那條巷子深處的人家門口,云姜才發現想憑自己的小身板爬墻進去把小狗偷運出來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只好趴著門縫努力伸手去夠被栓在門邊的小狗,小狗輕輕吠了兩聲,湊過來聞了聞她的手指頭,不叫了。云姜逗著它,一邊轉著眼珠想總不能讓它從門縫里擠出來,正在她天馬行空地想著不靠譜的辦法,里屋的門一響,從門縫里看過去,早上見過的那個女人朝著大門走了過來。

介于她兩眼發亮力大無窮拖著云姜往門里拽的恐怖表現給小姑娘留下了深刻的陰影,此刻躲在門外的云姜心跳都漏了半拍,一瞬間只有逃跑的念頭,但是偏偏腳不聽使喚,賴在門口一步都挪動不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心里只能用“萬念俱灰”四個字來形容。

那是云姜第一次意識到被恐懼揪住是什么感覺,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幾乎震耳欲聾。就在這個時候,旁邊樹枝上“唰”一聲輕響,云姜被驚得猛然抬頭看過去,跟鉆出濃密枝葉的人目光撞在了一起。

那是有著一雙琥珀色漂亮瞳仁的少年,跟云姜年齡相仿的稚嫩臉龐,動作像只敏捷的小豹子,整個寂靜的黑夜,以及門后傳出的腳步聲,還有那月影憧憧的搖晃枝葉都被氤氬成他身后的模糊背影。

他蹲在樹枝上,滿目倒映著清亮月光,自高處朝云姜伸出一只手臂。

“上來。”

這么一來,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什么亂七八糟的即視感啊,靈魂構成啊,時空錯亂啊,全都是混淆視聽的唬人理論,都怪江銘野這個書呆子,搞得自己這兩天一直神經兮兮的,還做些亂七八糟的夢。包括,自己對長夏自心底蜿蜒而上的那份來路不明的親近,也由此找到了歸屬。不過是重新回到一個曾經熟悉的環境里,面對似曾相識的人和物,牽動了記憶里那些灰塵滿布的黑白照片罷了。

長夏。這個名字她早就喊過,這個人她早就見過。她認識他,他是那個第一次嘗到恐懼意味的月夜里拯救了她的小小少年,和他的琥珀色眼睛一樣,是黑暗里驟然亮起的溫暖明燈。

按理說,這該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可是她居然忘記了。

說忘記也不確切,她明明記得每一個細枝末節,就像牢牢鑲嵌在木板上的圖釘,每一絲紋路都有跡可循。怎么說呢,就像被誰用一疊厚重白紙蓋住了每一條途徑,云姜之前跟江銘野講述這件事的時候,壓根兒沒有想要去回憶什么后續事件,事情到了那里應該已經完結,沒有晚上的007救狗活動,也沒有那個突兀出現的少年。一切應該都只是乏善可陳的,可是現在她想起來了,并且這記憶,一點都不像日常里千篇一律的流水賬,隔天就可以被腦功能抹殺至一干二凈。

本來不該忘記這些的,可偏偏忘記了,要怪誰?

不過,還好明天約了長夏,她可以當面跟他道歉,譴責一下自己糟糕的記憶力。居然忘記救命恩人,貞烈一點的話,需不需要投河自盡以示懺悔呢。

02

差不多天快亮了才睡著,因為掛念著和長夏的十點之約,云姜渾渾噩噩地掙扎著爬起來去洗臉。一腳踩空在洗手間里摔傷了屁股才清醒過來,欲哭無淚對著鏡子生了自己好半天的氣。磨磨蹭蹭洗漱完回房間,蘇來早就跑得沒了影,桌上丟著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

——我們去為今天的試膽大會提前做準備啦,看你一副對鎮子無比熟悉的神情,考慮到可能會對我們的探險準備造成不必要的劇透效果,經大家一致商定,你留守客棧,順便幫我鋪床啊。

云姜憤怒地摔了個枕頭,反被彈起來砸了臉。

下樓去吃早餐,大部分人都被蘇來慫恿著一起去“提前探險”了,大廳里寥寥坐著幾個人。江銘野正對著樓梯口,看到云姜下來,打了聲招呼。

“早。”云姜走過去坐在他對面,要了一份紫米粥就西里呼嚕吃起來,“你怎么不跟探險小隊去拯救世界?”

“試膽么,提前知道了還有什么意思。”男生語氣依然懶洋洋的。

“至少保證你不會迷路啊先生。”

“我從來不會迷路。”

“吹吧你就。”云姜速度扒完了最后一口粥。雷厲風行地把碗收進廚房,跑出門的時候被江銘野喊住了。

“你干嘛!你又想跟我一整天嗎!”云姜很警惕。

“……你東西落下了。”江銘野面無表情沖云姜拋了個東西。

下意識地伸手接了下來,不是自己房門鑰匙是什么,剛才攥在手里,喝完粥就忘在桌上了。云姜嘴角抽了抽,硬著頭皮繼續唱黑臉,“那你也別想讓我帶你繼續參觀做免費導游!”

男生失笑,揚了揚眉毛不置可否,搭了手肘撐著腦袋坐在椅子上,一副“你讓大爺去大爺還不高興去”的樣子,跟第一天坐車講道理講到全車罩眩的架勢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云姜在心里掀了張桌子。

昨天和長夏分別的地方差不多算是小鎮的郊區,平時很少有人來往,云姜踩著自己沙沙的腳步聲。一邊走,一邊想象著長夏的樣子。也許他早到了,還是穿著一身黑衣服,身軀有少年單薄的輪廓,半倚著樹干,背部弓出一個好看的弧形,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半仰著頭,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就像昨天初次見面的時候——哦不,那不是初次見面了——他明明笑著跟她說話,但他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寂寂地稀薄。似乎,那只是他獨自一個人的世界。

云姜心里有太多理不清的情緒,但是她相信,只要見到長夏,一切都會有一個答案。

結果云姜等了一個上午,長夏都沒有出現。

或許有事耽擱了,云姜從來不信服“順其自然”這種真理,她可是絕對的行動派,在這么個兩小時就能逛完的小鎮子里,就算只知道名字,要想找到人肯定也不是什么難事。抱著這樣的信念,云姜躊躇滿志地去找,最后灰溜溜地郁悶了,問過的每個人都篤定地告訴她,小鎮里從來沒有一個叫做長夏的少年,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說不定他連真正的名字都沒有告訴我。云姜沮喪地想。心里還抱著一絲可以遇見長夏的期望,她在鎮子里漫無目的地繞了很久,最后懨懨回了客棧,倒在床上就一睡到了天黑,闃靜的天幕之上,月亮已經升了起來。

有氣無力下了樓,發現大家都聚在大廳里,一副兵荒馬亂的樣子。云姜清醒了大半,想找蘇來問問情況,半天沒發現閨蜜的身影,倒是江銘野看見云姜下樓,急匆匆走了過來。

“蘇來聯系你了沒有?”

“沒有,怎么……”云姜打了個激靈,一把揪住江銘野的袖子,“出什么事了!”

“他們早上出去,現在還沒回來,好像都沒帶手機,鎮子里找遍了也沒找到,鎮長說可能走到森林里去了……”

“我也去!現在就走么?”云姜打斷江銘野,突然想起來長夏說的“天黑了森林里很危險”這句話,繃緊了神經。

“學生不許去,陳老師和鎮長已經找人去了,別添亂。”

“多個人多份力!而且鎮子我熟,森林里我以前也跑過很多回。”云姜心里擔心蘇來,直接把江銘野的話當耳旁風,男生還沒來得及阻攔,她已經脫兔一般沖出大門去了。江銘野一怔,眉毛擰了起來,拉過旁邊同學吩咐了幾聲。追著云姜跑出去了。

03

夜晚的樹林和白天是兩個樣子。云姜一股腦沖進了林子,手里拎著臨出門前在桌上抓到的小手電筒,周圍是長短不一的窸窣蟲鳴連成了片,手電光掃過的樹叢里,偶爾會有小蟲飛出來。云姜試著喊了一聲蘇來,聲音在空寂漆黑的林間傳揚開來。呼啦驚起幾只飛鳥,云姜嚇了一跳,不敢叫了。

又走了一段路,才后知后覺害怕起來。早知道多叫幾個人再一起來,云姜有點后悔了,但是要折回去,又有些不甘心,踟躕地往前探去。樹影憧憧,夜幕籠罩下的枝葉有了黑暗渲染,多了些猙獰的意味。

“蘇來一”云姜低著嗓子又喊了一聲,隨后忍不住笑起來,暗暗覺得自己好像在做賊一樣。這么一笑,膽子也壯了起來,云姜定了定神。手電筒掃了掃四周,繼續往前走。

——你是誰?

有稚嫩的聲音在云姜腦海里猝不及防一閃而過,沒等她仔細反應,更多的東西像是被無邊黑暗蜂擁著,爭先恐后塞進了曾經那一段空撈撈的小鎮時光,或者說,這些蜂擁而至的片段是從心底盤旋而起,它們沉寂許久,現在終于找到了醒來的契機。

——是夜,暗紅木門旁的樹枝上,悄悄躲著兩個孩子。

“你是誰?”十三歲的云姜蹲在樹枝上,看著眼前的小小少年,他的琥珀瞳仁眨了眨,不說話,云姜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你的眼睛……你是妖怪嗎?”少年還是不說話,云姜也不介意,想了想說:“你能不能幫我把那只小狗救出來?”她伸長手臂,指向院子角落里輕聲嗚咽的小狗。

“你是來偷狗的?”少年開口了。

“……你才是小偷。”云姜瞪了他一眼,“你幫不幫我?”

少年看了她一會兒,漂亮的瞳仁一瞇,身手矯健敏捷地借著樹枝翻進了院子,輕手輕腳解開了繩子,抱著小狗順利回歸。

“你好厲害!”云姜滿眼星星亂閃,抱著小狗親了親。

——依然是夜色濃郁,云姜蹲在路燈邊哭得很是凄慘,不遠處的黑暗里一個身影輕盈跑了過來,云姜抬眼看了看來人,哭得更慘了。

“怎么了?”小少年皺著眉。

“小狗……”云姜淚眼婆娑。說的話含含糊糊:“昨晚抱回家到現在,它什么都不吃,媽媽說它活不下去了……救救它……”

少年摸了摸小狗,沉默了。

“我抱它去醫院了。大人都說沒辦法,我找了你好久……你能救它么?”云姜輕輕抱著小狗,看著少年的眼睛里滿是期待,“你那么厲害。”

“它已經死了。”少年咬了咬嘴唇,伸手接過云姜懷里的小狗,讓它無力的小腦袋搭在自己臂彎里,幫云姜擦了擦滿臉的眼淚,輕聲說:“不過沒關系,它會去一個更好的地方,只要你記得它。”

他的聲音真好聽,云姜握住他的手指頭,忍住了眼淚,“真的?”

“真的。”少年笑起來,反手牽住云姜,“我們把它埋在森林里吧,那里很美,森林會保佑它。”

——樹林里,陽光明亮。風颯颯吹過。

“你的眼睛,怎么變成黑色啦?”一片枯葉打著旋落下來,云姜跳著接住了,轉身問走在身后的少年。

“就這樣,出了林子會變,平時都是黑色的。”少年也學著云姜,跳起來接住一片金黃的樹葉。

云姜露出“原來如此”的驚嘆神情,臉上是滿滿的崇拜,少年有些無奈,“又不是什么厲害的本事。”

“不不不!很厲害!”云姜猛搖頭又猛點頭,“教教我吧!”

“……”

——又是夜晚。

這是小云姜第一次進到森林深處,她亦步亦趨跟著身旁的少年,眼睛轉來轉去四處打量,兩人的腳步聲起起伏伏,腳下的脆弱枯葉發出破碎的細細聲響。

“別害怕。”少年說。

“不怕。”云姜自覺牽住他的手,“跟著你一點都不怕。”

“快到了。”少年的聲音里滿是喜悅,腳步快了起來,兩個人牽著手在黑暗的樹林間奔跑,云姜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和緊張。

森林深處,一棵巨大樹木拔地而起,盤踞的枝葉在空中伸展開一個天然屏障,像個封閉起來的大房間,少年拉著云姜尋著一處缺口鉆了進去,被環繞起來的不規則空間里沒有樹木。地上落滿了厚厚的葉子,向上看是濃密的枝葉,在很高的地方枝椏交錯。云姜站著喘氣,倏然一束潔白月光穿破頭頂的枝葉照射了進來,然后是第二束,第三束……

一束束皎潔月光像破空而來的利劍,氤氳著戾氣又繾綣的光華,點亮了整個黑暗森林。

云姜看呆了,這是她最貼近大自然的時刻,被那種莊嚴又肅穆的場景所震撼。

“只有我們知道這里嗎?”兩人躺在蓬松的落葉上。云姜舍不得眨眼,努力睜了半天,澀得眼淚順著眼角滑下來,少年覺得好玩兒,伸手蓋上云姜的眼睛,溫暖手掌阻隔了她的視線。

“嗯,只有我們知道。”

真好啊。云姜想,這是一個秘密基地,只屬于他們。心里有滿滿的喜悅盤旋而上,根植下烙印般的悸動心緒。

——森林里,秋天正午的陽光恰到好處的溫暖。

少年坐在一棵樹枝上,云姜正努力手腳并用地往樹上爬,沒爬幾下,以一個很丑的姿勢摔了下來,又爬,又摔,如此反復。少年在樹上笑得差點掉下來,云姜賭氣地一甩手,不爬了。少年輕巧躍下樹枝,倆人依著樹干坐在地上。

“你真的是妖怪?”云姜打算仔細研究一下少年的來歷了。

“算是吧。”少年有點茫然,“我一直住在森林里。只要出去,眼睛就會變色。”

“你一個人?”

“嗯。”

“一個人不會很寂寞嗎?”云姜感嘆。

“不會。”他睜大了漂亮的眼睛,“因為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啊。”

“噢。”其實小云姜自己也搞不懂什么叫寂寞。“你還會什么很厲害的么?身為妖怪,總要有點不一樣的地方。”

“眼睛會變色算不算?”

“嗯……算。”云姜點點頭,“你真的沒有名字?”

“森林之子?”少年努力回想云姜給他講過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云姜一聽,抱著肚子笑了半天,又認真地想了很久,說:“叫你長夏好不好?”

“常常是夏天的意思?”

“是很長的夏天。”云姜糾正,“因為,我喜歡夏天。”

“好。”少年笑起來。漆黑眼瞳瞇成一彎弦月。“以后我就叫長夏。”

這么多這么多的回憶,全部從心底翻涌而上。云姜怔怔地睜大了雙眼。原來和長夏才不止“認識”那么簡單,他們是伙伴,是盟友,是她在這個小鎮上所有時光里一起走過來的重要朋友,他是不可思議的森林少年,在稚嫩年歲里給了她那么多美好和珍貴的陪伴。他明明是個不一樣的存在。

她怎么忘了。

怎么可以忘了。

云姜腳步不停。往森林更深處走去,她隱隱覺得,只要走得更深更遠,好像森林就會把更多的記憶歸還,哪怕,這是她自己丟棄了的記憶。

——時間到了冬天。但是小鎮里依然還是綠意盎然。傍晚的夕陽把天邊染成繽紛色彩。

云姜裹得像個小粽子,手里還抱著一條雪白的長圍巾、一雙厚厚的毛絨手套,站在森林邊等長夏,看到他出來,拿了圍巾就往他脖子上衷。

“我不冷。”長夏任憑云姜擺弄,無奈地戴上手套和圍巾。

“可是我看著你就覺得很冷呀!”云姜看了看長夏,又脫下一件厚外衣,“這個也穿上,我特意裹了兩件外衣出來。”說話間還一臉驕傲。

長夏明白了云姜的意思,笑著穿了外套,又戴上毛絨帽子遮住一半眼睛,倆人都打扮得像胖嘟嘟的小雪人,一起去看難得的馬戲團表演。

夜幕降臨,彩色的大帳篷里各種目不暇接的精彩演出,看到一半,云姜不安分地拉著長夏悄悄溜出人群跑進了后臺,里面的東西亂七八糟,各種木質箱子和花花綠綠的衣服擠著擺在一處,兩人看得稀奇,正要動手動腳,有人走進來了,于是興奮地躲到一排掛起來的衣服后偷看。

小丑進來卸妝,抹掉臉上紅色顏料,露出一張漂亮的臉,又化了妝,穿上一條中世紀長裙,撥開衣服準備照鏡子,發現后面蹲著倆娃。

小丑:“……”

云姜和長夏:“……”

既然被捉到了也沒辦法。云姜笑得甜甜的。“姐姐。”

對方嘴角抽了抽,“叫哥哥。”把兩個孩子讓出了衣服堆,轉身去戴假發,“你們怎么跑進來的?”

“你是男的?”長夏震驚了,“可是你穿著裙子。”

“沒辦法。演公主的姐姐今天生病了。我替她。”小丑,哦不,漂亮“姐姐”如是說,長夏和云姜懷疑地盯著他看,一臉不信,最后對方拿了兩大塊巧克力分給他們,云姜才拉著長夏歡快地跑出去了。

——森林里,長夏背著云姜,滿臉無奈。

“讓你別爬,你偏要爬。”

“有什么關系。我告訴你哦。剛剛摔下來的一瞬間,我似乎摸到了爬樹的竅門!”云姜趴在長夏背上,兩腳一甩一甩,手里的餅干屑撒了他滿頭。

“摔到腳叫竅門?”

“……哎呀你不懂。”云姜迅速岔開話題,“吃餅干么,我喂你。”

——晚上,云姜輕手輕腳溜到爸媽門口聽了聽,確認他們都睡熟了,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連蹦帶跳去開了窗,半響,長夏爬了進來。

“嘿朱麗葉。”長夏倚著窗框露出狡黠笑容,琥珀色的眼睛映著屋內的燈,流光回轉。

“羅密歐,來請你吃好吃的~”云姜心情很好,神神秘秘端出一個比自己臉都大的碗,里面是嫩白的發酵過的米飯,散發著清甜的香味。長夏湊過來聞了聞,打了個噴嚏,云姜更來勁了,“感冒了正好,這是甜米酒,我爸爸說吃這個對感冒好。”

長夏深信不疑,倆人一人一個勺子,半碗吃完,滿臉通紅看著對方,長夏張了張嘴,撲通倒在云姜床上,睡著了。云姜嘿嘿嘿傻笑了半天,也趴在他身邊睡著了。

睡了不知道多久,窗外一聲雞鳴,尖銳又高亢,云姜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窗外天空青白,快要天亮了。云姜坐起身推了推長夏,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他的頭發變成了極淺的金色,然后在云姜的注視下,慢慢變得雪白。

云姜瞬間力大無窮拖起長夏猛搖,心里驚悚地寫滿了之前爸爸恐嚇自己不可以吃太多甜米酒的理由,“酒精中毒”四個大字在腦海里塵土飛揚咆哮而過。長夏被搖醒一照鏡子,自己也嚇了一跳。

“怎么辦?!”云姜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沒事的。”長夏怔了半響。笑著安慰云姜,“離開森林太久了,跟眼睛一樣,變色而已。”

云姜松了口氣,“那,如果離開的更久,會怎么樣?”

小少年沒說話,摸了摸云姜的頭,繼續去爬窗,“我回去了。”

——又到了夏天,云姜到森林去找長夏,她比去年長高了一些,已經跟長夏差不多。臉上的嬰兒肥退了不少,穿著小碎花裙子,眉目間有了點少女的味道。

“我要走了……”云姜強忍著眼淚,眼睛紅彤彤的像只兔子,“我爸媽的工作結束了,我們要回城里去。”

長夏頓時抿住了嘴唇,眼眶也慢慢紅了,“你……可以不走嗎?”

云姜搖搖頭,又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眼睛,突發奇想,“要么,你跟我一起去城里吧!”

“不行,離開這里,我……會消失。”長夏低頭小聲說。

云姜徹底沒了主意,“那,我每年都會回來!暑假和寒假的時候,三個多月呢。我一定回來找你!”

“可是……”長夏欲言又止,云姜打斷他的話,“我一定會回來的!你等著我。”她紅了臉,笨拙又飛快地在長夏臉頰上親了一記。

“我喜歡你,長夏。你要相信我,不管怎么樣,我都一定會回來。”

04

這應該是云姜最后對長夏說的話。七月的盛夏時節,陽光在他們周身打上一圈炫目的輪廓,長夏笑著跟云姜說再見,眼里卻是又深又重的悲涼,周圍是萬籟俱靜的森林,在記憶里翻涌成波濤起伏的深綠色海洋。那個又小又篤定的信念,曾經在云姜心底深處狠狠攜刻,誓要成為堅聳入云的磐石,才讓她有了勇氣與長夏告別。

她以為這只會是一段短暫的分別時光。可能是幾個月,也可能是一年。

可是,四年了。

她把這個小鎮拋之腦后,她忘記了長夏,忘記了那些相互陪伴的日子,忘記了,自己曾經懵懂又真摯地喜歡上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小少年。

云姜一直無意識地往森林深處走,早就辨不清東南西北,她一邊走,一邊念著長夏的名字,長夏長夏長夏,那是她最喜歡的季節,贈送給了那個愛著的少年。她想起來三天前道路邊的那一瞥,長夏肯定是在等她。他等了多久?期望了多少次,又失望了多少回?是每個冬天和夏天都在等。還是春夏秋冬的每一天?

直到她真的回來了。可是卻已經不記得他。

云姜茫然地往前。心里鼓脹起來凌冽冷風,扼住了她的呼吸,她大口大口喘氣,想哭,卻哭不出來。當長夏看著她寫滿陌生的眼睛,他心里會有多失望。

云姜不敢想。

一雙手猛然拖住云姜的胳膊,她踉蹌著站穩,才發現居然下雨了,稀疏的雨滴,大顆大顆砸在頭頂的枝葉上,發出噼啪聲響。江銘野渾身濕透,兩手狠狠鉗住她的手臂,劉海濕噠噠地搭在額前,滿臉尚未平息的驚恐。

“你怎么跑這么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你是在幫忙找人還是添亂!”

云姜怔怔地不說話,呆呆看著江銘野,男生才覺得不對勁,放輕手掌的力道,聲音低了下來:“云姜,你沒事吧?”

“嗯。”云姜點了點頭,有點手足無措,“對不起……”

難得一向嘰嘰喳喳張牙舞爪的云姜這么老實。江銘野反而發不起來火了,抬手擦了擦臉上的雨水,脫下半濕的外衣用雙手撐開擋在女生頭頂上方,“沒事了,蘇來他們找到了,之前陳老師打電話通知我的,結果變成你不見了,林子里難辨方向,我找你找得差點吐血。”

“對不起。”云姜低著頭,喃喃重復了一遍。江銘野卻笑起來,“沒事就好,走吧,回去了,都快十二點了。走這邊。”

雨越來越大,兩人躲在一件外套下不辨方向地往前走,江銘野接過云姜的手電筒,兩個小手電并在一起,光線亮了許多,交接的時候互相碰到手,他掌心一片滾燙,云姜吃了一驚,“你發燒了?”

“嗯,為了找你。”毫不客氣的語氣。

“……你懂不懂什么叫委婉?”云姜翻了個白眼,抬手去貼江銘野的額頭,還沒碰到,男生突然悶哼一聲,身子一晃跌了下去,云姜伸手去扶,本來還想取笑兩句,聽見江銘野咬著牙憋出一聲“別動”,只得躬身撿了手電筒向他腳邊照去,一看之下差點驚呼出聲。

一個銹跡斑斑的鐵質捕獸器夾住了江銘野的腳,鋸齒劃破褲腳深深嵌了進去,血順著鋸齒邊緣流下來。江銘野一臉蒼白,嘴唇咬出一排牙印,又發著高燒,抖著手掰了幾次都掰不開,云姜急得要哭,卻不敢伸手去碰,怕自己笨手笨腳反而幫倒忙,想扶著江銘野繼續走,力氣又不夠。

“別慌。”江銘野反而比較鎮定,努力從牙縫里憋出幾個字安慰云姜,只是聲音虛弱得聽上去完全沒有說服力,“我追著你出來的時候告訴同學了,看我們沒回去。陳老師一定會帶人出來找……就知道不會只是發燒這么簡單,誰知道居然是捕獸夾……這代價也……太詭異了……”

完了,云姜萬念俱灰地想,江銘野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眼下的情況,連禍不單行都顯得非常不夠分量。差不多倆人都要絕望了。越急越想不到辦法,江銘野迷迷糊糊靠著樹干,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云姜已經不受控制地在腦內想著他發著高燒踩著捕獸夾。最后命絕雨林的凄慘故事,想的時候覺得好笑,之后卻是冰冷的恐懼侵襲而上。

還好。老天還沒拋棄他們。

當聽到腳步聲。回身看到長夏狼狽地從黑暗中跑過來,看到他,狠狠松了口氣的時候,云姜就在心里這么想。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慌亂的心馬上就安定下來,可是另一種情緒卻接踵而至。

她不記得長夏怎么弄開了捕獸夾,不記得自己語無倫次說了些什么,他背起高燒昏迷的江銘野,云姜伸手牽住了他的衣服下擺,亦步亦趨跟著他靜靜地向前走。時間好像回到了那個充滿驚奇與月光的夜晚,她也是這樣跟著他,還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怎么樣的美景,森林黑暗無邊,心里卻沒有一絲害怕。

“我,聽到他們說在找你,所以就……”長夏的聲音透露著遲疑。

“長夏。”云姜澀聲說。“我記起來了。”

模糊黯淡的光線里,長夏停住了腳步,側臉混在陰影里看不清晰,他沉默了好半天,久到云姜以為他肯定是在蓄積怒氣,她心里已經做好了準備,不管長夏說什么,她都一定要死皮賴臉地求他原諒。半響后長夏終于下定決心般轉過頭看著她。漆黑眼瞳里卻沒有想象中的責備和失望,只有滿滿的暖意,臉上綻開一個溫柔笑容。

“嗯。你回來了,云姜。”

05

兩撥學生差點上演美劇迷失,班主任陳老師覺得自己快心肌梗塞了。勒令都不準再進森林。還好江銘野沒有大礙,打了破傷風針吃了藥,睡了一天就精神矍鑠了,只是包著腳,暫時行動不便。鎮長驚嘆于捕獸夾這種上古殺器居然還會出現,夸獎江同學的運氣真是杰出的糟糕。

云姜三番五次想跑出門去找長夏,但是作為重點監督對象,偷溜計劃每次都胎死腹中,整天被救命恩人支使著端茶送水,活像舊社會地主家的苦命丫鬟,幾次想掀桌不干,江銘野就不緊不慢晃一晃包得像木乃伊一樣的腳,眼神無辜得讓云姜想把托盤拍在他臉上。

七天的最后一天。因為失蹤事件。大家都玩得有點意興闌珊,馬上就要結束了,反而都松了口氣。下午約著去買小特產,云姜心不在焉拒絕了,抱著枕頭坐在地板上胡思亂想。上次長夏帶著他們走出森林,看到班主任守在林子邊,放下江銘野就走了。之后就沒有見過他。

長夏在躲著她。

也對,忘記一個人,或許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長時間不聯系,很久不見面,這個人就會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在記憶里蒸發殆盡,抹消掉所有。

可是要想徹底忘掉誰,其實是很難的吧。

因為只要一點點,一點點與之相關的痕跡,就能夠讓那些摧枯拉朽的曾經迅速死灰復燃。經由那么丁點線索,串聯出有跡可循的完整圖案。一句話,一個動作,一首歌,甚至一個眼神,輕易就可以引出過往,扯出牽絆。

何況,是那么重要的人。

他肯定生氣了。可是,他明明笑著跟她說“你回來了”,那么溫柔的眼神,就好像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是可以原諒的,不,應該說他從來沒有怪過她。但是他不來見她,也不讓她找到他。

云姜心里全是理不清的情緒,愧疚和期待交雜,混淆成解不開的結。

只有一個念頭,那么清晰,那么強烈。

——想見他。好想見長夏。

敲門聲響起來,云姜有氣無力應了一聲,慢吞吞起身打開門,窗外的陽光照在來人的身上。一雙琥珀色眼眸靜靜看著她。

“長夏……”云姜目瞪口呆,“心有靈犀”四個字差點就脫口而出,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

“樓下沒人我就溜上來了。”他瞇著眼睛笑,“去樓頂么?”

“好。”云姜欣喜道。

兩人翻出閣樓,并肩而坐。下午的陽光不濃烈,照在身上恰到好處的舒服,聽得見不遠處的森林間風吹過樹葉摩挲出的聲音。喧囂又安靜。長夏話不多。似乎他只是知道了云姜要走。于是過來告別。云姜卻根本關不住話匣子,她說七天來的種種,說回到鎮子里的心情,她想對他說的太多了,多到心里盛放不下,多到語言表達不了。

四年的時光。好像只是恍惚一瞬,又那么漫長。

“長夏,你等了這么久……會不會恨我?”

“不會。”他的笑容里沒有任何勉強,仰頭看著天空。“我不會恨你。”

“可是我忘記了……”

“沒關系。”長夏打斷她的話,“沒關系的。云姜,你還是你,就算你不記得我了,你也還是你。”

云姜扁著嘴,她無法原諒自己,長夏輕描淡寫的語氣讓她沮喪,她明明希望就是這樣,希望他不要介意自己的忘記。可是當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地說出“不會”,她心里卻莫名哀傷起來,他不在意她的忘記,會不會,就是不在意她本身?

云姜想起一段話:我知道人世變幻無常,也知道其實你許諾給我的地老天荒就像是刻在巖石上的亙古無望,被深藏在心里,海水侵蝕流光荏苒,重見天日的那一瞬間,就是死亡。

那些重拾的記憶。那些深埋的、曾經被忘記了的喜歡的心情,也會就此死掉嗎?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就算沒有這些過去的記憶,當她看到長夏從樹頂躍下;看到他抱肘而站,倚著樹干笑容無邪;看到他在黑暗的雨夜里現身,沉默走上前來;看到他站在門后,安靜又挺拔。她還是會被他吸引。

她還是會喜歡他。這一點,一定不會變。

“長夏,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忘記了,”云姜把頭埋在膝蓋間,“我會好好地、牢牢地記得你,每一年我都會回來,一定。你還會不會等我?”

“會。”耳邊傳來帶著笑意的聲音,溫熱氣息環繞上來,定格成一個帶著承諾般力量的擁抱,將這場離別渲染上脈脈柔情。

“我會等你,云姜,我一直在等,也會一直等。”

離開小鎮的時候天氣一如既往的好,好像除了那天兵荒馬亂的夜晚下了點雨,其余時間都是陽光明媚風和日麗。大家不得不承認,或許江銘野的運氣,真的不是一般的糟糕。男生們大聲開著玩笑,被一瘸一拐的江銘野遠距離用空易拉罐砸得哎呀亂叫。陳老師拎著個小擴音器在提醒大家不要丟三落四,時不時有人一聲驚叫,然后風馳電掣地沖回客棧里去尋東西。早上七點準備。一直折騰到十點才順利發車。

車廂里比來時安靜,所有人都昏昏欲睡,云姜倚著窗,玻璃涼涼地貼在臉上,心里卻沒來由地不安,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她想起七天前那些關于即視感和靈魂構成的學說,不禁好笑,拍了拍前排江銘野的肩膀。男生半睡半醒回過頭來。

“那天晚上忘了跟你道謝了,救命恩人。”

“你是在諷刺我么。”江銘野非常之敏銳,“請用行動來謝我。”

“好吧。”云姜鄭重點了點頭,“看你平時人緣很差,我就當你的朋友吧,以后有煩心事可以找我相談。”

“……”男生失笑,也不生氣,“那還真是謝謝你了。”

要想惹得江銘野氣急敗壞。自己顯然還不夠段數。云姜遺憾地想。

“真的謝謝你,江銘野。”云姜小聲地說,男生已經轉回頭去了,不知道聽見沒有,她看著窗外,大排大排樹木向后掠去,前面道路旁的灌木叢后,長夏遠遠站在那里,對著云姜揮了揮手,兩人的視線交錯而過。他的身影向后退去。

云姜一瞬間只覺得五雷轟頂。

她想起了最關鍵的問題。

怎么會忘記長夏?她在心里問了自己無數遍,愧疚感讓她不敢多想,其實,這多簡單。真蠢啊,她依然像十三歲時候一樣,篤定地以為自己可以辦到所有想象中的事。篤定地以為自己已經掌控了所有變故,并且篤定地,把所有應該注意的細枝末節統統忽略一不是她忘了長夏,而是她必須忘記長夏。

云姜聽見自己嗓子里突兀發出的尖叫,像是走投無路的嘶喊:“停車!停車——!”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開車的大叔怔怔停了車,誰也沒反應過來,云姜已經跑下車去,路邊的長夏頓了一下,轉身就消失在樹叢間。云姜追過去,她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跑得這么快,等車上的人反應過來,她已經嘩啦一聲鉆進了樹叢中。

雜亂的樹枝不斷打在云姜臉上,但是她知道不能停,只要一停下,她就會失去所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她不想。她再也不要忘記長夏了。她讓他等了四年。沒有任何希望地等,他早就知道云姜不會回來,他早就知道自己在等一個注定會失望的結局。

他離開森林會消失,那么那些與他相關的記憶也一樣會被抹消。

這么昭然若揭的答案,為什么她沒有更早就想明白呢,四年前離開時長夏的欲言又止。還有昨天閣樓上那個擁抱,他不生氣,不失望。現在,云姜都明白了。他不是來跟她告別的,他是來跟她訣別,他用所有的勇氣和溫柔來包容她,他用微笑來給她離別的美好幻覺,他讓她以為還有以后……然后,自己來承受所有痛苦。

這次相隔四年的再見,在云姜心里是重逢,在他心里,卻是再一次的遺忘。

他要接受她再一次想起他,然后,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絲毫不剩地忘記他。云姜幾乎可以想象長夏心里的掙扎,在他對著她笑,對著她說話,對著眼前這個曾經熟悉無比的人的時候,心里卻清晰地知道,這些痕跡都不會留在云姜心里,他會被再次抹消,成為沒有意義的存在。

一切都煙消云散。所有都被迫歸零。

可是他說了什么?

他說,我會等你,云姜,我一直在等,也會一直等。

那個時候,如果可以轉回頭看看他的表情多好。真傻。長夏你真傻。你不愿意我留下來,你怕我還有更多的牽絆,你甚至不敢告訴我你心里那些暗無天日的恐懼和渴望,你要守著這些死在我心里的回憶,守著那些無人知曉的年月,守著整個剩下的人生里無邊無盡的寂寞走多遠?再次見面,你是用怎么樣的心情在對著我若無其事地微笑,輕描淡寫地說沒關系?那微笑背后,是怎么樣的一張臉。

眼淚早就模糊了視線,云姜奔跑間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嗓子里發不出聲音,她只是一個勁地往森林深處跑去,她清楚自己要迎向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背棄了多少,她將她的整個人生都留在了身后,可是她無法回頭。

長夏。你不能這么自私。你不該獨自背負這些。

尾聲

等整車人回過神來,由班主任領頭、江銘野墊底的隊伍追著云姜沖進森林,一兩分鐘的間隙,四周只剩下颯颯風聲,陽光寂寂撒落下來,安靜得就像從來沒有人來過。

之后警方派人搜查了整個森林,搜查無果。

云姜,女,十七歲,高二學生。失蹤。

主站蜘蛛池模板: 1769国产精品视频免费观看| 一本视频精品中文字幕| 国产在线自在拍91精品黑人| 婷婷六月综合| 免费啪啪网址| 国产香蕉在线| 国产乱子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在线影院| 国产aⅴ无码专区亚洲av综合网| 亚洲不卡影院| 国产无套粉嫩白浆| 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人人软件| 婷婷丁香在线观看| 热久久这里是精品6免费观看| 亚洲伊人电影| 97国产精品视频人人做人人爱| 婷婷六月激情综合一区| 岛国精品一区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毛片一区| 再看日本中文字幕在线观看| 91在线丝袜| 综合色区亚洲熟妇在线| 国产美女无遮挡免费视频网站| 久久人人妻人人爽人人卡片av| 国产精品99在线观看| 久草视频中文| 99热这里只有精品在线播放| 一级在线毛片| 天天综合天天综合| 国产色婷婷| 日本午夜在线视频| 久久综合一个色综合网| 日韩欧美国产另类| 中文字幕久久波多野结衣| 蜜臀AV在线播放| 国产农村1级毛片| 婷婷中文在线| 精品久久国产综合精麻豆| 日韩黄色精品| 91视频99| 91在线免费公开视频| 无码国产伊人| 欧美亚洲香蕉| 亚洲国产看片基地久久1024| 九九九精品成人免费视频7| 人妻精品全国免费视频| 91外围女在线观看| 国产三级视频网站| 色妞永久免费视频| 狠狠色综合网| 国产欧美日韩综合在线第一| 亚洲欧美成人网| 亚洲视屏在线观看| 亚洲综合九九| 免费激情网站| 最新加勒比隔壁人妻| 免费看的一级毛片| 一级在线毛片| 亚洲无码高清视频在线观看| 成年午夜精品久久精品| 欧美成人手机在线观看网址| 国产丝袜第一页| 亚洲无码高清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九九精品视频| 在线观看av永久| 亚洲国产欧美中日韩成人综合视频| 精品综合久久久久久97超人| 在线欧美国产| 午夜视频日本| 在线视频精品一区| 青青青国产免费线在| 国产一级无码不卡视频| jizz国产视频| 国产日韩精品欧美一区喷| 性欧美在线| 日韩免费成人|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2| 亚洲国产综合精品一区| 思思热精品在线8|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麻豆| 国产屁屁影院| 无码有码中文字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