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費舍爾·伯恩斯是1984年至1986年間《紐約時報》駐北京分社的總編輯,如今是該報多倫多分社的總編輯。
風塵仆仆一路向南,在行進了整整一天之后,一輛揚子江摩托車駛進了官渡坪(山西省的一個村子)一家旅館的院子里。車上的三個人將頭盔放在摩托車的跨斗中,朝著一群坐在石板桌旁的村民們走去。

一位老人正將盛著蒸面的飯碗遞給光著膀子的村民,看到這三個人,他停了下來。盡管旅館主人田秉高在1938年日本人掃蕩后就再也沒見過一個外國人,但他在那個夜晚看到了一個美國人跟一個英國人后并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他將這兩個外國人和陪同他們的一個中國人引到一個石桌旁,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們跟其他村民的對話。當夜色籠罩在山西土黃色的山丘上時,他把三個客人安頓在了自己的炕上,村民的熱情讓我們的旅行有了一個完美的開場。
這三個外來游客分別是美國律師愛德華·E·麥克納利(Edward E. McNally)、剛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張大興(音譯),還有我,《紐約時報》駐京記者。在沒有其他人陪同的情況下,我們從工業城市太原開始了這趟翻山越嶺的旅行。
我們一路向南,第一次看到了一個毫無矯揉造作的中國,20世紀早些時候的旅行者們看到的那個中國。我們放棄了飛機、火車和汽車,選擇了騎著摩托車從一個地方行進到另一個地方,這讓我們有了任意旅行和同任何人談話的自由。我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仿佛我在中國的這幾年都是為了這次特別的旅行而準備的。
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下定決心在未獲許可的情況下前往“開放區域”以外的地方。跟很多最近來到中國的外國人一樣,我對針對外國人的各種限制政策失去了耐心。不過我相信我的沮喪之情應該比那些第一次來中國的外國人深得多。1984年我回到北京時,參加了一個有高層官員出席的宴會,他們向我在“文化大革命”時遭遇的不愉快經歷表達了歉意,并且承諾將會給我適當的活動自由。
但很明顯我把這種承諾當真了。同10年前相比,雖然我的工作環境變得越來越輕松,但在采訪申請和旅行申請上依然得不到回應,中國政府對西方人仍然存在著令人不快的懷疑。政府指派給我們的工作人員會隨時查閱我們的私人郵件,并定期向上級匯報我們的私生活,以及與工作有關的事情。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外國游客(其中大部分是美國人)開始在未獲許可的情況下冒險前往中國偏遠的內陸,他們在回來時都表示中國民間對外國人疑神疑鬼的風氣早已經消失。而那些被逮到的外國游客也不過就是被要求立即返回最近的“開放”城市,或是繳納一筆相當于31.25美元的罰款,而后者還是最糟糕的。
這種冒險的精神甚至得到了鄧小平的鼓勵,他反復對來訪中國的政客、投資者以及其他人說,你們如果不相信中國在“改革開放”政策下取得的進步,“那就應該親自去看一看”。
麥克納利跟我最初設想的行程是從西安出發穿過四川省,最后到達昆明。但我一個中國朋友的父親(曾經在四川南部工作過)提醒我們說這個區域有著很多敏感的軍事設施,包括西昌的火箭發射中心。于是我們將起點往北移到了工業城市太原,向西南行進穿過山西到達陜西邊界的黃河,然后去一趟延安,接下來再往南經過西安到達四川,最后結束于鄧小平的家鄉廣安縣。

我們從太原出發的時候,恰好是埃德加·斯諾西行中國的50周年紀念日,這位密蘇里州出生的記者從北京出發,一路向西到了延安,見到了毛澤東跟周恩來,寫下了那本《紅星照耀中國》。我們的這次旅行中,有幾百公里的路線正是斯諾曾經走過的,想到當年他的旅行也沒獲得國民黨政府的批準,我們覺得有些安慰。
從鋼鐵城市太原離開的那一刻起,我們立刻體驗到了其他無照旅行者所聲稱的那種無拘無束的快樂。一周的時間里,我們隨意跟人聊天,在煙霧繚繞的旅館、卡車司機休息的客棧還有山洞里過夜。我們在山間小溪里洗澡,在農家餐館里吃飯,為了躲避一場夏季的暴風雨,我們將摩托車拖到一輛平板卡車上,在卡車里跟司機聊了幾個小時。當我們修理摩托車時,好奇的村民們聚在我們旁邊,我們一起交談一起歡笑。
我所經過的每一個偏遠山村都讓我有種回到家的感覺。曾經有一夜,我們住在陜西南部的一個小村落里,當我蜷伏在后車輪旁修理壞掉的輻條時,有一位村民伸出手摸摸我卷曲的頭發說:“嘿,你頭發這樣,是不是被電燙過???”在其他地方,一些村民對我的大腳很感興趣,當他們量出我的鞋印大小時,會像斯威夫特小說里的小人國居民一樣對我的身高驚訝不已。
在距離四川邊界35公里處的鎮巴縣,當地的黨委書記讓縣志作家接待了我們。他告訴我們這個縣有2000年的歷史,而我們是第二批外國訪客。1943年一個美國戰斗機飛行員成了這里的第一位外國訪客,他的飛機被日本人擊落了。當時縣里還沒有通往山外的大路,所以他們用轎子把這個受傷的飛行員抬了出去。
跟我和張大興聊過天的村民中,很多人對于外面的世界都感到特別好奇。在西安南邊的村里我們碰到了一個卡車司機,他告訴我們他曾經看過一部關于卡車運輸的美國電影,叫做《大車隊》(Convoy),他想知道美國卡車司機是不是真的經常跟警察干架。

我回答說:“我想,的確是有很多這樣的事?!彼f:“我們這里可不一樣?!?/p>
除非我們主動提出政治話題,不然沒人討論這個話題。我們不止一次發現,村民們甚至都不知道當地的領導是誰。在官渡坪的那家旅館外,我問一群年輕人知不知道中國的領導人是誰,一個人笑著對我說:“誰管這個啊。” 田秉高告訴我說,村支書的權力已經不如以前了,這是鄧小平時期發生的最為重要的變化之一。
不論我們走到那里,都能感受到一種蓬勃向上的企業精神。在麥田跟稻田里,村民們在自家包產承包的田地里一刻不停地忙碌著。無論早晚,我很少看到有閑下來的青壯年,這與過去死氣沉沉的國家形象有著天壤之別。
改革開放之前,田秉高在自己家附近的山坡上耕種了50多年的地;改革開放之后,他摘山上的野生蘋果跟梨賣給附近村子的居民。五年里他賺了差不多300美元,這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之后他又從親戚朋友家借了600美元,在延安的一條道路旁建起了三層樓高的旅館。旅館里還有一家雜貨店,賣食品、自行車座和鞋帶等東西。第一年他就凈賺了750美元,這比他半輩子務農賺的錢還要多。
他的妻子給我們做了炒面當早餐。炒面端上來時,他對我們說:“我求的不多,如果能賺點小錢,那我的孩子肯定能賺得更多。總有一天,他們都會有自己的大房子?!?/p>
到延安市外時,我們看到那里的山上出現了一些黑漆漆的坑道。從一條小路拐過去,我們看到了一條深陷地下的傳送軸。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新興的私人煤礦,這個小煤礦每年大約能開采2000噸煤,而1986年全中國的煤炭產量是8.7億噸。那里的看守告訴我們,礦區現在到處都是成群的工人,小礦有時候就一兩人,大礦通常有10到20個人,他們一天工作16個小時,整個礦洞完全是靠人力挖出來的。接下來,開采出來的煤被裝到拖拉機上,拉到附近的電廠里。

在這個幾年前還有數百萬與市場經濟完全沒有關系的省份,如今礦工每年的平均收入達到了750美元,是當地富裕農民收入的三倍。目視著通往地下的黝黑礦道,我不知道多少人的生命會在這里被吞噬。看守說:“風險肯定是有的,但它也能給很多人新的生活?!?/p>
那些放棄了鐵飯碗的人則遭遇了無處不在的創業機會。在延安,我們跟張元新成為了朋友,他以前在工廠里當工人,后來借了2250美元買了一輛破舊(出廠20年)的解放牌大卡車。他每周開著這輛卡車行駛368公里的距離運兩次貨到西安。通常來說一趟要12個小時,但他要花兩天,因為卡車經常出故障。
在山西集鎮汾陽,我看了一場毛澤東時代曾經嚴令禁止的葬禮,因為這些東西都是“封建迷信”。一個樂隊班子奏著哀樂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后面的人捧著逝者的肖像,是一位老太太,再后面的人捧著好幾盤餃子。在隊伍的最后面,一群年輕人從頭到腳穿著白色的傳統喪服,后背上則用別針固定著孝道銘文。
一天夜晚,我們騎著摩托車經過四川省附近的巴山,看到一對對戀人在大草垛子上依偎著,一群年輕人將一段長長的道路當作摩托車競賽的跑道,還有三個人似乎忙著偷盜堆在一旁的修路用的水泥。
又一天夜晚,我們來到了秦嶺,在河流邊的山上找到了一處山洞,并打算露宿在這里。我們騎著摩托車行走了半里地,去農戶家借了柴火、毯子和稻草,然后在洞穴中過了一夜。那是美國獨立日的前夜,麥克納利跟我們喝了幾杯。張大興從自己的包裹里拿出口琴,為我們即興吹了幾首美國民謠,其中有一首歡快版本的《噢,蘇珊娜》(Oh! Susanna)。那時我們完全想不到,這會是這次旅行的最后一晚。
清晨,我們把毯子還給了年輕農民楊朝進,他跟我們講述了自己的傷心事,他只讀了一年小學。楊朝進說:“我沒能上成學,是個文盲,也沒什么本事。但我總是夢到自己還在教室上課。”這件事給張大興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他剛剛結束了在美國的留學生涯。

我們的旅行幾個小時后就宣告了結束,在鎮巴縣的一家招待所外,當時天還沒亮。我們 響了摩托車喇叭試圖叫醒睡熟的接待人員,但我們沒發現旁邊就是派出所。結果被吵醒的警察出來看到我們的面孔后,立刻要求我們出示旅行許可證。
麥克納利帶了一封北京大學聲援我們這次旅行的書信。他去年從美國司法部休假時在北大教過一段時間的美國憲法。但我倆都沒有在“開放區域”外旅行的官方許可。我們被扣押了兩天后,當地的警察局長說接到北京的指示,讓我們寫一份“自我批評”,承認自己違反了中國的法律法規。我們交上“自我批評”后,他把我們送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回到北京,我在外交部參加了一次簡短的會議,官員們告訴我這件事已經結束了。